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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大旗帜英雄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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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8 14:25:5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url=]第四章 空谷幽兰[/url]  在这同样的一段时光里,铁中棠的生命中却充满了不平静的风波,充满了惊隐、动荡、刺激。   铁中棠坠下悬崖,经过一段短暂的晕眩后,耳畔忽然响起一阵歌声。   歌声娇美清悦,反反复复的唱着:“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为什么一直晕沉沉,但望你快些醒一醒,要知道我等呀等,等的是多么急人!”   一个长发少女,盘膝坐在铁中棠身畔,仰首望着壑上的青天,曼声而歌,仿佛已唱得出神。   铁中棠从下望上瞧,看不到她的面目,只看到她身上穿的竟是麻布衣衫,已破烂污秽不堪,而且自己竟然枕在她的膝盖上。   他大惊之下,立刻侧身滚下这少女的膝盖。   那少女也顿住了歌声,俯下头来。   她歌声虽然娇柔甜美,但面容却脏得出奇,直似已久久未曾洗过,只有一对眼睛,倒还黑白分明。   铁中棠觉得奇怪极了,谁知那少女又唱了起来:“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   铁中棠更是惊奇,不禁望着那少女发起呆来。   那少女黑黑的眼珠子一转,嘟起嘴唱道:“我问你的话呀,你为什么不回答,难道你这个人不会说话吗,难道你这个人是个小哑巴?”   铁中棠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姑娘是在说话,抑或是在唱歌,在下实在分不清。”   那少女娇声一笑,唱道:“我的话就是歌唱,你不回答不应当!你要是再不答我的话,我就把你吊回山壁上去。”   银铃般的娇笑声中,她竟然真又将铁中棠抱起。   铁中棠看她疯疯癫癫,满面调皮的样子,深信她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下大声道:“在下姓唐名中。”   他生性谨慎,此时此刻,纵是对这样的少女,也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   那少女咯咯笑着唱道:“我叫做水灵光,从小生在这地方。”   这是绝壑之底,四下俱是枯藤野草,积水沼泽,他们此刻的存身之地,是一方青色山石,哪里有人类可以留居之地?   那少女目光又现出一阵幽怨之色,轻轻唱道:“我整天站在这山石上,不知道上面的世界怎么样,我若是能上去看一看,死了我也不心伤。”   歌声哀怨,凄楚动人。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侧然,不知道这少女在如此荒凉困苦的地方,是怎么样生活下去的。   物质上的欠缺固是难受,精神上的寂寞更是悲哀。   “过了十余年这样悲哀困苦的生活,难怪她是要变得有些呆了,与人说话,也要唱起歌来。”   铁中棠忍不住问:“姑娘只有一个人?”   那少女悲哀的轻叹一声,轻轻唱道:“我自小没有爹爹只有娘,也不知怎会来到这地方?”一句未曾唱完,目中已流下晶莹的泪珠。   铁中棠仰面极目望去,只见两旁山岩高有百十丈,下面一段满生薛苔,当真是飞鸟难渡。   ——此间当真无路可上,难道我也要像她一样,一辈子终老在这里?   一念至此,铁中棠只觉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寒意。   只见水灵光却站了起来,半长的及膝麻衣下,露出了半截满是泥污的小腿。   她仰天伸了个懒腰,悲哀的神色,立刻换为笑容,拍掌高歌:   “整只的肥猪穿在铁架上,   下面的松枝烧得吱吱的响。   那淌着油的猪皮哟!   已烤得黄金黄,   我割下一块大猪肉哟!   请你尝一尝。”   她咯咯娇笑着,比了个手式,递到铁中棠嘴边,又唱着道:“请你呀,尝一尝。”   她忽而悲伤,忽而欢笑,铁中棠心里虽然奇怪,自己也笑了。   水灵光见他笑了,觉得更是开心,又笑着唱:“我妈妈曾经对我讲,一个人不能大悲伤,我每天只许自己伤心一刻,过了这一刻,我就要歌唱!”   她围着铁中棠的身子跳跃着。   “肥猪肉我虽然没吃过,可是我每天都能享受阳光,在阳光下幻想着猪肉,你的心就永远不会再悲伤!”   铁中棠暗暗叹息:“在这里生活的人,若不能学会苦中作乐,日子当真无法忍受,但是她和她的母亲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   他知道这少女和她的母亲,必定怀有一身武功。   因为没有武功的人,必定无法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那么,她们是否为了避仇才藏身此地的?   她们的仇家究竟是谁?她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这些问题,刚在铁中棠心头闪过,远远己有人在呼唤:“灵儿,还不回来做饭么?”   语声沉凝,铁中棠听来只觉说话的人像在耳侧。   这种高深的内功,使得铁中棠心头大为一惊,水灵光己俯下身对他说:“走……走,带……带你……你去……去见……妈妈!”   短短一句话,她竟结结巴巴的说了许久才说出来。   铁中棠恍然大悟:“原来她是个结巴,难怪她不愿说话,总是唱歌,我常听人说十个结巴,其中有九个唱歌时就不结已了,如今看来,果然不错。”转念之间,身子已被那少女抱了起来。   “我……我很少有……有人……陪我……我……说……说话,所以……不……不会……会说……你……你笑……笑我……么?”   “我怎会笑你,以后我一定要常常陪着你说话,你的毛病一定会好的。”   水灵光展颜一笑,道:“你……你真好!”   她身法之轻灵,有如凌波海燕一般,铁中棠见她母女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不禁更是奇怪她们的来历。   那少女接连几个起落,已飞掠十数丈之远。   他飞掠在乱草沼泽之间,竟丝毫不觉吃力,铁中棠自念自己纵是未受重伤,轻功也远不及她。   大旗训练弟子极是严厉,铁中棠自幼练武,天份绝顶,名师高徒,他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称得上是一流身手。   但这少女小小年纪,武功竟比铁中棠还高,这自是令人惊异之事,想不出她武功是如何学来的。   只见一面高有四丈的山石,壁立眼前,石上干干净净,仿佛常经洗擦,与四下情况大不相称。   到了这里,水灵光才放缓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在乱草泥沼下奔跑了起来,活像她的武功突然减弱了九成。   走到青石前丈余处,她竟又剧烈的喘息起来。   铁中棠大奇:“莫非她一直将自己身怀绝技之事瞒着她母亲?那么她武功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越想越奇怪,忍不住轻轻问道:“难道你的武功……”   话声未了,水灵光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目中满现惊慌之色,轻轻摇了摇头,附耳道:“不……不要说!”   铁中棠满腹惊奇,疑团难解,只见她喘息着绕过青石,青石后便是一个洞窟,这青石是用来做这洞窟的屏风。   狭长的洞窟,虽然阴森黝暗,但打扫得却甚是清洁。   水灵光在洞口一团山麻上,擦了擦她那双山麻编成的鞋子,毕恭毕敬,一步步的走了进去。   走了二十余步,洞势向左一折,便豁然开朗。   一个四、五丈方圆的洞窟中,四面堆着一些山麻、枯藤以及野生的黄精山药。   一条麻索上,吊着三只风干的死鸟。   洞角边有一具水槽,承接着由山隙间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水声,击破了洞窟中的阴森静寂。   水槽旁,有一具石砌的火炉。   微弱的光线中,一张铺着山麻被褥的床上,盘膝端坐着一个满头自发、身披麻衣的枯瘦妇人。   她浑身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面上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大而深陷,散发着野兽般的光芒,正阴森森的望着铁中棠,仿佛是方自地狱中逃出的恶魔幽灵一样。   最可怕的是,她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对人世的仇恨与怨毒,忽然厉吼:“这人是哪里来的?”   铁中棠心头一震,再也想不到这枯瘦的身子里,竟然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吼声,直震得四下洞窟嗡然作响。   水灵光更是已骇得全身颤抖了起来:“他……他……是……是从……山……山上……上……上……”   她本已口吃结巴,此刻在这自发老妇面前,更是结巴得厉害,虽已说得满头大汗,一句话还是说不出来。   铁中棠又不禁暗暗在心里叹息:“想不到她竟对自己的母亲如此畏惧,难怪她这口吃之病,无法痊愈。”一念至此,就挺身而出:“在下身受重伤,由山壁上坠落下来,多蒙这位姑娘相救,才得保全性命。”   白发老妇从头到脚瞧了铁中棠一遍。   “你是什么人,怎会受了伤?”   “在下唐中,被仇家所逼,寡不敌众……”   “唐中,你可是四川唐家的门徒弟子,你的仇家都是些什么人?”   铁中棠立刻否认:“在下乃是形意门下弟子,在下的仇家,乃是西河道上的恶贼五毒帮。”   他料定这老妇久困壑底,必定不闻江湖中事,是以随意编出了五毒帮这名字,随意编造了自己的来历。   白发老妇森寒的目光,四下闪动,冷冷的问:“你既已到这里,以后究竟有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听听。”   “在下被仇家所乘,伤势颇重,纵有什么打算,也要等伤势好了再说。”   活声未了,自发老妇忽然厉声狂笑起来。   “此地食粮,供我母女两人已是不够,这里的清水更是珍贵已极,哪里有你疗伤之地,你岂非是在做梦!”   铁中棠心头一寒,水灵光亦不禁神色大变。   她抢先一步,挡在铁中棠身前。   “我……我的给……给他……”   她天真未混,心中并无爱欲之情,她只知道这男孩子是她救下来的,应该保护着他——这也许是一种女子潜在的母性本能。   白发老妇冷笑,厉声道:“你要将你那一份食物和清水让给他是么?”   水灵光瞪大着眼睛,点了点头。   白发老妇反掌一拍石壁,怒道:“那么你呢?”   水灵光道:“我……我不……不要紧。”   话声未了,白发老妇已自石床上飞掠而起,闪电般在水灵光面上正反拍了两掌,掌声未落,她又已掠回床上。   水灵光仍然动也不动的垂首而立。   只听白发老妇骂道:“好呀,你不吃不喝,难道情愿为他饿死渴死,那么你叫我这残废的老太婆怎么办呢?”   这个身手如风的老妇人,竟是个残废。   白发老妇霍然转首,目光森森,逼视着铁中棠。   “我女儿要将食物让给你,她自己情愿饿死,你听到了么?”   “水姑娘的好意,在下虽感激,却万万不能接受的。”   “既然不能接受,就快些去死!”   水灵光惊唤一声:“娘,你……忍……忍心……”   白发老妇厉声道:“我为何不忍心?这世上兄弟相残,婆媳相杀的事,多得很,何况他与我们素不相识,他死了,和我们有何关系?”   水灵光满面惊惶,方待说话,铁中棠已大声道:“在下伤势并不甚重,只是太过疲累,只要稍微休息两日,便能工作了,到那时在下必定会去寻找一些食物、清水,拿来加倍还给前辈。”   “加倍还给我,你说得倒容易得很,你可知道这里的京物,比黄金还要珍贵么?”白发老妇说:“食物还不去说它,尤其是水……水……你看这一滴滴的水……”   她指着水槽:“除了这里之外,此间什么地方都没有水了,这里的水,能够三个人喝么?”   那水槽的滴水,当真有如眼泪一般,甚至比眼泪还少。   “雨水呢?”   “没有雨水。”   铁中棠叹息着瞧了水灵光一眼,这才知道她为何如此污脏。   “既是如此,也就罢了!”   水灵光却大声说:“娘……只……只要你……将……将洗脸的……的……水……让给……让他一点……”   白发老妇怒道:“好呀,你这死丫头,你叫老娘不要洗脸,将水让给这臭小子?你……你……好个不孝顺的臭丫头,你怎么不学你爹爹,他为了他妈,宁可叫自己的妻子去死!”   就在刹那之间,铁中棠心中忽然闪过一串灵光。   吉光片羽,便立刻在他心中连缀着一个形象,他不暇再多思索,忽然大喝:“盛大哥,你错了!”   白发者妇果然身子一震,颤声问:“你说什么?”   铁中棠心头暗喜,知道自己的猜想已有些对了,却故意摇了摇头:“没有什么。”   “你说不说?”   “在下只是胡乱猜测而已,也许不对。”   “决说快说,对不对都无妨。”   “在下口干舌燥,已将不能说话了。”   “水,给他水!”   水灵光看得甚是惊异,不知道少年怎能一句话便打动了母亲。   她走到水槽前,舀了一勺水,捧到铁中棠面前。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水姑娘,你先请。”   水灵光怔了一怔,回首望了她母亲。   自发老妇道:“喝吧!”   水灵光将一勺水全都喝了,又舀起一勺交给铁中棠,她口中虽未言语,但眼波中却已不禁流露出对铁中棠的情意。   直待铁中棠喝完了水,白发老妇立刻又说:“再给他一些吃的东西,免得他又要多事。”   铁中棠胡乱吃下一些黄精山粮,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白发老妇盯着他:“此刻你总可说了吧?”   “前辈生性本来最是温柔和婉,如今变得如此,必定是曾经遇着一些十分伤心之事。”   “你怎会知道我以前的事?”   “在下虽是揣测,但……”   “揣测?老实说,你是否那老太婆派来搜寻我母女的人?”   语声沉厉,有如雷鸣。   铁中棠声音不变,道:“前辈口中的老太婆,可是盛大娘么?”   白发老妇神情大变,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她一听“盛大娘”三字,便仿佛生出畏惧之心,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   铁中棠道:“前辈只管放心,在下亦是盛大娘的仇人,而且对前辈的遭遇同情得很。”   “我有什么遭遇,你怎会知道我的遭遇?”   “昔年武林中,曾经有一位名传江湖的女剑客,‘柔情手’水柔颂,想必就是前辈了。”   自发老妇身子一震,道:“水柔颂……水柔颂……”忽然双掌一撑,自床上飞掠而起。   铁中棠只觉眼前一花,衣襟已被她一把拉住。   水灵光一直不知道他们在说的什么,此刻神情大变,颤声叫道:“娘,你……你……老……老……”   她已被惊得呆在地上,半步动弹不得。   只听白发老妇厉声道:“说!你怎会知道我是水柔颂?”她双腿动弹不得,此刻己跌坐在地,但掌力之惊人,已将铁中棠衣襟捏破。食、中、无名三指的指节,紧紧抓在铁中棠前胸骨上,只要手掌向前一送,铁中棠便要胸穿骨袭。   哪知铁中棠神色仍是丝毫不变:“前辈如此相逼,在下呼吸都难以畅通,话更说不出来了。”   “你知道我十分想听,是以便故意要胁,是么?”   “前辈果然有知人之明。”   白发老妇恨恨凝注了他半晌,终于松开了手掌:“快说!你若不说得清清楚楚,我更要将你生袭成八块。”   铁中棠道:“在下心情不适时,也不会说话的。”   白发老妇胸膛起伏,显见在勉强压制着胸中的怒火,也勉强压低了声音,道:“好好,你快说好么?”   水灵光在一旁看得更是惊奇。   她从未想到自己的妈妈竟会有一日对人如此忍气,一时之间,她不禁对这少年更觉神奇。   铁中棠却已经在说了:“此事说来,其实并无玄妙之处,紫心剑客盛存孝,自十六岁起,先后娶了三房妻室,却都相继而死,据盛大娘在江湖散布之言,说是三位盛夫人都是死在我大旗门人手中,但家师却十分惊奇愤怒,只因他老人家深知大旗门弟子绝未向这三位夫人下手。”   自发老妇面容一阵扭曲:“钱立珊、华向明两人,难道也不是大旗门下杀死的么?”   “大旗门数入中原,深仇来得偿雪,却替武林中一些不肖之徒背了不少黑锅,他们深知大旗门一击不中,便要全身而退,是以便将许多笔难算的帐,转到大旗门的头上。”铁中棠说:“那时家师便十分怀疑这些事都是盛大娘弄的手脚,她生怕媳妇夺去儿子之爱,竟下毒手杀死自己的媳妇,只是她手段毒辣好狡,不但瞒过天下耳目,更将盛存孝瞒得风雨不透。”   “你只当盛存孝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装糊涂而已。”   “难怪他直到今日,还不敢续弦娶亲。唉!此人倒当真不愧是位孝子!”   白发者妇默默垂首:“他原来还没有续弦……”忽然又厉声问道:“但你怎么会知道我便是水柔颂?”   “这位姑娘姓水,在下又看出前辈你必有隐痛,所以灵机一动,便试探着唤了一声‘盛大哥’,前辈果然面色大变,那时在下便知道揣得已不远了,唯一还有些怀疑之事,便是觉得前辈似乎比应有的年龄要老得多了,但后来一想,艰苦的岁月,忧愤的心情,自然易催人老,是以在下才敢断言,前辈必定就是将近二十年前被盛大娘暗害的柔情手水柔颂!”   凄清黯淡的光线里,只见这柔情手水柔颂幽灵般坐在地上,满面俱是悲愤哀伤,显已落入往事沉痛的回忆中。   水灵光睁大了眼睛,一会儿望向铁中棠,一会儿望向她母亲,忽也坐到地上,轻轻啜泣了起来。   良久良久,水柔颂方自缓缓道:“想不到你的思想竟如此敏锐,你……你揣得全都不错。”   她咬一咬牙,恨声接道:“约在二十年前,我五家在这山上与大旗门人苦斗数日,终于稍稍占了上风,但我已精疲力竭,又有了身孕,便悄悄去求盛大娘,让我早些回去,哪知她听了我的话,竟忽然狞笑了起来,她说绝不许我再生儿女,夺去她儿子的爱,我才自一惊,她已将我推下了悬崖,我虽能侥幸不死,但两条腿却已……”她面容又是一阵扭曲,忽然顿住了话声,目光中立刻充满悲哀与仇恨。   铁中棠叹道:“前辈你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下,仍然生存了下来,晚辈实在自心里佩服得很!”   水柔颂恨声道:“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日子,将我折磨成这般模样,但我毕竟还是活下来了!”   她那充满仇恨的目光,缓缓移向铁中棠,接道:“那时,我正和你此刻一样,疲劳、悲哀,而又重伤。”   她面上慢慢起了一丝狠毒的笑容,望向铁中棠道:“但我是女子,既有身孕,又成残废,情况还远比你绝望的多,我还能在这种环境中单独生存下来,你一个男子汉,为什么不能?”   铁中棠心头一寒,道:“前辈的意思……”   水柔颂厉声道:“我虽不杀你,但也不能养着你,你快些给我滚出去,否则……哼哼,说不得我只有动手了!”   她手掌一撑,掠回床上,再也不看铁中棠一眼,水灵光伏在地上,低低啜泣,也没有劝阻之意。   铁中棠木然呆愣了半晌,他已用尽所有的智慧,要想打动水柔颂的心意,但此刻,他自知已完全绝望。   他紧握双拳,抬起目光,挣扎着站起来,挣扎着走出去,但方出洞外,他便立刻倒在地上。   为了有用的生命,他愿以自己所有的力量与智慧挣扎奋斗。   但是,他却绝不乞怜,更不哀求。   食水与山粮,已使他略为恢复了些许精力,但自洞内走出的一段路,却又使他全身脱力。   他四肢舒展,仰卧在地,尽量松懈了全身的肌肉与神经,然后,他尽力集中精神,默默调息起来。   仰首望着天色,暮色已将降临,一场更艰苦的奋斗也已将开始——生存的奋斗,不但艰苦,而且残酷。   他知道在黑夜未来之前,他必须先要找一处栖身之地,才能躲避蛇虫与蛟蚁的袭击。   太阳落山后,沼泽间便散发出一阵阵白雾般的臭气。   他寻了些枯藤绑在腿上,屏住呼吸,仔细选择着道路。他行事谨慎仔细,绝不走失一步。   仰首望去,暗蓝色的苍穹,已现出一弯淡白色的月痕。   雾气弥漫,天色更黑,前面已渐渐不能分辨道路。   铁中棠仰天叹息一声在泥泽中坐了下来,他已实在无法支持,当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突听一阵风声,自身后掠来,水灵光已悄然到了他面前,一言不发轻轻扶起了他的身子。   刹那之间,铁中棠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道:“水姑娘,你……”   水灵光摇了摇头,铁中棠只得顿住话声。   在山穷水尽之时,遇着一个帮助自己的人,那时他心中的情绪,绝非任何一个没有身历其境的人所能了解。   他只当柔情手水柔颂已改变了心意,哪知水灵光竟扶着他走向另一个方向,他忍不住问道:“到哪里去?”   水灵光微微一笑,伸手盖起了他的眼睛,轻轻唱道:“我让你猜上一猜,想上一想,但你却永远也想不到,我现在带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此时此刻,铁中棠只觉这歌声是如此甜美,再也不觉得如以歌声来代替言语是件愚蠢的事了。   他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只因水灵光已负担了他全身重量。   走了片刻,水灵光终于轻轻抱起了他,但一手仍轻掩着他的眼睛,轻巧的移动着脚步,曼声道:“不要看,不要想,我一定会带你去个神奇的好地方!”   亲切的歌声,在铁中棠心中的苦涩里,渗入了一丝甜味,但这一丝淡淡的甜味中,却又含着一些痛苦。   因为铁中棠知道在这绝壑之底,荒凉之地,绝不会有什么神奇的好地方,他只觉四下气息越来越是阴湿,地形也仿佛越来越奇特,到后来又走入了洞窟之中,满洞风声,呼啸作响。   风声渐渐轻微时,水灵光终于移开了手掌。   但铁中棠仍然不敢张开眼来,只听水灵光带着笑声唱道:“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这是什么地方?”   铁中棠双目一张,心头不禁骤然为之大惊。   只因他目光所及之处,竟然全都是人间难见的奇珍异宝,许多粒夜光之珠照得他满眼生花。   每个角落里,都堆放着十余株高达数尺的珊瑚。   珊瑚枝上,挂满了一串串红的玛瑙、绿的翡翠、白的珍珠,以及一些铁中棠见所未见的宝物。   最远的一个角落里,竟有一张锦塌,虽然陈旧,却极美丽,锦榻旁竟还堆放着十余坛泥封未除的美酒。   刹那之间,铁中棠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他双目圆睁,目定口呆,他再也不会想到,在这地狱般的沼泽壑底,竟真的有这样天堂般的神奇地方。   水灵光眼波中闪动着喜悦而得意的光芒,将铁中棠轻轻放到锦榻上,笑道:“奇……奇怪么?”   铁中棠愣了许久,方自长叹道:“实在有些奇怪!”   水灵光轻轻一笑,忽然转身奔了出去,原来在这宝窖之后,竟还有外洞窟万籁俱寂中,那洞窟中竟隐隐传来一阵阵悦耳的流水声。   铁中棠发愣的斜倚在锦榻,此时此刻,一切都使他觉得此身如在梦中,自己都难以相信。   但等到他惊诧的情绪平静之后,他立刻对这所有的情况下了个判断,当下暗暗忖道:“这必定就是水灵光学武之地。水柔颂必定不准她女儿学武,而水灵光也不敢反抗母亲,是以不敢将自己学武之事和这地方说出来。”   但还有些事,却是铁中棠永远猜测不到的。   这地方究竟是何人所属?此人是生是死?这些珠宝究竟是从何而来、水灵光究竟是因何因缘来到此地?   心念数转间,只听水灵光在那边的洞窟中曼声唱道:“你快些闭起眼睛来,还有件事;我要让你惊奇。”   铁中棠忍不住立刻闭起眼睛——世上唯一能打动他的事,便是亲切的情感,纯真的感情。他只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然后是水灵光娇笑着的声音:“好啦!”   铁中棠缓缓张开眼睛,突觉眼前一亮。   满洞珠光辉映中,站在眼前的,竟是个容光绝代,肌肤胜雪,有如莹玉塑成般的美人。   她穿的是一身缀有明珠的宫绢罗衣,在珠光宝气中,更显得绰约有如仙子,她面上的笑容是如此明亮焕发,使得铁中棠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无法相信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美人,便是方才满身泥污的水灵光,但事实却又令他不能不信。   他仿佛是一粒沉溷于泥污中的明珠,虽然长久被污泥掩去了光芒,但泥一去,光芒更倍觉照人。   铁中棠呆了半晌,只见水灵光轻轻旋了个身,轻轻道:“比……比起别人,我……我丑不丑?”   铁中棠长叹道:“你难道自己不知道?”   水灵光摇了摇头,道:“我……现在的……的样子,从来都没有人看……看过,直……直到今天。”   铁中棠默然点了点头,心中不禁暗暗忖道:“空谷幽兰,以空谷幽兰这四字来形容于她,当真再也恰当不过。”   抬头望处,只见水灵光面上满是幽怨之色。   他终究是个男子,是以无法了解少女的心情——少女们若是连自己是美是丑都不知道,那种心情之苦,怎会是男子所能了解?   良久良久,他方自忍不住叹道:“美……”   水灵光面上忽然飞起了一片欣喜的笑容,举起双臂,又轻轻转了个身,娇笑道:“我真的美?”   铁中棠又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水灵光娇笑着扑到铁中棠身上,道:“谢谢你,你真好!”这句话说得清清爽爽,流流利利,哪里还有口吃之病?   铁中棠心头一动,大喜道:“你的毛病好了!”   水灵光呆了一呆,睁大着眼睛道:“真……真的?”   她心情紧张,立刻又口吃起来。   铁中棠叹道:“水姑娘,你只要心里没有畏惧,不再紧张,我确信你的毛病必定会好的!”   水灵光嫣然一笑在榻边坐了下来,垂首半晌,忽然长叹道:“娘若……能……能看……我这样子,就……就好了。”   铁中棠道:“你为何不愿被她看到?这里究竟是什么人的地方?”   水灵光轻轻叹息一声,甜美的笑容,立刻笼上一层淡淡的悲哀之色:“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个明月如水的晚上……”   铁中棠打断了她的歌声:“我要你将这段事说出来告诉我,不要唱,好么?”   “我……我说……说得不……不好。”   “慢些说,不要怕,没有人会笑你的。”   水灵光抬起眼,只见铁中棠目中充满了了解与鼓励,这种眼色,使得她心中渐渐有了自信。   ——只有别人的鼓励和自己的信心,才是治愈口吃的良药。   于是她开始叙说这神奇的故事。   她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调,幼时极不健康,脑筋在母体中便受了震荡,一直到七、八岁时还不能说话。   水柔颂满心都是对盛大娘的仇恨,对这盛家的后代,自然不会爱护。她不但恨盛大娘,恨这孩子,也恨自己,甚至恨上整个人类。   在冷漠、艰苦与仇恨中长大的水灵光,从小便学会了忍受孤独,她常常去寻找最冷僻与最阴森的地方去独自流泪。那时她才七岁,就在这时,她有了奇遇。   有一天晚上,月明如水,她正独自藏在枯藤掩盖下的洞窟中哭泣,却不知正有一双如闪电般的眼睛在偷偷望着她。   自此之后,她每到这小小的避难处来哭泣时,这双眼睛总会在暗处望着她,直到一天,她赫然发现有一个残废的老人已在她面前。   这老人右腿已齐根锯断,左腿已只剩下半截,左臂更已残废,全身只剩下一只左手仍然健全。   他形容虽然可怖,态度却很慈蔼,于是水灵光便渐渐消失异惧之心,反对这残废的老人怜悯起来。   自此以后,她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时间来陪伴这残废的老人,十几天后,这老人才将她带到这神奇的宝窖中来。   她遵从这老人的命令,永远没有将这一段事告诉她母亲,只因这老人对她是那么慈爱。   他尽心的传授她武功和知识,也教她识字,她母亲严格的控制她的食物和水,但她却在这里获得了补偿。   只是她生怕被母亲发现,是以绝不敢用这里的清水洗涤身子——这里的水源富足,但食物仍是贫乏的。   三年多之后,这残废的老人终于结束了他痛苦的生命,临死前,他仿佛有许多话要对她说。   但是他却只说出半句话。   “灾祸之箱里,是我的……”便断气而死。   他死时的痛苦和遗憾,水灵光年纪虽小,但也看得出来,她知道这老人必定有一段充满痛苦与仇恨的往事,但是他却始终未曾向她说出——也许他认为她年纪还小,要等她长大些再告诉她,但是他自己却等不及了。   说完了这段话,水灵光已是泪痕满面。   铁中棠面色沉肃,垂首沉思,良久良久,沉声问:“那老人是什么姓名?”   “我……我不知!”   “那‘灾祸之箱’四字又是什么意思?你当然也不会知道的。”   想不到水灵光展颜一笑,居然说:“我知道!”   她轻盈的飞身而出,片刻后便捧来两口小小的箱子,高约一尺,两尺见方,像是女子的梳妆匣。   两口箱子,大小完全一样,装饰颜色却大不相同。   其中一口,满缀着碧绿的翡翠、鲜红的宝石,以及夺目的明珠,闪闪的发着绚烂的光彩。   另一口箱子,却是黝黑色的,箱上没有任何装饰,也看不出是何物制成,却沉重异常。   水灵光将这两口箱子轻轻放到锦榻上,立刻打开了那满口缀着珍宝的箱子,铁中棠忍不住问:“这就是灾祸之箱么?”。   水灵光摇了摇头:“七色宝石发彩光,这是幸运之宝箱。”   箱子里放着几本绢书,四只玉瓶,以及一只几乎已成人形的千年参果。   他知道这些绢书与玉瓶必定是武林豪士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笈与灵药,那千年参果更是并世难寻的宝物。   但是他对那口漆黑的箱子,却更充满了神秘的好奇,他断定这箱子里必定隐藏着那残废老人一生的秘密。   “这一定就是灾祸之箱了!”   他想打开这漆黑而神秘的箱子,水灵光却用力握住他的手掌。   “动……动不得的!”   “这箱子难道从未曾打开过么?”   “洞中珍宝俱可动,唯有此箱莫试尝,此箱一开灾祸降,你我谁也不能当,整整十三年过去,我从未开过此宝箱。”   她面色惊惶,歌声更是慎重异常。   铁中棠只得缩回手掌,她才展颜而笑。   “幸运箱中有灵药,可治人间百般伤,千年参果更神妙,益神补气是奇效,你赶紧服下去,伤病便无妨!”   铁中棠还没有推辞,水灵光己掩住他的嘴,她目光中的情意,使得铁中棠再也不愿拒绝。   于是她便为铁中棠洗涤了伤口,服下灵药,又将那一只千年参果捣碎成浆,强迫铁中棠服下。   铁中棠很快就沉沉睡去,水灵光立在榻边呆呆看着他,忽然俯下身子,在他颊上轻轻一吻。   然后又换过那件褴褛破烂的麻衣,在身上涂满污泥,带着满足的笑容走了。   铁中棠一觉醒来时,水灵光已不在他的身边,他只觉全身振奋,精神满足,宛如换了一个人似的。   那灾祸之箱已被取走,幸运之箱却仍留在锦榻上,箱盖中夹着一片白纱,上面用焦木写着:   “你已睡了两日两夜,我也为你换过药了,现在我去侍候娘,你醒来如觉无聊,可以看看箱子里的书。”   字迹虽不甚美,但却一笔不苟,每笔每划之中,看来都仿佛注满了她浓浓的关切与情意。   情意是如此真实,字迹是如此真实,四下的珍宝,也依然真实的发着光,但铁中棠却觉自己如在梦中。   在重重危难九死一生的流血与惊险之后,接着而来的竟全都是常人梦寐难求之物——秘笈、灵药、美人、财富。   生命的变迁是如此巨大,遇合竟是如此神奇,他不禁暗暗叹息,不知道上苍对他今后的生命将如何安排?   他取起第一册绢书,在珠光下翻阅着,前面记载的,自然都是些内家正宗浅易的入门功夫。   但是他越看越心惊,看到后来,竟不觉汗流泱背。   这绢书上记载的武功,赫然竟与大旗门传授的武功道路完全一样,只是更为精妙而已。   许多种他平日练功时遇着的疑难之处,即使他师父也不能解释,然而在这里却有了答案。   “莫非那残废的老人与我大旗门有什么渊源?莫非他就是我大旗门中的前辈先人?”   他虽然想起师父们曾经说过,大旗门曾经称雄武林时,有极大的珍宝财富遗留在中原。   但是大旗门被仇家所害时,当时的掌门人以及执事弟子全都死得干干净净。这宗财富所在之地,便成了个极大的秘密,数十年来,大旗门弟子一直在不断寻找,但却始终未曾找到。   他又想起师父曾经对他说过“你爹爹绝代奇才,曾经说起他已将这宝藏的下落查出一些眉目,只可惜他也不幸被害死!”   这些想法,在铁中棠心头闪过,他只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己,立刻自榻上跃下,要去寻找那灾祸之箱。   他深信这精秘的箱子里,必定有为他解释所有秘蜜的答案,纵有任何灾祸发生,他也要看上一看。
2#楼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8 09:08:19 | 只看该作者
发了几篇古龙的《大旗英雄传》
但是好象没什么反映
可能大家对这类的东西不感兴趣
所以就没有继续发
想知道大家需要什么东东
我想办法传上来
3#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3:49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回 铁血好男儿

  “紫心剑客”盛存孝,跟踪而去,司徒笑道:“这小子身受重伤,小弟已尽可应付,白兄还是追敌去吧。”
  “三手侠”白星武目光一闪,腾身而起。
  司徒笑攻出一掌,云铮力已将竭,竟抵挡不住。司徒笑沉声道:“你若肯说出他们所去之地,我便饶你一命!”原来他存下私心,想先问出“大旗门”逃生的方向,然后便可以在盛、冷等人之间,建立自己权势,是以逼着别人都去追敌。
  云铮血汗横流,狂笑道:“少爷早已存心死在这里,你难道不知道么?”一足踢向司徒笑胯下。
  司徒笑道:“你双臂都已不能运转,依我看还是……”语声未了,突然一团烈火,凌空飞来,火势熊熊,竟有桌面般大小,司徒笑心头一凛,闪身飞避。
  哪知这团烈火,竟有如活的一般,迎着他的身子,飞扑而来,司徒笑惊呼一声,身上已沾上火星。
  司徒笑立刻和身扑倒地上,连滚数滚,这其间,火焰后突然飞出一条人影,一把抱起了云铮,飞掠而起。
  等到司徒笑滚熄火焰,一跃而起时,面前已不见云铮的人影,只剩下那团烈火在燃烧,竟然是一张桌子。
  原来铁中棠掠入云房,便立刻抄起一张起火的桌子,他不顾掌心被火焰烧得吱吱作响,腾身飞掠而出,扑向司徒笑。司徒笑闪身一避,他将火桌掷出,乘势抱起云铮,越过起火的云房,奔向寺外。
  只见寺外阴影中,人影一阵闪动,弓弦一阵轻响,三个低沉的口音,厉声叱道:“什么人?”
  铁中棠想也不想,应道:“并肩子,五福!”
  暗影中的埋伏呆了一呆,铁中棠身子已自他们之间穿过,飞奔而去。他侥幸凭着一句暗号,脱出重围,但却不禁流下一头冷汗。俯首望去,云铮满面苍白,双目圆睁,眼珠瞬也不瞬。铁中棠惊呼一声:“三弟!”云铮亦无反应。他真力枯竭,失血过多,此刻竟已晕迷不醒。
  铁中棠紧皱双眉,脚步不停,向荒山中飞奔而去,也不知奔了多久,他只觉体力也渐渐不支,每举一步,脚下都仿佛带有千钧重物。他喘了几口气,在黑暗处寻了个洞穴,将云铮放了下来,只觉自己口干舌燥浑身作痛,身上的衣衫,竟已被烧得七零八落,掌心的皮肤,更已被烧得焦黑,火辣辣的疼痛,一直传到心底。他不敢去找一口水喝,也无暇顾及自己的火伤,先扶起云铮的身子,撕下一块衣角,为他擦拭鲜血汗水。
  只见云铮身后一道伤痕,深达寸许,由肩头直达背脊,凝睛望去,几乎已可见到血肉间的白骨。另一道伤痕虽浅,但伤痕却在心腹之上,其势更险。
  铁中棠倒抽了一口冷气,噗的坐到地上。他知道如此严重的伤势,若不立刻施救,云铮的性命,必是十九无望。但此时此地,非但没有伤药,甚至连洗涤伤口的清水都没有,除非他能胁生双翅,飞出荒山,否则只有眼见云铮因伤重而死在这里。
  他咬一咬牙,重新抱起云铮的身子,向前奔去。
  秋风荒草,满山凄凉。
  铁中棠体力虽已不支,但精神却极旺盛,意志也更坚定,暗忖道:“他们见我逃脱,不知又有何步骤?”
  ******
  司徒笑翻身掠起,不见了云铮,心中又惊又恼。
  火光中只见一条人影如风掠来,冷冷道:“四下俱无敌踪,幸好还有个云家的后代被司徒兄擒住了!”
  此人正是冷一枫。原来他方才早已见到铁中棠抱着云铮逃去,但是他却故意伏身不动,只是在暗中冷笑忖道:“司徒笑呀司徒笑,你处处俱要逞能,这一次老夫看看你该如何说话?”
  他生性最是偏激,心胸窄小,见到司徒笑锋芒毕露,口中虽不言,心中却甚是恼怒,此刻倚仗四面都有寒枫堡的箭手埋伏,估量铁、云两人一时无法逃脱,便想要司徒笑在自己面前栽个大斤斗,也好叫他日后莫再逞强,哪知事情转变,大出他之意料,铁、云两人竟自埋伏中脱走。
  他大惊之下,心念数转,索性装作毫不知情,飞身而出,司徒笑果然被他两句话说得面颊一红,无言可答。
  冷一枫目光转处,故作惊惶,失声道:“那厮何处去了?”
  司徒笑长叹一声道:“逃走了!”
  冷一枫变色道:“司徒兄,那厮一个后生小辈,竟能在司徒笑兄手下逃脱,实令小弟有些不解!”
  司徒笑怒道:“冷兄如此说话,难道还以为小弟是故意放他逃去的么?”心思一转,突又冷笑道:“幸好四面都有寒枫堡的埋伏,他反正逃不掉的!”轻轻两句话,又将重担移到冷一枫肩上。
  冷一枫呆了一呆,只见两个紧衣汉子自寺外飞奔而来,道:“方才有两个少年走了,不知是什么人?”
  。
  司徒笑身子一震,怒道:“你们莫非都是死人,怎会放他们走的?你可知道他两人便是大旗门下!”
  那汉子也吃了一惊,惶声道:“他们说出暗号,小的不敢拦阻……”
  司徒笑狠狠一跺足,道:“追!”
  冷一枫道:“那‘五福’两字的暗语,本是司徒兄想出来的,却不知大旗弟子怎会知道?”
  司徒笑面色铁青。只见盛大娘等人也已空手而回,见状自也惊怒交集,冷言冷语,群攻司徒笑。
  “三手侠”白星武突地一笑道:“只要知道他们逃走的方向,不到天明,就可将他们捉回!”
  盛大娘冷笑道:“这么多人围住他们,都会让他们逃跑,再去追时,只怕更追不到了!”
  白星武道:“不然,此刻那姓云的已连受我两次重创,是否能够活命,已难以预料,救他的人必定要为他疗伤,必定不会在荒山中停留。”
  冷一枫道:“他身上若带了伤药,又当怎地?”
  白星武道:“若有伤药,先得用清水洗涤伤口。深夜之中,在荒山里寻找他两人虽然不易,但我们只要寻着水源,在水源四下,布下埋伏,专等他们前来,还怕他们飞上天去么?”
  盛大娘喜道:“不错不错……”
  白星武微微一笑,接道:“他们狼狈逃命,必定不敢在正式山路上行走,你我只要专寻那阴暗之处搜索,再堵住四面出口,这样双管齐下,前后夹击,那二人除非胁生双翅,否则……嘿嘿,是再也逃不脱的了。”
  冷一枫望了司徒笑一眼,冷笑道:“白兄之计,果然大妙,看来司徒兄的‘智囊’之名,要转赠白兄了。”
  白星武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小弟一得之愚,怎及得上司徒兄!”
  盛大娘喝道:“事不宜迟,快!莫再多说了!”当先飞奔而出。司徒笑心念数转,亦随之而去。
  众人来到荒山,先令弓箭手堵住出口,在溪流两侧伏下暗桩,白星武等人,便在暗处四下搜索。司徒笑转目四望,暗暗忖道:“我若背着一个重伤的人,奔行在这荒山之中,又该如何逃脱别人的追踪?”
  铁中棠身形已大是迟缓,但奔行时却不敢发出半点声息,选那最荒凉阴暗之处,伏身而行。寒冷萧索的秋风中,突听一阵阵流水声,自林中传来。水声潺潺,细碎而轻柔,听在铁中棠耳里,更有如仙乐一般,当下精神一振,循着水声走去。只听水声越来越近,他只要再走几步,便可看到那清冷的流水——四面的埋伏,也要看到他了。
  就在这刹那之间,铁中棠突地暗道一声:“不好!”
  他骤然停下了脚步,暗暗忖道:“我若是他们,要追踪两个疲劳重伤的人,必定在水源四下先设下埋伏。”一念至此,那悦耳的水声,就变成诱人的麻药。
  铁中棠咬一咬牙,再也不去听它,转了个方向,摘下几片树叶,放到嘴里咀嚼,聊解焦渴。
  但水声仍然一阵阵不绝传来,使得他只觉自己的咽喉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一般。他咬紧牙关,立下决心,凭着一股坚韧不拔的毅力,抗拒着这巨大的诱惑,这常人不能忍耐的诱惑,竟被他坚强的决心所战胜。
  此刻暗林中,已有两条人影,向他行走的方向搜索而来,这两人正是三手侠白星武与寒枫堡主冷一枫。
  秋风满林,木叶萧萧,地形更加阴暗。
  铁中棠突又暗道一声:“不好!我若是追踪之人,必定先要在阴暗之处搜索,我岂可落入别人算中?”
  心念闪处,转目四望,只见一条宽约三尺的山道,蜿蜒通向山下,道路虽崎岖,但却已是正常山路。
  铁中棠忖道:“此刻我想必已在四面埋伏之中,只有冒险行事,专寻别人意料难及之处行去,或许还能逃脱。这山路甚是明显,别人决不会相信我敢自这条路上逃走……”当下再不迟疑,转身自山路奔了下去。
  危险的情势,逼得他发挥了人类最高的智慧,走人了别人思想中的“死角”,做出了别人意料难及之事。
  他一路飞奔,山路上果然无人拦阻。
  他不禁暗中松了口气,喃喃道:“三弟,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今日能够逃脱,你的伤势必定还有救的。”
  。
  云铮虽仍然晕迷不醒,但却已有了活命的希望,铁中棠望着他苍白的面容,心中不禁微感安慰。
  他不惜一切,救出了云铮。为了云铮的鲁莽冲动,他两人几乎一齐葬身在那荒山中,但是他此刻心中却毫无埋怨之意。只要云铮能得以活命,他纵然牺牲更大,却又算得了什么?
  他抬手一拭额上汗珠,突地,山道旁骇然传出一声冷笑,道:“好一个狡黠的少年人!”
  铁中棠心头一震,倒退三步。
  只见暗林中人影一闪,落日场主司徒笑悠然行出,笑道:“只可惜你的对手中,还有一个司徒笑。”
  铁中棠黯然一叹,道:“你要怎样?”
  司徒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落入他们算中,必定要反道而行。此刻仍;已力竭,你伙伴更已重伤,无论要怎样,全都得看我的了。”面色一沉,满聚杀气,一步步逼了过来。
  铁中棠心念一转,突地大声道:“且慢!”
  司徒笑冷冷笑道:“你还要等什么?”
  铁中棠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逼我?”
  司徒笑道:“你我虽然无冤无仇,但谁教你身为大旗门的弟子?谁教你要拜在云老儿的门下?”
  铁中棠大声道:“谁说我是大旗门弟子?我两人早已被大旗门逐出门墙,你杀了我们,又算得什么?”
  司徒笑怔了一怔,冷笑道:“你花言巧语,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司徒笑!”又自向前迈了一步。
  铁中棠道:“你若动手杀我,不但师出无名,反而更如了大旗门的心愿,日后他们说将出去,武林中人反要笑你为大旗门清除了门下弃徒。”
  司徒笑脚步一顿,沉吟道:“我若不杀你又当如何?”
  铁中棠道:“你今日若放了我,日后我便可带你去寻出大旗门的下落,那时不但你吐气扬眉,我也出了口冤气。”
  这一句话,恰巧说到司徒笑心里。
  他面上虽仍不动声色,但心中已是跃跃欲动,转念道:“你若要我罢手,除非你此刻便拜在我门下。”
  铁中棠咬了咬牙,暗忖道:“他此举乃是试我之诚意。昔年韩信且受胯下之辱而霸天下,勾践遭洗马之侮而雪耻复国,我若要留下性命,报仇雪恨,今日就拜他一拜,又算得了什么?”
  他轻轻放下了云铮,道:“你说话可是真的?”
  司徒笑忖道:“他此刻若真的拜倒,显见此人已无廉耻,说不定真的已被‘大旗门’逐出了门墙……”
  一念至此,沉声道:“合则两利,分则两败,我为何要骗你。”
  铁中棠直觉胸中的悲愤之气,几乎已将胸膛撕裂,但是他面上却仍毫不动容,翻身拜了下去。
  司徒笑仰天笑道:“好,好!还有他呢?”
  铁中棠道:“他此刻晕迷不醒,只有等他醒后……”
  话声未了,突听云铮颤声道:“无耻的奴才,你……你以为我没有看到么?我生为大旗门人,死为大旗门鬼,你……”话声突顿,又自晕厥。他方才醒了片刻,恰巧听到了铁中棠的话,看到了铁中棠拜倒。
  铁中棠满腔悲愤冤屈,无法倾说,但是他已立下决心,忍辱负重,无论受怎样的罪,无论背负怎样的恶名,也要救下云铮的性命,留下自己的性命,直到复仇雪耻那一日的来临。
  司徒笑面色一沉,冷冷道:“这算做什么?”
  铁中棠道:“他……他神智已有些不清了。”
  司徒笑目光一转,厉声道:“你若要我信你,此刻就要先动手将他击毙,否则我还是难以相信。”
  他使的这绝户之计,当真毒辣已极,只因他心智深沉,一生从未被人骗倒,此刻掌上早已满注真力,只要铁中棠稍有迟疑,他便要将铁中棠一掌击毙。
  哪知铁中棠却毫不迟疑,霍然转过身子,面向云铮,厉声道:“大旗门对你早已恩义断绝?你竟然还要效忠于他,你既然如此执迷不悟,我索性成全了你!”缓缓举起手掌,向云铮当头劈落。
  司徒笑暗暗心喜,确定这少年已被他收服。他无意间收服了这样一条得意臂膀,不禁大是得意。“我收服了这样一条臂膀,再寻出大旗门的下落,还怕冷一枫、盛大娘等人,不乖乖地听命于我!”心念转处,只见铁中棠的手掌,已将拍上云铮头顶。
  刹那间,铁中棠突地纵身一跃,双肘后撞,一双肘拳,砰的击在司徒笑胸膛上,右足后踢,将司徒笑踢得飞了起来。
  铁中棠暗算得手,头也不回,抱起云铮的身子,如飞逃去,在秋风夜色中,只剩下司徒笑晕厥在道旁。
  他本非易于受骗之人,更不易被人暗算,但铁中棠却先以名利打动了他的欲望,再以言语行动坚定了他的信心。
  于是司徒笑满心得意,再无怀疑,便被铁中棠一击而中——人们若是太过得意时,必定疏于防护自己。
  但是,坚毅机智的铁中棠,在这惊惶、忙乱的一刹间,也不禁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沿着山路逃出,反而掠入暗林,投入了别人的罗网。
  林中阴森黝黑而又潮湿,他飞奔了一段路途,突地心念一跳,大惊忖道:“不好!”方待转身奔回,只听树叶一响,三枝利箭,嗖的飞起。
  铁中棠一伏身子,自利箭下窜出,随手抓了块泥土,向左边掷了过去,自己却向右边飞掠而出。他身形微一起落,目光四转,只见一株大树,枝叶浓密,正是绝妙的藏身之地,当下再不迟疑,一跃而上。他不但机警多智,而且头脑更是十分冷静,对事情分析之清,判断之快,端的无与伦比。他刚在枝叶中藏起身子,树下已有衣袂带风之声掠来。他若是稍迟一步,立时便要被人撞见。飞掠而来的两条人影,正是冷一枫与白星武。
  冷一枫目光四下搜索一眼,沉声道:“明明看他自这个方向逃出,怎的却又突然没有了影子?”
  白星武停下脚步,冷笑道:“这厮虽然手快脚快,难道还会上天人地不成?怎会突地不见,只怕冷兄看错了。”
  冷一枫怒道:“老夫怎会……”
  话声未了,突见白星武向他使了个眼色,道:“小弟方才听得左面有响动之声,你我还是到那边看一看的好。”
  冷一枫立刻改口道:“不错,只怕他们到那边去了。”两人一齐转动身子,回头纵去。
  树梢上的铁中棠,不禁松了口气,暗幸自己又逃脱一关。哪知他心念方动,突听两声大笑,自身后传来。
  “三手侠”白星武发笑道:“我当你真有上天入地之能,原来你只不过是躲在树上而已。”长笑声中,他已飞身掠上大树,仙人掌扫开了枝叶,挟着锐风,直击铁中棠肩头后背。
  铁中棠大惊之下,不敢还手,嗖的跃下大树。
  冷一枫早已等在树下,冷笑道:“你还想逃么?”双拳交错,夹击而至,分击铁中棠和他怀抱中的云铮。
  铁中棠左手抱着云铮,拧身错步,飞起一腿,直踢冷一枫胁下,攻的正是冷一枫必救之处。
  冷一枫撤掌护身,下切铁中棠足胫,“三手侠”白星武也飞身而下,兵刃带风,横扫铁中棠腰股。
  他怀抱一人,前后被击,当真是危险已极。
  他纵然躲过了这一招,但冷一枫、白星武两人的后着,立刻连绵而至,他赤手单拳,怎能抵敌?就在这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的刹那之间,他突地大喝一声,和身扑向冷一枫,一头撞向冷一枫胸膛。
  他情急拼命,使出的这一招大大出了常轨。
  冷一枫纵是经验丰富,身手老到,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招式,一惊之下,闪身避过,反手一掌扫在铁中棠肩头上。
  铁中棠咬紧牙关,乘势向前冲了出去,“三手侠”白星武冷笑道:“哪里逃!”肩头一耸,正待追出。
  铁中棠突地回过头来,厉喝道:“着!”冷一枫、白星武不知他放出的是何暗器,齐地拧身闪开。
  哪知铁中棠这一着却是虚招,冷一枫、白星武观望半晌,连暗器的风声都听不到半点,铁中棠早已乘隙逃了。
  他用的这些计谋,全都是江湖中最最浅薄的花样,但却偏偏能将这些江湖好手骗得团团乱转。
  冷一枫跺了跺脚,恨声道:“又中了这厮一计!”
  白星武冷笑道:“这林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他逃得掉么?”
  冷一枫恨声道:“我也明知这厮逃不掉的,恨就恨在这厮竟以一些顽童伎俩,骗过了老夫!”
  白星武道:“这正是他狡滑之处,明知我们早已将这些顽童伎俩忘却,是以专用它来对付我们。”
  冷一枫道:“此人留在世上,终是祸害。幸好他逃的那方向,正有一柄紫心剑、满袋天女针等着他哩!”
  两人说话之间,铁中棠已逃出数十丈,他已不敢放足飞奔,伏下腰身,步步为营,缓缓向前移动。
  他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要前面稍有风吹草动,他立刻转变方向。只因他此刻除了满身火伤外,肩头又中了一掌,已几乎完全不能和人动手。这样加倍留意,曲折前行,果然走了数十丈,还未遇到阻拦。
  眼看只要再走一段路途,他便可脱出暗林,突听头顶上有人冷笑道:“小心些走,莫要绊倒了!”
  铁中棠心头一凛,不敢仰视,嗖的向前窜出。
  只听头顶上风声响动,两条人影,飞跃而下,一前一后,挡住了他的去路,正是盛大娘与盛存孝。
  盛存孝手横长剑,巍然而立,盛大娘冷笑满面,还未开口,突见铁中棠苦苦叹了口气,道:“好极了!”长叹声中,他竟坐了下去,看来竟仿佛是突然见到亲人和援手,是以坐下来休息一阵的样子。
  盛大娘冷笑道:“好什么?你见到老娘还好么?”
  铁中棠叹了口气,道:“我苦苦寻找两位,此刻才找着,总算是苍天有眼,没有教我空走一趟。”
  盛大娘心中大奇,忍不住厉声问道:“找老娘做什么?”
  铁中棠指了指怀中的云铮,道:“两位看见了么?我辛辛苦苦地杀死了他,送到这里,两位总该赏我些什么才是,否则我当真有些冤枉了。”
  他说得活灵活现,盛大娘竟半信半疑起来,凝神打量了他几眼,又看了看云铮,只道云铮真的死了,不禁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她其实明明见过铁中棠,但此刻又有些怀疑起来。盛存孝皱眉忖道:“娘当真老了,怎的变得如此糊涂!”他生性不喜多话,只是手持长剑,凝注着铁中棠。
  铁中棠道:“哎哟,大娘你怎么不认得我了?想当年我小的时候,就……”突然弯下腰去,大声呼痛。
  盛大娘道:“什么事?”
  铁中棠颤声道:“暗器,有人……”
  盛大娘厉声道:“少在老娘面前作怪,老娘不会上你的当的!”嘴里虽然这样说,仍忍不住想要看一看究竟有没有暗器。
  铁中棠眼角偷窥,只见她已缓缓俯下身来,不禁暗中冷笑忖道:“你还是上了我的当了!”
  他突地扬手掷出一把砂石泥土,身子全力自地上弹了起来,双足连环飞起,踢向盛大娘面门。
  盛大娘双眼一闪,身形后退,大呼道:“孝儿,莫放他逃了!”她肩头却已被铁中棠扫中。
  盛存孝虽然明知其中有诈,但此刻仍不免吃了一惊,微微一呆后,方自刺出一剑,剑势如虹,急快绝伦。
  铁中棠大声道:“长剑不斩徒手之人,你要杀就来杀吧!”展动身形,向左逃去。盛存孝剑势果然一挫,仅仅在铁中棠后背划破一条血口,便顿住脚步,暗暗叹道:“我怜你是条汉子,快走吧,莫要被别人追着了!”他心中动了怜才之意,竟抬手放了铁中棠一条生路。
  盛大娘双目一时睁不开来,但仍然扬手洒出一把银针,但见银芒闪闪,直追铁中棠,仿佛自己长了眼睛一般。
  要知盛大娘浸淫这暗器已有数十年之久,不但早已能听风辨位,而且可将暗器随意指挥,看来若有灵性。这道理全在她手劲控制之妙,绝不和“身剑合一,驭空御剑,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这种武林神话一样。
  铁中棠知道盛存孝手下留情,狂奔十数步,突觉腿股一麻,竟连中了三枝细如银丝般的“天女针”!一阵透心彻骨的痛苦,使得他脚步踉跄,几乎无法举步,但他却放了心事,知道针上无毒。只因针上若是有毒,便必定不会疼痛。原来盛大娘为了要想生擒敌人,再加凌辱,是以取在掌中备用的,乃是无毒之针。
  铁中棠长长吐了口气,反手一击在中针的伤处之上,伤口中的银针,立刻被掌力震出半截。
  他食中两指一挟,将银针挟了出来,忍住疼痛,飞奔而去。此刻他行动更是谨慎,寻了数块干泥,捏在手上,每走十数步,便向两侧掷出一块泥土,作为诱敌之用,直到他掷出第五块干泥时,暗处树梢,果然发出了一阵暴雨声。铁中棠身子一闪,紧贴在树杈上。
  只见十数枝弩箭,自树梢破空飞下,齐地射向那干泥落下之处。铁中棠牙关紧咬,将最后一块干泥,全力掷出,只听树梢上轻叱道:“点子往那边去了!”四条人影,嗖的跃下,齐地向那边追去。
  铁中棠叹了口气,转身向另一方向掠出。他虽然屡次都以机智骗过了强敌,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逃到何处。
  哪知这一路上,都没有埋伏,铁中棠暗叹忖道:“今日我若能逃脱,必定是老天爷相助,否则……”
  一念还未转完,突听一声轻叱:“站住!”
  铁中棠心头一凛,拧身向左奔去,只见左面一株树后,露出了一柄长弓,箭已上弦,引满待发。
  他满身重伤,不敢硬闯,反身奔去,哪知右面树后,已缓步走出一条大汉,冷冷道:“哪里走?”
  铁中棠双目一闭,转身向正中冲了过去,只听迎面一株树上,厉声道:“这里也走不了的!”
  话声未了,树上已跃下一条劲装大汉,手持长刀,满面冷笑,铁中棠暗叹一声:“罢了!”
  转目四望,但见前、后、左、右,已被四条大汉团团围住,一人手持长刀,另三人手里都拿着长箭硬弓。
  铁中棠若是孤身一人,气力充沛时,这四条大汉,他哪里还放在心上,但此刻他满身伤痕,怀里还抱着伤重晕迷的云铮,便是个普通壮汉,也能一拳将他击倒。何况这四人身手俱都十分矫健,尤其那持刀大汉,目光炯炯,轻功不弱,看来还仿佛是个武林好手。
  刹那之间,他但觉万念俱灰,信心顿失,暗暗叹道:“师傅,弟子愧不能为你老人家保全师弟的性命,只有化为厉鬼,在九泉下助你老人家复仇了!”当下立定脚步,挺起胸膛,昂然等死。
  只见那四条大汉,已一步步逼了过来,他四人还怕铁中棠出手反抗,是以人人面上俱是一片凝重之色。
  铁中棠仰天大笑道:“紧张什么?只管放大脚步过来便是,你铁家少爷索性成全了你们,决不动手!”
  那持刀汉子面色微变,突地呆了半晌,方自冷笑道:“姓铁的,你死到临头,还要逞凶么?”
  铁中棠大笑道:“死是什么滋味,你铁家少爷早想尝一尝了,只管放胆过来,看铁少爷可会皱一皱眉头!”
  持刀大汉冷笑一声,挥手道:“将这厮生擒,莫要伤了他性命,堡主还要审问于他,知道了吗?”
  这持刀大汉似是四人之首,另三条汉子齐地应了一声,撤箭收弓,大步奔来,但仍然不敢大意,神情间满是紧张戒备之色。
  铁中棠昂然卓立,面带笑容,心中却甚是酸楚!
  只因他师恩未报,大仇未复,实是不能死的,但等到了除了死亡别无选择之途时,他却仍有含笑面对死亡的豪气。
  那持刀大汉右手紧握刀柄,左掌也似手满扣着一把暗器,面上却已不禁现出了激动难安之色。
  直到那三条大汉俱已走到铁中棠身侧,他突地轻叱一声:“慢着!”一个箭步,急窜而来。
  三条大汉方自一愕,持刀人右掌一扬,长刀已砍到左面一条大汉的头上,暗器也已射入右面大汉的胸膛。
  另一条大汉大惊之下,一拳击中了铁中棠的背脊,直将铁中棠打得斜斜冲出数步,扑面跌倒地上。
  持刀人厉叱一声,刀光闪处,急砍那大汉肩颈。
  那大汉闪身避过,惊呼道:“你……你疯了么!”
  语声未了,持刀人又自劈出三刀,刀光有如电光一般,将那大汉团团围住,那大汉心胆皆丧,狂呼一声,转身向后奔出。
  持刀人满面杀机,也不追赶,直待他逃出三步,持刀人突地全力掷出了掌中长刀,去势如惊虹、如闪电,“噗”的插入了那大汉的背脊,去势未竭,直将他钉在一株树上,惨呼未出,气绝而死。
  铁中棠挣扎着坐了起来,怀中仍紧抱着云铮的身子。方才那大汉惊惶之下,击出一拳,拳势并不甚重。
  是以铁中棠此刻仍可挣扎坐起,心中惊奇交集,愣愕地望着那持刀大汉,道:“朋友你……为什么……”
  持刀人拔出长刀,在鞋底一抹刀上血迹,回首道:“此时此刻,不是说话之处,铁公子快跟在下逃走……”
  铁中棠道:“你不说清楚,我怎能随你而走?”
  持刀人长叹一声,道:“二十年前,铁公子的先人铁老前辈,刀下留情,放过了一个少年赵奇刚的性命,那赵奇刚虽是个粗人,但二十年却从未将这救命大恩忘记,只可惜如今铁老前辈已仙去了。”他语声已微微颤抖,但仍极快地接口道:“赵奇刚不能报大恩于铁老前辈生前,只有为铁老前辈的后人尽一份心力。前面不远,便是出林之路,公子你快伏在赵奇刚的背上,也好叫赵奇刚报恩于万一!”
  铁中棠颤声道:“赵兄,你……你……”他方自挣扎着站起,语声未了,又噗的倒了下去。
  赵奇刚面色大变,伸手去扶铁中棠的肩膀,道:“快,再迟就来不及了!”目光不住搜索,生怕又有追兵赶来。
  铁中棠缓缓摇了摇头,惨然笑道:“赵兄,你快将我怀中的兄弟抱起,逃命去吧,我……”
  赵奇刚变色道:“公子你要怎样?”
  铁中棠黯然道:“我已不行了,你力不能背负我两人一齐逃走。”
  赵奇刚道:“为何不能,我拼命也要……”
  铁中棠截口道:“那样只是枉送你我三人的性命而已。我留在这里,替你们挡住援兵,你们还有逃生之望!”
  赵奇刚跺足道:“公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公子你若不走,赵某也只有陪着公子你一齐等在这里!”
  铁中棠沉声道:“赵兄,你是条恩怨分明的热血男儿,怎能定要我做个不仁不义的人?我身受云家大恩,若将他留在这里,自己逃走,岂非变成了禽兽不如的畜牲!赵兄,你若不依我,铁中棠只有自杀一死!”
  赵奇刚身子一震,呆在当地。
  铁中棠叹道:“我已将这兄弟性命交托给你,你还不快走!只要你能救他一命,家父在九泉之下,也必定感激!”
  赵奇刚面如死灰,不能动弹,铁中棠厉声道:“快走,你救他如同救我,再不走我就……”
  赵奇刚咬了咬牙,跺足道:“想不到世上竟有公子你这样的铁血男儿……好,依你!”他霍然俯下身去,抱起云铮的身子,大步向林外走去。
  乳色的晨雾,渐渐弥漫了这凄清的山林。清晨将临,漫漫的长夜,竟已在人们不知不觉间过去。
  铁中棠望着赵奇刚的身影在浓雾中即将消失,嘴角不禁泛起一个悲哀的微笑;喃喃道:“三弟,永别了!”
  只见赵奇刚突然转过身来,扑的跪倒地上。
  铁中棠大惊道:“赵兄,你何必如此?”
  赵奇刚吐了口气,一字字缓缓道:“赵奇刚不是常会屈膝的男子,我这个头,乃是向一个顶天立地的义气汉子磕的,绝非只因你乃是铁老前辈的后人……”他开始虽然语气沉重,但后来已是声音哽咽,无法继续。
  铁中棠亦自跪倒,重声道:“小弟无话可说,只恨直到此时此刻,才认识赵兄这样的朋友!”
  他突地抬起头来,大声接道:“赵兄,我兄弟的性命,此刻全在赵兄手上,赵兄,你……你快去吧”
  赵奇刚反手一抹泪痕,道:“铁公子……”
  铁中棠双拳一抱,黯然道:“赵兄,别了!”
  赵奇刚轻喝一声,转身飞奔而去,只听那悲怆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的身影终于全被浓雾吞没。
  远处,袅袅飘来一阵牧笛声,凄清单调的笛声,使得这秋日的雾中丛林更寒冷,更萧索!
  铁中棠盘膝坐在地上,地上的血水与雨水,随着林间的晨风,在他膝下轻轻地波动,而他身侧的三具尸首,却已完全僵木了。
  风中又开始传来叱咤声,怒喝声……
  铁中棠知道仇敌已即将搜寻到这里来了,但是他心中一片坦然,只因“死亡”不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方才他本可选择“生存”,他本可将自己的“生存”,建筑在云铮的“死亡”上,但是他轻蔑地挥去“生存”,含笑选择了“死亡”,是以他此刻便没有那种除了死亡别无选择时的凄凉。
  他挺起胸膛,暗暗道:“来吧!铁中棠在此地等着你!”他拾起一张弓,几枝箭,凝神注目着前方。
  片刻时间,在此时他却觉得极为漫长。
  只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缓缓传来,一个轻微的语声道:“还找个什么,我看那厮满身重伤,八成是活不了的!”
  另一人道:“他死了还好,活着却惨了!”
  先前那人叹道:“有时死了的确要比活着好些,我若是他,早就自杀了,一了百了,岂非又舒服,又痛快。”
  静寂的山林中,轻微的语声也变得十分清晰。
  铁中棠心头一凛,暗暗忖道:生难死易,生难死易……铁中棠,你不能逃避责任,你不能死,只要有一线生机,你都该挣扎奋斗下去。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藉死亡逃避了痛苦与责任,又有谁知道奋斗求生的决心,远比慷慨就死的豪气还勇敢得多,要困难得多呢?
  但人们往往忽视了这点,此所以失败的烈士,永远比成功的英雄受人尊敬,也是此理。
  脚步渐近,一人轻道:“赵师傅,这里的暗卡,可有什么惊动么?堡主吩咐咱们,到这里……”语声未了,浓雾中突地飞出一枝暗箭,嗖的,插入了他胸膛,另一个汉子惊嘶一声,转身而逃。
  但是他还未逃出数步,又是一枝暗箭飞来,射在他背上,他脚步一个踉跄,扑的倒在地上,又挣扎着站起,狂呼着向前奔去,只因这第二箭力道已弱,虽然一箭命中,却不能一箭致命。
  铁中棠听着惨呼之声远去,立刻抛下了弓箭,剥下身旁一具死尸上的衣衫,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衣,和死尸对换了一件。
  那死尸头颅已被赵奇刚一刀砍断,铁中棠拾起了那颗头颅,飞快地埋在泥土中。泥地虽然已被雨水浸得甚是柔软,但他仍然为此工作流下了一身大汗。
  然后,他捧起一把污泥,涂在面上,伏面倒在地上。
  就在这刹那之间,只听衣袂带风声,脚步奔腾声,已四下响起,自远而近。铁中棠心念转处,突地暗道一声“不对!”立刻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只因他忽然想到,自己若是伏地而卧,别人定必会仔细查看。他仰天而卧,虽然危险,但却可在别人疏忽中逃过。
  他若无铁一般的胆量,又怎能如此冒险?
  刹那间,只听风声数响,冷一枫、白星武,已自两个不同的方向,飞身而入,目光闪电般四下搜索一眼。
  冷一枫跺足大怒道:“又跑了!”
  “三手侠”白星武恨声道:“他身受数处重伤,怀里又抱着一人,我就不信他逃得掉,追!”
  冷一枫突地惊叱一声:“且慢,你看这里!”
  白星武凝目望去,只见一具无头的黑衣尸身,倒卧在地上,身材竟有几分和铁中棠相似。
  两人对望了一眼,怀疑“这是他么”?两人同时摇了摇头,冷一枫沉声道:“决不是的!”
  白星武面色深沉,俯首不语,突地飞起一脚,将一个伏面倒卧在地上的尸首踢得翻了个身,滚出数步。
  冷一枫微微变色道:“我这堡丁,虽然是个无用又无名的小卒,但他人已死了,白兄又何苦凌辱他的尸身!”
  白星武暗忖道:“此人果然心胸狭窄……”口中却陪笑道:“兄弟只是想看看这尸身是否他装死扮的,绝无……”
  冷一枫“哼”了一声,冷冷道:“装死扮的……嘿嘿,白兄想得也未免太玄虚了些,他若有这种胆量……”他话声突顿,变色道:“不好,我想起这无头尸身是谁了。”
  
4#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4:29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回 脂粉陷阱

  白星武心中恼怒,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谁的?”
  冷一枫也不回答,只是仰天长叹道:“赵奇刚呀赵奇刚,可怜你忠心耿耿,到死时竟尸骨不全。”
  白星武皱眉道:“赵奇刚,可是寒枫堡里,四位教拳师傅中,武功最强的那位赵师傅?”
  冷一枫恨声道:“定必是那厮将他杀死后,割下他的头颅,换下他的衣服,想来骗过我们!”
  白星武沉声道:“不错,那厮最喜用这些最浅薄的计谋,而且我们已被他骗了多次!”
  冷一枫道:“但这次老夫却不上他的当了,再追!”
  话声未了,只听盛大娘遥呼道:“那边有人么?”
  白星武呼道:“逃了!”
  盛大娘道:“我这边已发现足迹,逃向林外,你们快过来,谅他身负重伤,定必逃不远的!”
  白星武呼道:“就来了!”转首向冷一枫苦笑一声,轻轻道:“什么足迹,只不过是她又在那里发疯罢了!”
  冷一枫展颜一笑,道:“去看看亦无妨!”
  他听了白星武嘲骂盛大娘,心中不禁大为舒畅,方才对白星武的恶感,此时立刻便减去了几分。
  白星武暗暗好笑,口中又道:“冷兄可要留下几人,将这些尸首收拾了,免得他们曝于风露之中。”
  冷一枫颔首道:“极是极是。”立刻唤来几个堡丁箭手,吩咐他们埋葬尸体,轻轻一拍白星武肩头,道:“走,待你我去看看那疯婆娘,竟发现了什么。”与白星武双双纵身而去。他此刻已又完全将白星武当作自己人了。但神色不动的白星武,却完全和他没有同感。他两人在这里停留了盏茶时分,谁都没有向仰面而卧的尸身仔细看上一刻,只是匆匆一眼溜过。
  这正又是人类思虑的弱点,当人们在情急寻物时,往往都在最隐秘之处寻找,而将最显眼触目之处放过。
  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动弹的铁中棠,此刻却不禁在心中叫苦:“他们若立刻埋葬我,又该怎生是好?”他虽以无比的机智和勇气,逃过了许多杀身的危机,但在一切危机都仿佛已过去时,他却又遭遇着一件更危险的难题。
  脚步之声,甚是杂乱,这杂乱的脚步声,使得铁中棠心中更是惊惶。他不能睁开眼睛,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大声道:“丁老二,还不快些动手,站在那里装死么?”
  另一个声音叹着气道:“累了这大半天,我实在连脚都抬不起了,哪里还有力气挖洞埋人?”
  那粗哑的声音道:“不埋又怎么办?堡主吩咐下来的事,你敢不办,我可没有这份胆量。”
  第三个声音突然响起,道:“我倒有个法子,既省力,又不误事,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
  丁老二立刻问道:“什么法子?”
  那声音缓缓道:“离这里不远,就有一个小坑,也不知道多深,咱们把尸身往下一抛,岂非干净利落?”
  丁老二立刻大声道:“好极好极,就这么办。”
  众人想必都已累了,是以谁也没有异议。过了半晌,铁中棠的身子便已被人抬了起来。他生怕别人发觉他心跳的声音,但他最多只能屏住呼吸,又怎能停住心跳?
  这一段路想来必定并不甚远,但在铁中棠心目中,却是艰辛而又漫长的,仿佛永无终止。最后,只听一人道:“到了!”接着,便有一阵掷物出手的风声,和下面传上来的“砰”的一响,那声音听来竟似十分遥远。
  铁中棠心头一凛,暗道:“这小坑竟如此之深……”心念一转,已听得有人道:“好弟兄,在下面好好躺着吧,再也不用受罪了,咱们倒真有点羡慕你。”铁中棠暗叹一声,身子已被人抛了出去。
  他只觉两耳满是风声,显然下堕之势甚是迫急。就在这刹那之间,他霍然伸出手掌,抓住了一把东西。他此刻根本无法感觉出抓住的是什么东西,但他却再也不肯放手,只听“哗”的一声,他身子又下堕了一段,然后倏然停了下来。
  良久良久,他才敢睁开眼睛,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方才抓着的只是一把山藤,纠结在山壁上,虽被他扯落下来,却未断落。俯首望去,只见下面暗暗沉沉,也见不到底,抬眼望去,天上的白云悠悠,竟是个晴朗的天气。
  他不敢移动一下身子,只因他生怕山藤断落。他只愿在片刻间能恢复一些气力,然后再设法离开。
  经过了这许多次间不容发的危机,他当真可说是九死一生,是以他此刻心中,反觉得出奇的平静,什么事都不愿想了。
  刹那间,他突觉掌心有如火炙般疼痛,直到心底,但是他却咬紧牙关,忍住了这无法忍受的痛苦。许多种令人不能忍受的事,他都忍过了,他忽然发觉只要你有决心,世上便没有一件你真的不能忍受的事。良久良久之后,他才敢轻轻移动一下足尖,找着了一块可容落足之处,然后,他放开左掌,换了另一根山藤握住。
  他喘了口气,方待放开右掌……突听“咕咚”一响,他脚下突地失去了重心,身子往下直堕,接着,他右掌握住的山藤也告断落。他的心仿佛已将白喉咙中跳出来,此刻他的性命,已完全悬于他左手所握的一根并不十分牢固的山藤上。
  此时此刻,纵然用尽世上所有的词句,也无法形容他的危险。但是他却仍然稳住了自己的心神,只因他深知此刻只要心神微乱,便立刻要粉身碎骨在这深不见底的绝壑之下。
  突听藤草丛中发出,“嗖”的一响,铁中棠转眼望去,只见一条满身逆鳞,粗如茶盏的毒蛇,自藤草丛中窜出,停留在铁中棠头侧不及一尺处。蛇目如灯,瞬也不瞬地凝注着铁中棠的眼睛,红信闪闪,几乎已将触及铁中棠的面颊。
  铁中棠只觉满身颤遍,遍体生寒,额上汗下如注。那一阵阵自蛇口喷出的腥臭之气,更是令人欲呕。
  但铁中棠却仍然不敢动弹,甚至连目光都不敢眨动一下,任凭额上的冷汗与污泥,顺腮而落。要知他若是眨动一下目光,便立刻会将那巨蛇惊动,那么他纵不丧命于蛇吻,也要葬身于绝壑。
  蛇目中射出的光芒,散发着一种丑恶的青蓝之色,与铁中棠的双目互相瞪视,似乎也有些奇异和惊诧。
  蛇不动,铁中棠更不敢动。
  汗水、污泥,使得铁中棠面上出奇地痒而难受,他直到此刻才发觉,“痒”,竟是一种如此深刻的痛苦——几乎比火炙还要不可忍受。
  人与蛇,便在这痛苦中僵持着……
  突听危崖上又传来一阵人声:“铁公子……铁公子,赵某来迟一步,竟见不着公子你最后一面了!”
  悲怆的语声,悲怆的句子,一人铁中棠之耳,他便知道是赵奇刚来了,他心头不禁一阵狂喜,几乎要放声欢呼起来。
  但是他立刻便克制了这呼喊的欲望,只因他不敢发出任何响动,免得惊动他对面的巨蛇。
  只听危崖上的赵奇刚悲声又道:“铁公子,你在天英灵,只管放心,我已将云公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了,还有人照顾着他。我完成·了使命,立刻赶回,哪知……哪知却已来不及。”
  铁中棠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感动,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焦急,他此刻只要呼喊一声,便立刻可以得到援助。
  但在援助未来之前,他自己却必定会先做了这巨蛇口中之物。
  山崖上隐隐有痛哭之声传宋,突地,一人粗声厉喝道:“赵奇刚,你在这里!”接着又是一声惨呼。
  惨呼过后,四下再无声息。
  铁中棠暗叹一声,暗暗祈祷,希望那声惨呼,不是赵奇刚发出来的,希望他能安全地离开这里。
  而铁中棠自己呢?他却唯有听天由命了。
  生与死两条路,他此刻又变得不能自择。
  山藤又渐渐松了,青蛇“嘶”地飞起,铁中棠心头一寒,蛇已自他头顶飞过,他紧张的神经,立刻松弛下来。
  但危机仍未过去,就在这刹那之间,突有一条长索,自壑底飞起,套住了铁中棠的身子。
  接着,一声清叱,道:“下来!”
  铁中棠大惊之下,却已无法反抗,身不由主地坠了下去。
  然后,是一阵混乱的昏眩,他只觉眼前一暗,什么事都不知道了——在一段艰苦的奋斗与挣扎之后,他终于获得安息。
  ******
  而正在此刻,长久晕迷的云铮,却已悠悠醒来。
  他只觉全身都已仿佛被撕破了一般,痛苦得已近于麻木,使得他几乎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
  他睁开眼,发觉自己乃是置身在一间粗陋而窄小的房屋中;红日满窗,但房中却一无人迹,只听外面不时传入一阵阵模糊的人语,还有一阵阵沉重的铁器相击之声,使得四下充满杀机。
  云铮心头一寒,暗暗忖道:“这是什么地方?莫非我已被铁中棠出卖了?此刻外面的人正在准备刑具,要逼我的口供?”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惊愤交集,对铁中棠更大生怒恨之心。他一心以为铁中棠已出卖了他。他暗中切齿忖道:“铁中棠呀铁中棠,只要我今日能逃脱,我便要发誓去取你的性命,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你追到!”心念转动间,只见门前挂着的蓝布门帘一掀,一个身穿青布短衫,背后拖着一双辫子的少女轻轻走了进来。
  她脂粉不施,装束也十分朴素,但却掩不住那天生的丽质,那剪裁极为合身的青布衣衫,更衬出了她身段的窈窕动人,只是她在面亡,却带着一种茫然的冷漠之色,那明亮的眼睛中,也缺少了一种她原本应有的灵气——她这美丽的躯壳,总像是少了些什么似的。
  她手里端着一只木盘,幽灵般走了进来,盘上的瓷碗中,药气腾腾,她轻轻将药碗捧到云铮面前。
  云铮挣扎着欠起身子,大声道:“你是什么人?”
  那青衣少女冷冷摇了摇头,口中也不说话,只是将药碗一指,那意思显然是要叫云铮喝下去。
  云铮大怒忖道:“好狠毒的人,他们生怕我伤得太重,不能受刑,是以要将我治好一些,再慢慢折磨于我。”
  抬眼望去,那少女目光正冷冷地望着他,眼色中毫无温暖之意,不禁使云铮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女子必定是仇敌手下。
  他怒喝一声:“滚出去!谁要吃你的脏药?”
  青衣少女仿佛有些惊奇,但仍然不言不动。
  云铮怒喝着挣扎而起,一手向那药碗推去,但是他伤重初醒,哪有丝毫力气,青衣少女玉手一挥,便将他手掌挥退。
  她手掌乘势而出,握住了云铮的脖子,将那碗药强灌了下去。
  云铮不能挣扎,大怒中喝下了一碗苦药,才待破口大骂,那青衣少女却已转身走了出去。
  布帘外也是一问卧室,陈设虽简陋却很干净,再外面一间房子,显见是起居之室,走出门外,便是一方极大的院子。院子里炉火熊熊,四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在打铁,那铁器打击之声,便是从这里发出来的。青衣少女走到院中,一个正在打铁的中年汉子便回过头来,道:“他将药吃下了么?”
  青衣少女点了点头,那中年大汉叹了口气,道:“那少年是你义父再三交托给我们的,你必须好生看待人家,不要总是对人这样冷冷冰冰的样子,教人家看了还以为你对他有恶意哩!”
  他虽然正在操作粗贱之事,但说话却甚是沉稳有力,神色也颇有威仪,说完了话,铁锤一挥,又“当”的敲了下去。
  另一个少年大汉回头道:“师傅,你老人家去歇歇不好,这几件东西又不是太难打造的暗器,你老人家何必自己动手。”
  中年大汉道:“东西虽不难打,但数量太多,寒枫堡又追得太急,我若不动手,就要误了人家寒枫堡的事。咱们跟寒枫堡来往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一次误过期限,这样你赵二叔也有面子。”
  斗室中的云铮见到那青衣少女走出,心中又气又恨,只是吃下去的药,却已吐不出来了。
  他只得忍下气,凝神去听外面的动静,只听外面断续有语声传来:“寒枫堡……追得太急……动手……”
  云铮心头一震,忖道:“果然不错,只要我稍一复元,他们就要动手来追问我的口供了!”
  他开始挣扎着自床上坐起,一面又自含恨忖道:“我死了虽不足惜,但却万万不能受到他们的凌辱,更不能让他们知道爹爹的去处。还有……铁中棠,你这叛徒,我死了也要寻着你!”也不知是复仇的怒火,抑或是那一碗苦药的力量,总之他此刻已陡然增长了不少力气。
  他挣扎着下了地,才发觉自己的伤处,都已被仔细地包扎好了——但他却决不相信这会是那冷冰冰的少女为他包扎的。
  怒火,使得他更为偏激,他不顾一切地冲到窗口,奋身跳了出去,立刻又是一阵骨节欲散的痛苦。但是他咬紧牙关,极力忍受,放眼望去,只见窗外便是一片稻田,田的那边,有一条碎石铺成的道路。
  他挣扎着跑了几步,便在稻草中倒卧了下来,暗下松了口气,忖道:“幸好他们以为我伤重难支,必定无法逃走,是以才没有派人看守着我。这也是苍天有眼,要助我逃出魔手!”
  他始终未曾冷静地想一想,若真的是寒枫堡要拷问于他,怎会将他送到这孤零的村落边缘一家陋屋中来?
  他更不知道,他的性命,是铁中棠以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赵奇刚抱着他逃出丛林后,便将他送到自己结义兄弟开设的铁铺中来,只因赵奇刚深知自己这义兄的底细与脾气,绝对有能力和胆量来保护云铮的安全,是以便放心地走了——他惟一的疏忽,便是没有考虑到云铮的脾气。
  谁也想不到这小小一个疏忽,会造成多么巨大的风波。
  云铮在稻草中歇息了半晌后,挣扎着爬到路边,只见两匹小马,拖着一辆精致的马车,自路上缓缓走了过来。
  在马车上赶车的,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手里提着一根丝鞭,嘴里在轻轻哼着山歌,神情十分悠闲。
  云铮大喜忖道:“这必定是大宅巨户中的公子小姐出来游山玩水的,天教他们来到这里,助我逃生……”
  他心念一转,立刻奋起全力,跃上道路,挡住了马车。赶车的少女一勒缰绳,瞪眼道:“你要死了么?”
  云铮张开双臂,沉声道:“事态紧急,先容我上车再说,但姑娘大可放心,云某绝非歹人!”
  赶车的少女冷笑道:“还说不是歹人,我看你不是小偷,就是强盗,再不走,小心姑娘的鞭子抽你!”
  话声未了,车帘后已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朝云铮上下打量了几眼,娇声道:“敏儿,让他上来!”
  赶车的少女“敏儿”眼珠一转,也朝云铮打量了几眼,面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喃喃道:“长得果然不错,难怪……”
  但此刻云铮已匆忙地爬进了车厢,突地发觉四下都弥漫着一种醉人的香气,锦墩珠帘,将车厢布置得精致而又华丽。
  一个满头珠翠,发髻高挽的绝美妇人,斜斜倚在锦墩上,面带微笑,凝注着狼狈失措的云铮。她笑容是温柔而娇美的,一双眼睛中,更散发着一种勾魂荡魄的魔力。那种成熟妇人的风韵,最易打动少年的心。
  云铮大是不安,立刻垂下头去,嗫嚅道:“夫人……”
  绝美妇人柔声道:“我姓温,还不是夫人。”
  云铮面颊一红,道:“温姑娘请恕在下失礼,只因在下被仇家所逼,情急之下,才冒昧登车。”
  绝美妇人笑容更是温柔,轻轻道:“没关系,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对江湖游侠却一向羡慕得很,何况你……”
  她以一个甜甜的微笑和一道温柔的眼波替代了下面的话,侧首道:“敏儿,走慢些,云公子伤重,受不得颠震的。”
  云铮心头一震,大惊道:“你怎会知道我姓云?你究竟是什么人?”
  绝美妇人缓缓道:“公子你方才自称姓云,难道现在就忘记了么?至于我究竟是谁么……”
  她柔声一笑,接道:“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云铮松了口气,心中不觉又大感不安,长叹一声,道:“在下伤重,仇家却甚是厉害,是以……”
  绝美妇人柔声道:“你不要说了,我全知道,你只管放心养伤好了,你的仇家,决不会找到我那里去的。”
  云铮心中又是安慰,又是感激。突听一阵脚步奔腾自后赶来,一人大呼道:“姑娘,请停一停车。”
  云铮面色大变,道:“来了!”
  绝美妇人轻轻道:“没关系!”
  她面色一沉,将车帘掀开一线,冷冷道:“什么人?什么事?”
  车厢外一人沉声答道:“小的乃是村里打铁的武夫。”
  绝美妇人冷笑道:“你要改行做劫路的强盗么?”
  铁匠武木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想请问夫人一句,有没有看到小的一个侄儿,他全身都受了重伤,神智已有些不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云铮暗怒骂道:“好个匹夫,竟敢自称是我的长辈,下次你撞着我时,不叫你当场出彩才怪!”
  只听绝美妇人冷冷道:“你侄儿失踪,也要来问我么?自己去找便是!”说完,素手放下了车帘。
  车马又告启行,只听赶车的“敏儿”轻叱一声:“闪开!”接着,丝鞭“啪”的一响,也不知抽人还是打马。
  绝美妇人回首一笑,道:“你仇人怎会是个铁匠?”
  云铮道:“他哪里是个铁匠!只是我伤重晕迷,也不知怎会落到他手里?否则……凭他这样一个小角色,又怎能沾得着我?”
  绝美妇人秋波一转,轻轻笑道:“你要是没有受伤,我也不会管你了。云公子,你说是么?”
  柔媚的眼波,柔媚的语声,梦一般的香气。自重重惊险、鲜血苦战中脱身而出的云铮,骤然置身于此地,竟仿佛是到了天堂乐土一般。
  只听那柔媚的语声又在轻轻笑道:“你好好歇着吧,到了家的时候,我自然会唤醒你的。”
  云铮心神一阵松弛,果然沉沉睡了过去。
  他安静地发着一阵阵均匀的鼻息声,绝美妇人面色却又突地一沉,温柔的眼波,也变得有如霜刃般冷酷。
  她极快地自怀中取出一只丝囊,放在云铮鼻子上,沉声道:“敏儿,快!主人不知回家了没有?”
  车马骤然加急,奔行在碎石路上,但云铮却睡得更是香甜,原来他鼻端的丝囊中,装的正是最厉害的迷魂药物。
  绝美妇人伸手极快地在云铮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在他腰间搜出了一面竹牌,竹牌上刻着一面飞扬的大旗。
  她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自语道:“姓云的,天教你落到老娘的手上,你还想逃出去么?”
  车马飞奔而行,过了约莫盏茶时分,便在一座精致的庄院前停了下来,四个粉衣少女,自院中飞步迎出。
  绝美妇人下了马车,挥手道:“抬进去!抬入密室。”
  她自己脚下不停,当先而人,那敏儿跟在她身后,轻轻道:“主人今天会到这里么?”
  绝美妇人道:“我算定他要来的。”
  敏儿轻声又道:“那么,那个……”
  绝美妇人道:“我自有办法。”
  她一直穿过厅堂,穿过回廊,走入了一间布置得比车厢更为华丽精致千目倍的闺房。房中香气浓郁,四面锦幔低垂,遮住了天光,地上的毛毡沉厚,掩住了步声,柔和的灯光,自壁间透洒而出。牙床上,锦幔下,正斜倚着一个英俊的少年。
  这少年一见到绝美妇人回来,立刻自床上一跃而起,张开双臂,笑道:“你回来了,我等得你好苦!”
  绝美妇人带着柔媚的笑容,投入了他的怀抱,咯咯笑道:“我才出去半天,你就真的这样想我?”
  那少年抱着她温暖的身子,早已神不由主,痴笑道:“真的,千千万万个真的。”一双手已在探索,移动……
  绝美妇人娇笑着扭动腰肢,昵声道:“我和你才认识三天,你就这样想我,以后怎么得了呢?”
  那少年幸福地叹气道:“以后我永远也不让你离开我了!这是上天安排的奇缘,我简直像在做梦一样,被人糊糊涂涂地就拖上了马车,糊糊涂涂地就到了这里,到了这里,到了这天堂一样的地方,遇着你这天仙一样的人。唉!那天我若不到杏花村去喝酒,怎会碰到这天降的奇缘。”他痴迷地移动着双手,痴迷地倾诉着热情的言语,喃喃道:“黛黛,我感激你,没有遇到你前,我真不知人生原来有这么多乐趣……”
  绝美妇人温黛黛诱人的胴体,配合地承迎了上去,樱唇附在他耳侧,轻轻道:“你真的感激我?”
  那少年情欲已自激动,面色已自发红,喘着气道:“黛黛,相信我……我感激得情愿为你死……”
  温黛黛笑着道:“真的么?”
  她手掌自那少年的背脊,缓缓移上了他脑后的“玉枕”大穴,春葱般的手指,轻轻点下——
  那少年紧抱着她的身子,喘息着道:“真的,真的,黛黛,让我们……”突地惨呼一声,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他眼中满是惊恐之色,似乎对此刻已发生了的事,还不能相信。短短的三天的欢乐,竟换取了年轻的生命,这欢乐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他圆睁着双目,惊骇地望着那绝美妇人,道:“你……你好狠……”然后,所有的欢乐与惊骇,便都离他而去。
  温黛黛的面容,立刻恢复冷静,冷冷道:“抬他出去!”
  敏儿轻轻喘了口气,服从地抬出了那少年的尸身。对于这种事,她虽已见得多了,但每次她仍然不免震惊。
  每一次,当她抬出尸身时,她心里都有一份要呕吐的感觉,但是她足够聪明,她从未将这感觉表露出来。
  温黛黛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她极快地脱下自己的衣衫,露出她那完美无瑕的莹白胴体。然后,推开旁边一扇暗门——暗门里是一间奇异的浴池,四面嵌着晶亮的铜镜,白玉的水池中,池水常温。她跃下浴池,将全身自上而下,仔细地洗了一遍。
  每当她抛弃一个短期的情郎后,她便会痛快地将自己身上洗上一遍,当她跃出浴池时,她便仿佛变成一个新的人了,所有的罪恶与荒淫,仿佛已被温水洗去。
  此刻她站在旁边,面对着铜镜,她面上的笑容,竟是那么天真纯洁,纯洁得有如初出世的婴儿一般。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只听敏儿轻唤道:“夫人!”
  温黛黛轻俏地走了出去,轻俏地转了个身,娇笑道:“敏儿,你看我美吗?要不要抱一抱我?”
  敏儿虽然早已知道她这种奇异的个性,但面上却仍不禁泛出一阵红霞,轻轻道:“主人回来了,而且还受了伤。”
  温黛黛面色微变,道:“真的?抬进来!”
  她方白披起一件轻纱,已有两条大汉,抬着一架软床,大步而入。这两人一看到轻纱掩饰中的胴体,目光都不禁发起愣来。
  温黛黛秋波一转,道:“将老爷放到床上,轻些!”她手掌有意无意间一指床榻,衣襟突地松落了下去。
  衣襟内,乳峰半现,两条大汉只觉呼吸急促,面色发红,一齐垂下头去,却又恰巧望见半截莹白修长的玉腿。
  温黛黛见了他两人情欲激动之色,心里仿佛甚是满足得意,也不去整理衣襟,道:“老爷伤得重吗?”
  一条大汉道:“还……还好,他老人家吃……吃了白二爷一……副安神药,此刻已经睡着了。”
  他只觉口干舌燥,呼吸急促,一句话竟说不出来。温黛黛秋波转处,面上突然浮起一丝媚笑,道:“傻孩子,难道一辈子没有见过女人么?来仔细看看,别偷偷摸摸的!”她胸膛一挺,突地敞开了衣襟……
  两条大汉只觉脑中“轰”然一声,一股热血,直涌而上,四条腿,不由自主地簌簌抖了起来,但两双眼睛,却也不由自主,盯在那无瑕的胴体上。
  温黛黛眉笑一下,道:“你们看够了么?”
  两条大汉面红耳赤,道:“小人……小人……”
  只见温黛黛笑容突地一敛,缓缓掩起衣襟,冷冷道:“你们看到我的身子,若是被老爷知道了,哼哼!”
  两条大汉面色突变,噗的,一齐跪了下去,颤声道:“小……小人们该死,请夫人饶……饶命!”
  温黛黛眼波四下一转,突又展颜笑道:“去吧,我饶了你们,但以后牧场中有什么事,莫忘了来禀报于我!”
  那两条大汉连声称是,狼狈而去,却已是满头大汗。
  温黛黛望着他俩的背影,轻蔑地笑道:“男人,男人,啐!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男人了。我叫你们往东,你们还敢往西么?”她转身走到床前,床上的男子,赫然竟是司徒笑。
  她陌生人似的望着司徒笑,过了半晌,面上方自露出笑容——只因司徒笑此刻已渐渐苏醒了。
  他方才被铁中棠暗算,虽然晕厥,伤势却不甚重,经过白星武的诊治,此刻已能说话了,只是无甚气力而已。
  温黛黛轻轻在他身侧坐下,面上又换了一副关切的神色,道:“我方才到寒枫堡去了。”
  司徒笑皱眉道:“冷一枫素来与我不睦,你难道还不知道?”
  温黛黛轻笑道:“我只因为今天是你该来的日子,却听说你到寒枫堡去了,才忍不住去看看。以后再也不会去了,好么?”
  司徒笑望着她半带求恕,半带撒娇的笑容,紧皱的双眉不禁开展了,微笑道:“你说得是,还有什么不好!”
  温黛黛“嘤咛”一声,轻轻伏到他胸膛上,道:“听说你们去围剿大旗门人,我就担心得很,想不到你果然受了伤。”
  司徒笑长叹道:“伤势虽不重,却甚是令人气恼?”
  温黛黛目光一亮,道:“为什么气恼?难道你们让大旗门人逃脱了一两个,没有全部抓到?”
  司徒笑恨声道:“非但没有全部抓到,简直连一个都未曾捉到,我竟还在阴沟里翻了船,被个少年人暗算了!”
  温黛黛面上露出了喜色,口中却惊喟道:“他们全逃了么?哎呀,那怎么办呢?抓到了一两个也好呀!”
  司徒笑叹道:“若有一个活着的大旗门人在我手中,自然要好得多,只可惜……”一叹住口。
  温黛黛转动着眼波,缓缓道:“若是有一个人,能将一个活着的大旗弟子,送到你手上,你又当怎样?”
  司徒笑道:“我即使分他一半家财,也……”
  他心念一动,突地自床上挣扎着坐起,目光逼视着温黛黛,笑骂道:“小丫头,你又有什么花样了?”
  温黛黛缓缓道:“我呀,我或许抓住了一个大旗弟子!”
  司徒笑大喜道:“真的?”
  温黛黛笑道:“你说话算数,我说的话便是真的。”
  司徒笑边笑边骂,道:“你银子难道还不够花?”
  温黛黛道:“我才不要你的银子,我只要你的人!”
  娇柔的语声中,她伸出一根青葱般的纤纤玉指,轻轻戳在司徒笑额角上,接道:“我不要你的一半家财,我只要你将你那个讨厌的婆娘弄死,娶我做正房。这样偷偷摸摸的,我已过得腻了!”
  司徒笑道:“我那婆娘,岂是那么容易弄死的?”
  温黛黛扭动着腰肢,撒娇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好人,答应我好么?我一定好好侍候你。”
  司徒笑心念一转,道:“你若能套出他的口供,将大旗门藏匿的地方问出来,我就答应你。”
  温黛黛大喜道:“那还不容易,我这就去……”说话间她已自床上一跃而起。
  司徒笑道:“慢着!”
  温黛黛停下身子,娇笑着躬身一礼,道:“还有什么吩咐?”
  司徒笑道:“你想要怎样去问他的口供?”
  温黛黛眼珠一转,道:“我现在已将他关在密室刑房里,只要请他尝上几洋刑具的滋味,还怕他不乖乖地说出来么?”
  司徒笑摇头道:“不行不行……”
  温黛黛道:“为什么不行?我那么厉害的刑具,纵是铁打的汉子也挺不庄的,何况他一身细皮白肉?”
  司徒笑叹道:“大旗门的门下弟子,虽不是铁打的身子,却是铁打的心汤,你纵然将他骨头都捏碎,他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温黛黛眉梢微颦,道:“那么……怎么办呢?”
  司徒笑微微笑道:“硬的不行,自然要用软的。”
  温黛黛双眉一扬,道:“你……难道要我用美人计?”
  司徒笑叹道:“除了你那一套之外,世上大概难有人能骗得出他的口风了,只好请你帮帮忙……”
  温黛黛突地面色一沉,大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怎么能对别的男人那样!我跟了你以后,一直死心塌地,你……你却叫我……去……”说着说着,她竟以手掩面,轻轻啜泣起来。
  司徒笑挣扎着支起身子,长叹道:“黛黛,我知道你好,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你……你就为我牺牲这一次好么?”
  温黛黛突然扑到司徒笑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司徒笑轻抚着她的头发叹息道:“黛黛,不要哭了……唉,其实我心里又何尝舍得,但是……”
  温黛黛痛哭着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我愿意为你牺牲,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司徒笑道:“黛黛,真的,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的。”
  温黛黛道:“那么,你叫我怎么做呢?”
  司徒笑目光一转,附在温黛黛耳边,轻轻说了许多话,又道:“事成之后,你就可亲手将他杀死!”
  温黛黛啜泣了半晌,狠狠一跺足,道:“依你,什么都依你。”伸手一抹眼泪,转身奔了出去。
  司徒笑望着她扭动的腰肢,出了房门,突然冷笑一声,自语道:“好一个装模作样的贱人,你所作所为,还以为我不知道么?只是我对你还没有玩腻,所以一直狠不了心下手杀你而已!”
  温黛黛方自走出房门,哭声立刻停止,眉梢眼角,反而泛起了一丝笑意,拍掌轻唤道:“敏儿!”
  敏儿远远奔了过来,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温黛黛道:“方才那少年……”
  敏儿抿嘴一笑,道:“我已将他送到听雨坞去了。”
  温黛黛伸手一拧她面颊,娇笑道:“鬼丫头,只有你猜得出我的心意,等两天一定要你也……”
  敏儿双手掩起耳朵,飞红着脸,娇笑道:“我不听,我不听……”转过身子,飞快地跑了开去。
5#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4:51 | 只看该作者
第六回 空谷幽兰

  温黛黛笑啐道:“小丫头,再过一年,我不说你也会求着我说了!”一面轻移脚步,一面整理着鬓发。
  穿过一道曲廊,步下三级石阶,便是一条白石小路。清洁而浑圆的石子,有如珍珠一般,在阳光下发着闪闪的光,笔直通向一道月牙形的门户。过了这重门户,便是林木扶疏,百花竞艳的后园。一曲流泉,绕过两架秋千,在假山下汇集成一个小小的池塘,三五莲花,七八荷叶间,遨游着一对鸯鸳。
  温黛黛目注着鸳鸯,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便走向假山,原来假山上也开着一道门,门中想必是“听雨坞”了。
  她轻轻推开了门,假山中果然别有天地。
  她走过一间精致的小厅,掀起一道赤红色的垂帘。帘内香气浓郁,灯光浅红,一张锦帐流苏的牙床上,云铮仍然晕迷未醒,安适地沉睡在柔软的锦被里。
  温黛黛心念一转,轻轻取开云铮额上的药囊,轻轻坐到床侧,粉红色的灯光,使得她眉梢眼角,春意更浓。
  过了半晌,云铮才悠悠醒来。他仿佛方自噩梦中惊醒,额上满是冷汗,目光一转,望见了她,嘴角才泛起一丝安心的微笑。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你睡得好么?”取出一方纱巾,为云铮拭去了额上的汗珠。
  云铮道:“多谢姑娘,在下已觉得好多了!”
  他方待挣扎着坐起,温黛黛却已轻轻按着了他的肩头,柔声道:“不要乱动,小心伤口又裂了。”
  云铮惶声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能仗姑娘之力,逃脱虎口,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多打扰?”
  温黛黛柔声道:“你只管好好养伤,不要多说话,更不要胡思乱想。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要生气了。”她撒娇地作出一副娇嗔模样,那种动人的风情,便是绝世的丹青妙手,也难以描摹万一。
  云铮长叹一声,道:“在下……在下……”
  温黛黛那关切的语言,温柔的笑容,使得这热情的少年心头充满了感激,一时间只觉喉头哽咽,竟说不出话来。
  温黛黛双眉一展,面上立刻又布满了春花般的笑容,娇笑道:“对了,这样才是乖孩子。”她温柔地替云铮整理好被褥,敏儿已捧着一面玉盘进来,盘中一柄金剪,和一些药物。
  温黛黛道:“闭起眼睛,我替你换药。”
  云铮面上飞红,讷讷道:“这……这……”
  温黛黛笑道:“这有什么关系,救治伤残,扶助老弱,本就是人类应当做的事,何况……”
  她甜甜一笑,垂首接道:“何况我和你又特别投缘呢?”
  她和敏儿两人,根本不容云铮分说,便已迅快而小心地为他换了伤药,又取了一包药粉,叫云铮服下。
  云铮心中更是感动。他生干艰苦的环境中,长于严父的鞭策下,几曾受过如此亲切而温柔的看护?何况,他又觉得这美丽的女子,内心是那么善良,对一个陌生的求助者,竟会如此尽心地看护。于是这热血澎湃的少年,心中只剩了感激,哪里还会有丝毫警戒防范,果然安心地在这温柔乡中,养起伤来。
  时间在平静中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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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这同样的一段时光里,铁中棠的生命中却充满了不平静的风波,充满了惊险、动荡、刺激……
  原来那铁中棠坠下悬岩,所得的安息并不长久。
  经过一段暂短的晕眩后,他耳边突地响起一阵歌声。
  歌声娇美清悦,反反复复地唱着:
  “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为什么一直晕沉沉,但望你快些醒一醒,要知道我等呀等,等的是多么急人!”
  铁中棠心头又惊又奇,霍然睁开眼来。
  只见一个长发少女,盘膝坐在他身边,仰首望着绝壑上的青天,曼声而歌,仿佛已唱得出神。
  铁中棠从下往上瞧,见不到她的面目,只看到她身上穿的竟是麻布衣衫,已破烂污秽不堪,而且自己竟然枕在她的膝盖上。
  他大惊之下,立刻侧身滚下了这少女的膝盖。
  那少女也顿住了歌声,俯下头来。
  她歌声虽然娇柔甜美,但面容却脏得出奇,直似已久久未曾洗过,只有一双眼睛倒还黑白分明。
  铁中棠怔了一怔,道:“姑娘……”
  哪知他话声未了,那少女却又唱了起来:“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
  铁中棠心里更是惊奇,不禁望着那少女发起呆来。
  那少女黑黑的眼珠子一转,嘟起嘴唱道:“我问你的话呀,你为什么不回答?难道你这个人,不会说话吗?难道你这个人,是个小哑巴?”
  铁中棠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暗暗忖道:“这样的女子我若非此时此刻遇见,当真要以为她是个优伶戏子!”
  当下只得干咳一声,道:“姑娘是在说话,抑或是在唱戏,在下实在分不清,是以……”
  那少女娇声一笑,唱道:“我的说话就是歌唱,你不回答不应当!”
  铁中棠呆了一呆,那少女又娇笑着唱道:“你要是再不答我的话,我就把你吊回山壁上。”银铃般的娇笑声中,她竟然真要又将铁中棠抱起。
  铁中棠看她疯疯癫癫,满面调皮的样子,深信她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下大声道:“在下姓唐名中。”
  他生性谨慎,此时此刻,纵是对这样的少女,也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心念一转,接口又道:“姑娘你……”
  那少女咯咯笑着唱道:“我叫作水灵光,从小生在这地方。”
  铁中棠目光一转,只见这绝壑之底,四下俱是枯藤野草,积水沼泽,自己此刻的存身之地,是一方青色山石,哪里有人类可以留居之地?心中不觉大奇,脱口问道:“姑娘真的住在这里?”
  那少女点了点头,目光突地现出一阵幽怨之色,轻轻唱道:“我整天站在这山石上,不知道上面的世界怎么样,我若是能上去看一看,死了我也不心伤。”
  歌声哀怨,凄楚动人。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恻然,不知道这少女在此荒凉困苦的地方,是怎么样生活下来的。物质上的欠缺固是难受,精神上的寂寞更是悲哀。铁中棠不禁暗暗忖道:“过了十余年这样悲哀困苦的生活,难怪她变得有些呆了,与人说话,也要唱起歌来。”一念至此,叹息道:“姑娘只有一个人么?”
  那少女悲哀地轻叹一声,轻轻唱道:“我自小没有爹爹只有娘,也不知怎会来到这地方!”一句未曾唱完,目中已流下晶莹的泪珠。
  铁中棠仰面极目望去,只见两旁山岩,高有百十丈,下面一段,满生藓苔,当真是飞鸟难渡。他心头一凛,暗忖道:“此间若当真无路可上,难道我也要像她一样,一辈子终老在这里么?”
  心念至此,只觉心中突地升起一阵寒意。
  转目望去,只见水灵光突地站了起来,半长的及膝麻衣下,露出了半截满是泥污的小腿。她仰天伸了个懈腰,悲哀的神色,立刻换为笑容。
  她极快地摆动着腰肢,拍掌高歌道:
  “整只的肥猪穿在铁架上,
  下面的松枝烧得吱吱的响,
  那淌着油的猪皮哟!
  已烤得黄金黄,
  我割下一块大猪肉哟!
  请你尝一尝。”
  她咯咯娇笑着,比了个手式,递到铁中棠嘴边,又自唱道:
  “请你呀,尝尝……”
  铁中棠见她忽而悲伤,忽而欢笑,心里虽不禁奇怪,但却又忍不住被她引得展颜一笑。
  水灵光见他笑了,神色更是开心,笑着唱道:“我妈妈曾经对我讲,一个人不能太悲伤,我每天只许自己伤心一刻,过了这一刻我就要歌唱!”
  她围着铁中棠的身子跳跃着,又唱道:“肥猪肉我虽没有吃过,但我却能每天享受阳光,在阳光下幻想猪肉,你的心永远不会再悲伤!”
  铁中棠暗叹忖道:“在这里生活的人,若不能学会苦中作乐,日子当真无法忍受。但是她和她的母亲,怎会到这里来的呢?”
  他知道这少女的身世,必定是一则凄凉奇异的故事;他也猜出这少女和她的母亲,必定怀有一身武功。因为没有武功在身的人,必定无法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那么,她们是否为了避仇,才藏身此地的呢?
  她们的仇家究竟是谁?她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这些问题,方自在铁中棠心头闪过,远处已有一阵语声传来:“灵儿,还不回来做饭么?”
  语声沉凝,铁中棠听来只觉说话的人便在耳侧。这种高深的内功,使得铁中棠心头一凛。水灵光已俯下身来,道:“走……走,带……带你……你去……去见……妈妈!”
  短短一句话,她竟结结巴巴地说了许久才说出来。
  铁中棠心念一动,恍然忖道:“原来她是个结巴,难怪她不愿说话,总是唱歌。我常听人说十个结巴,其中有九个唱歌时就不结巴了,如今看来,果然不错。”转念之间,身子已被那少女抱了起来。
  只见她眼珠一转,轻轻道:“我……我很少有……有人……陪我……我……说说话,所以……不……不会……会说……你……你笑……笑我……么?”
  铁中棠轻叹道:“我怎会笑你?以后我一定要常常陪着你说话,你的毛病一定会好的。”
  水灵光展颜一笑,道:“你……你真好!”展动身形,轻轻掠出两丈。
  她身法之轻灵,有如凌波海燕一般。铁中棠见她母女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不禁更是奇怪她们的来历。
  心念一转,那少女接连几个起落,已飞掠十数丈之远。
  她飞掠在乱草沼泽之间,竟丝毫不觉吃力,铁中棠自念自己纵是未受重伤,轻功也远不及她。
  “大旗”训练弟子极是严厉,铁中棠自幼练武,天分绝顶,名师高徒,他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称得上是一流身手。但这少女小小年纪,武功竟比铁中棠还高,这自是令人惊异之事,想不出她武功是如何学来的。抬目望去,只见一面高有四丈的山石,壁立眼前,石上千干净净,仿佛经常洗擦,与四下情况大不相称。
  到了这里,水灵光突地放缓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在乱草泥沼间奔跑了起来,生像她的武功突然减弱了九成。
  走到青石前丈余处,她竟已剧烈地喘息起来。
  铁中棠心念一动,大奇忖道:“莫非她一直将自己身怀绝技之事,瞒着她的母亲?那么她武功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越想越是奇怪,忍不住轻轻问道:“难道你的武功……”
  话声未了,水灵光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目光满现惊慌之色,轻轻摇了摇头,附耳道:“不……不要说!”
  铁中棠满腹惊奇,疑团难解,只见她喘息着绕过青石,青石后便是一个洞窟,这青石道是用来做这洞窟的屏风的。
  狭长的洞窟,虽然阴森黝黯,但打扫得却甚是洁净。
  水灵光在洞口一团山麻上,擦了擦她那双山麻编成的鞋子,毕恭毕敬,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走了二十余步,洞势向左一折,便豁然开朗。
  铁中棠转目望处,只见一个四五丈方圆的洞窟中,四面堆着一些山麻、枯藤以及野生的黄精山药。一条麻索上,吊着三只风干的死鸟。
  洞角边有一具水槽,承接着由山隙间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水声,击破了洞窟中的阴森静寂。水槽旁,有一具石砌的火炉。
  铁中棠匆匆一眼,将这些堆放得极是整齐的什物一眼扫过,目光便立刻凝注在洞中的另一个角落里。
  微弱的光线中,一张铺着山麻被褥的石床上,盘膝端坐着一个满头白发、身披麻衣的枯瘦妇人。她浑身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面上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大而深陷,散发着野兽一般的光芒,正阴森森地望着铁中棠,仿佛是方白地狱中逃出的恶魔幽灵一般,令人见了遍体生寒。最可怕的是,她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对人世的仇恨与怨毒,突然厉吼一声道:“这人是哪里来的?”
  铁中棠心头一震,再也想不到这枯瘦的身子里,竟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吼声,直震得四下洞窟,嗡然作响。
  水灵光更已骇得全身颤抖起来,道:“他……他……是……是从……山……山上……上……上……”
  她本已口吃结巴,此刻在白发老妇面前,更是结巴得厉害,虽已说得满头大汗,一句话还是说不出来。
  铁中棠暗叹忖道:“想不到她竟对自己的母亲如此畏惧,难怪她这口吃之病,无法痊愈了。”一念至此,截口说道:“在下身受重伤,由山壁上坠落下来,多蒙这位姑娘相救,才得保全性命。”
  白发老妇冷“哼”一声,从头到脚瞧了铁中棠一遍,突又厉声道:“你是什么人?怎会受了伤?”
  铁中棠此刻已被水灵光放了下来,斜靠在一堆山麻中,道:“在下唐中,被仇家所逼,寡不敌众……”
  白发老妇目光一亮,道:“唐中,你可是四川唐家的门徒弟子?你的仇家都是些什么人?”
  铁中棠摇了摇头,道:“在下乃是形意门下弟子。在下的仇家,乃是西河道—上的恶贼‘五毒帮’。”
  他料定这老妇久困壑底,必定不闻江湖中事,是以随意编出了“五毒帮”这名字,随意编造了自己的来历。
  白发老妇森寒的目光,四下闪动,冷冷道:“你既已到这里,以后究竟有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听听。”
  铁中棠长叹一声,道:“在下被仇家所乘,伤势颇重,纵有什么打算,也要等伤势好了再说……”
  语声未了,白发老妇突地厉声狂笑起来。
  她厉声笑道:“此地食粮,供我母女两人已是不够,清水更是珍贵已极,哪里有你疗伤之地,你岂非是在做梦!”
  铁中棠心头一寒,水灵光亦不禁神色大变!
  地抢先一步,挡在铁中棠身前,道:“我……我的给……给他……”她天真未泯,心中并无爱欲之情,她只知道这男子是她救下来的,应该保护着他——这也许是一种女子潜在的母性本能。
  白发老妇冷冷一笑,厉声道:“你要将你那一份食物和清水,让给他是么?”水灵光瞪大着眼睛,点了点头。
  白发老妇反掌一拍石壁,怒道:“那么你呢?”
  水灵光道:“我……我不……不要紧。”
  话声未了,白发老妇突地自石床上飞掠而起,闪电般在水灵光面上正反拍了两掌,掌声未落,她便已掠回床上。
  水灵光仍然动也不动地垂首而立。
  只听白发老妇骂道:“好呀,你不吃不喝,难道情愿为他饿死渴死,那么你叫我这残废的老太婆怎么办呢?”
  铁中棠心头一凛,他再也未曾想到这身手如风的老妇人,竟是残废,心念一转,抢口道:“前辈……”
  白发老妇霍然转首,目光森森,逼视着他,冷冷道:“我女儿要将食物让给你,她自己情愿饿死,你听到了么?”
  铁中棠叹道:“水姑娘的好意,在下虽感激,却万万不能接受的……”
  白发老妇冷笑道:“既然不能接受,就快些去死!”
  水灵光惊唤一声,道:“娘,你……忍……忍心……”
  白发老妇厉声道:“我为何不忍心?这世上兄弟相残,婆媳相杀的事,多得很,何况他与我们素不相识,他死了和我们有何关系?”
  水灵光满面惊惶,方待说话,铁中棠已大声道:“在下伤势并不甚重,只是太过疲累,只要稍为将息两日,便能工作了,到了那时在下必定会去寻找一些食物清水,拿来加倍还给前辈。”
  白发老妇厉声笑道:“加倍还给我,你说的倒容易得很,你可知道这里的食物,比黄金还要珍贵么?”她笑声一顿,嘶声接口道:“食物还不去说它,尤其是水……水……你看这一滴滴的水……”
  她反手指着水槽,道:“除了这里之外,此间什么地方都没有水了,这里的水,能够三个人喝么?”
  铁中棠转目望去,只见那水槽的滴水,当真有如眼泪一般,甚至比眼泪还少,心念转处,讷讷道:“雨水呢?”
  白发老妇冷笑道:“这里绝无树考,只有枯藤野草,纵有雨水,也无盛水之物,何况这里的雨水本就极少。”
  铁中棠叹息着瞧了水灵光一眼,这才知道她为何如此污脏,当下叹道:“既是如此,也就罢了!”
  水灵光突然抢口道:“娘……只……只要你……将……将洗脸的……的……水……让……让他一点……”
  白发老妇双目一睁,怒骂道:“好呀,你这死丫头,你叫老娘不要洗脸,将水让给这臭小子么,你你……好个不孝顺的臭丫头,你怎么不学学你爹爹,他为了他妈,宁可叫自己的妻子去死!”
  就在刹那之间,铁中棠心中突地闪过一串灵光。
  吉光片羽,便立刻在他心中连缀着一个形象,他不暇再多思索,突地大喝一声:“盛大哥,你错了!”
  白发老妇果然身子一震,颤声道:“你说什么?”
  铁中棠心头暗喜,知道自己的想法,已有些对了,当下故意摇了摇头,长叹道:“没什么?”
  白发老妇急得双目圆睁,大声道:“你说不说?”
  铁中棠道:“在下只是胡乱猜测而已,也许不对。”
  白发老妇以手抚胸,大声道:“快说快说,对不对都无妨。”
  铁中棠一笑道:“在下口干舌燥,已将不能说话了。”
  白发老妇咬了咬牙,怒道:“水,给他水!”
  水灵光看得大是惊异,不知道这少年怎能一句话便打动母亲了。
  她走到水槽前,舀了一杓水,捧到铁中棠面前。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水姑娘,你先请。”
  水灵光怔了一怔,回首望了她母亲。
  白发老妇冷“哼”一声,道:“喝吧!”
  水灵光目光一闪,仰起脖子,将一杓水全都喝了下来,又舀起一杓,交给铁中棠。她口中虽未言语,但眼中却不禁流露出对铁中棠的情意。
  直待铁中棠喝完了水,白发老妇又立刻厉声道:“再给他一些吃的东西,免得他又要多口。”
  铁中棠微笑道:“前辈倒知道在下的心意。”
  他胡乱吃下一些黄精山粮,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白发老妇道:“此刻你总可说了吧?”
  铁中棠歇了口气,道:“前辈生性本来最是温柔和婉,如今变得如此,必定是曾经过了一些十分伤心之事。”
  白发老妇呆了一呆,铁中棠不禁心头暗喜,知道自己所料,与事实相差,必定不会甚远。只见白发老妇突地目光一寒,厉声道:“你怎会知道我以前的事?你怎会知道我所受的刺激?”
  铁中棠道:“在下虽是揣测,但……”
  白发老妇怒喝一声,道:“揣测……哼哼,老实说,你是否是那老太婆派来搜寻我母女的人?”语声沉厉,有如雷鸣。
  铁中棠声音不变,道:“前辈口中的老太婆,可是盛大娘么?”
  白发老妇神情更是大变,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她一听“盛大娘”三字,便仿佛生出畏惧之心,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
  铁中棠长叹道:“前辈只管放心,在下亦是盛大娘的仇人,而且对前辈的遭遇同情得很。”
  白发老妇道:“我有什么遭遇?你怎会知道我的遭遇?”
  铁中棠目光一闪,道:“昔年武林中,曾经有一位名传江湖的女剑客,‘柔情手’水柔颂,想必就是前辈了。”
  白发老妇身子又是一震,道:“水柔颂……水柔颂……”突地双掌一撑,自床上飞掠而起。
  铁中棠只觉眼前一花,衣襟已被她一把拉住。
  水灵光一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此刻神情大变,颤声道:“娘,你……你……老……老……”、 她已被惊得呆在地上,半步动弹不得。
  只听白发老妇厉声道:“说……说!你怎会知道我是水柔颂?”她双腿动弹不得,此刻已跌坐在地,但掌力之惊人,已将铁中棠衣襟捏破。
  铁中棠仅是微微一笑,安然道:“前辈若不放开在下的衣襟,在下怎能从容说话?”
  白发老妇大喝道:“你说不说?”手掌一紧,食、中、无名三指的指节,紧紧抓在铁中棠前胸骨上,只要手掌向前一送,铁中棠便要胸穿骨裂。
  哪知铁中棠神色仍是丝毫不变,微微笑道:“前辈如此相逼,在下呼吸都难以畅通,话更说不出来了。”
  白发老妇怒道:“你知道我十分想听,是以便故意要挟,是么?”
  铁中棠微笑道:“前辈果然有知人之明。”
  白发老妇狠狠凝注了他半晌,霍然松开了手掌,恨声道:“你若不说得清清楚楚,我便要将你生裂成八块。”
  铁中棠道:“在下心情不适时,也不会说话的。”
  白发老妇胸膛起伏,显见在勉强压制着胸中怒火,也勉强压低了声音,道:“好好,你快说好么?”
  水灵光在一旁看得更是惊奇。
  她从未想到,自己的妈妈,竟会有一日对人如此忍气,一时之间,她不禁对这少年更觉神奇。
  铁中棠目光一转,缓缓道:“此事说来,其实并无玄妙之处。‘紫心剑客’盛存孝,自十七岁起,先后娶了三房妻室,却都相继而死。据盛大娘在江湖散布之言,说是三位盛夫人都是死在我大旗门人手中,但家师却十分惊奇愤怒,只因他老人家深知大旗门弟子绝未向这三位夫人下手。”
  白发老妇面容一阵扭曲,道:“铁立珊、华向明两人,难道也不是大旗门下杀死的么?”
  铁中棠叹道:“大旗门数入中原,深仇未得偿雪,却替武林中一些不肖之徒背了不少黑锅,他们深知大旗门一击不中,便要全身而退,是以便将许多笔难算的账,转到大旗门的头上!”他话声微顿,接道:“那时家师便十分怀疑,这些事都是盛大娘的手脚。她生怕媳妇夺走儿子之爱,竟下毒手杀死自己的媳妇,只是她手段毒辣奸狡,不但瞒过天下人耳目,更将盛存孝瞒得风雨不透。”
  白发老妇突地冷“哼”一声,道:“你只当盛存孝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装糊涂而已。”
  铁中棠呆了一呆,叹道:“难怪他直到今日,还不敢续弦娶亲,唉,此人倒当真不愧是位孝子!”
  白发老妇默然垂首道:“他原来还没有续弦……”突地目光一寒,厉声道:“但你怎会知道我便是水柔颂?”
  铁中棠道:“揣测……”他沉吟着缓缓道:“在下听得这位姑娘姓水,又看出前辈你必有隐痛,在下灵机一动,便试探着唤了一声:‘盛大哥。’前辈果然面色大变,那时在下便知道揣测得已不远了,惟一还有些怀疑之事,便是觉得前辈似乎比应有的年龄要老得多了,但后来一想,艰苦的岁月,忧愤的心情,自然易催人老,是以在下才敢断言,前辈必定就是将近二十年前,被盛大娘暗害了的‘柔情手’水柔颂!”
  凄清暗淡的光线里,只见这“柔情手”水柔颂幽灵般坐在地上,满面俱是悲愤哀伤,显已落入往事沉痛的回忆中。
  水灵光睁大了眼睛,一会儿望向铁中棠,一会儿望向她母亲,忽也坐到地上,轻轻啜泣了起来。
  良久良久,水柔颂方自缓缓道:“想不到你的思想竟如此敏锐,你……你揣得全都不错。”她咬一咬牙,恨声接道:“约在二十年前,我五家在这山上,与大旗门苦斗数日,终于稍稍占了上风,但我已精疲力竭,又有了身孕,便悄悄去求盛大娘,让我早些回去,哪知她听了我的话,竟突地狞笑了起来。她说决不许我再生儿女,夺去她儿子的爱,我才自一惊,她已将我推下了悬崖。我虽能侥幸不死,但两条腿却已……”她面容又是一阵扭曲,倏然顿住了话声,目光中立刻充满悲哀与仇恨。
  铁中棠叹道:“前辈你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下,仍然生存了下来,晚辈实在自心里佩服得很!”
  水柔颂恨声道:“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日子,将我折磨成这般模样,但我毕竟还是活下来了!”她充满仇恨的目光,缓缓移向铁中棠,接道:“那时,我正和你此刻一样,疲劳、悲哀,而又重伤。”她面上慢慢泛起一丝狠毒的笑容,望向铁中棠道:“但我是个女子,既有身孕,又成残废,情况还远比你绝望得多,我还能在这种环境中单独生存下来,你一个男子,为什么不能?”
  铁中棠心头一寒,道:“前辈的意思……”
  水柔颂厉声道:“我虽不杀你,但也不能养着你,你快些给我滚出去,否则……哼哼,说不得我只有动手了!”
  她手掌一撑,掠回床上,再也不看铁中棠一眼。水灵光伏在地上,低低啜泣,也没有劝阻之意。
  铁中棠木然呆了半晌,他已用尽所有的智慧,要想打动水柔颂的心意,但此刻,他自知已完全绝望。他紧握双拳,抬起目光,挣扎着站了起来,挣扎着走了出去,但方出洞外,他便立时倒在地上。为了有用的生命,他愿以自己所有的力量与智慧来挣扎奋斗。
  但是,他却决不乞怜,更不哀求!
  食水与山粮,已使他略为恢复了些许精力,但自洞内走出的一段路,却又使他全身脱力。他四肢舒展,仰卧在地,尽量松弛了全身的肌肉与神经,然后,他尽力集中精神,默默调息起来。仰望天色,暮色已将降临,一场更艰苦的奋斗,也已将开始——生存的奋斗,不但艰苦,而且残酷!他知道在黑夜来临之前,他必须先要找一处藏身之地,才能躲避蛇虫与蚊蚁的袭击。
  太阳落山后,沼泽间便发散出一阵阵白雾般的臭气。他寻了些枯藤,绑在腿上,屏住呼吸,仔细选择着道路。他行事谨慎仔细,决不会走失一步。仰首望去,暗蓝色的苍穹,已现出一弯淡白色的月痕。雾气弥漫,天色更黑,前面已渐渐不能分辨道路。
  铁中棠仰天叹息一声,在泥泽中坐了下来。他已实在无法支持,当真已到了山穷水尽之地步。突然一阵风声,自身后掠来,水灵光已悄然到了他面前,一言不发,轻轻扶起了他身子。
  刹那之间,铁中棠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道:“水姑娘,你……”
  水灵光摇了摇头,铁中棠只得顿住话声。在山穷水尽之时,遇着一个帮助自己的人,那时他心中的情绪,绝非任何一个没有身历其境的人所能了解。
  他只当水柔颂已改变了心意,哪知水灵光竟扶着他走向另一个方向,他忍不住问道:“到哪里去?”
  水灵光微微一笑,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轻轻唱道:“我让你猜上一猜,想上一想,但你却永远也想不到,我现在要带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此时此刻,铁中棠只觉这歌声是如此甜美,再也不觉得以歌声代替言语,是件愚蠢的事了。他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只因水灵光已负担了他全身重量。
  走了片刻,水灵光终于轻轻抱起了他,但一手仍轻掩着他的眼睛,轻巧地移动着脚步,曼声道:“不要看,不要想,我一定会带你去个神奇的地方!”亲切的歌声,在铁中棠心中的苦涩里,渗入了一丝甜味,但这一丝淡淡的甜味中,却又含着一些痛苦。
  因为铁中棠知道在这绝壑之底,荒凉之地,绝不会有什么“神奇的好地方”,他只觉四下气息,越来越是阴湿,地形也仿佛越来越是奇特,到后来又走人了洞窟之中,满洞风声,呼啸作响。
  风声渐渐轻微时,水灵光终于移开了手掌。
  但铁中棠仍然不敢睁开眼来,只听水灵光带笑唱道:“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这是什么地方!”铁中棠双目一睁,心头不禁骤然为之大惊!
  只因他目光所及之处,竟然全都是人间难见的奇珍异宝,许多粒夜光之珠,照得他满眼生花。
  每个角落里,都堆放着十余株高达数尺的珊瑚。珊瑚枝上,挂满了一串串的玛瑙,绿的翡翠,白的珍珠,以及一些铁中棠见所未见的宝物。最远的一个角落里,竟有一张锦榻,虽然陈旧,却极美丽,锦榻旁竟还堆放着十余潭泥封未除的美酒。刹那之间,铁中棠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他双目圆睁,目定口呆。他再也不会想到,在这地狱般的沼泽壑底,竟真的有这样天堂般的神奇地方!
  水灵光眼波中闪动着喜悦而得意的光芒,将铁中棠轻轻放到锦榻上,笑道:“奇……奇怪么?”
  铁中棠愣了许久,方自长叹道:“实在有些奇怪!”
  水灵光轻轻一笑,突地转身奔了出去,原来在这宝窖之后,竟还有处洞窟,万籁俱寂中,那洞窟中竟隐隐传来一阵阵悦耳的流水声。
  铁中棠发愣地斜倚在锦榻上,此时此刻,一切都使他觉得此身如在梦中,自己都难以相信。但等到他惊诧的情绪平静之后,他立刻对这所有的情况下了个判断,当下暗暗忖道:“这必定就是水灵光学武之地。水柔颂必定不准她女儿学武,而水灵光也不敢反抗母亲,是以不敢将自己学武之事和这地方说出来。”但还有些事,却是铁中棠永远猜测不透的。
  这地方究竟是何人所居?此人是生是死?这些珠宝究竟是从何而来?
  水灵光究竟是因何因缘,来到此地?
  心念数转间,只听水灵光在那边的洞窟中曼声唱道:“你快些闭起眼睛,还有件事我要让你惊奇。”
  铁中棠忍不住立刻闭起眼睛--世上惟一能打动他的事,便是亲切的情感,纯真的感情。他只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
  然后是水灵光娇笑着的声音:“好啦!”
  铁中棠缓缓睁开眼帘,突觉眼前一亮!
  满洞珠光辉映中,站在眼前的,竟是个容光绝代,肌肤胜雪,有如莹玉塑成般的美人!
  她穿的是一身缀有明珠的宫装罗衣,在珠光宝气中更显得绰约有如仙子,她面上的笑容是如此明亮焕发,使得铁中棠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无法相信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美人,便是方才满身泥污的水灵光,但事实却又令他不能不信。
  她仿佛是一粒沉溷于泥污中的明珠,虽然长久被污泥掩去了光芒,但泥污一去,光芒反倍觉照人。
  铁中棠呆了半晌,只见水灵光轻轻旋了个身,轻轻道:“比……比起别人,我……我丑不丑?”
  铁中棠长叹道:“你难道不知道?”
  水灵光摇了摇头,道:“我……现在的……的样子……,从来都没有人看……看过,直……直到今天。”
  铁中棠默然点了点头,心中不禁暗暗忖道:“空谷幽兰,以空谷幽兰这四字来形容于她,当真再也恰当不过。”
  抬目望外,只见水灵光面上满是幽怨之色。
  他终究是个男子,是以无法了解少女的心情,——少女们若是连自己是美是丑都不知道,那种心情之痛苦怎会是男子所能了解?
  良久良久,他方自忍不住叹道:“美……”
  水灵光面上突地飞了一片欢喜的笑容,举起双臂,又轻轻转了个身,娇笑道:“我……我真的美?”
  铁中棠又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水灵光娇笑着扑到铁中棠身上,道:“谢谢你,你真好!”这句话说得清清爽爽,流流利利,哪里还有口吃之病?
  铁中棠心头一动,大喜道:“你的毛病好了!”
  水灵光呆了一呆,睁大着眼睛道:“真……真的?”
  她心情紧张,立刻又口吃起来。
  铁中棠叹道:“水姑娘,你只要心里没有畏惧,不再紧张,我确信你的病必定会好的。”
  水灵光嫣然一笑,在榻边坐了下来,垂首半晌,忽然长叹道:“娘若……能……能看……看我……我这样子,就……就好了……”
  铁中棠道:“你为何不愿被她看到?这里究竟是什么人住的地方?”
 
6#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5:05 | 只看该作者
第七回 死神宝窟

  水灵光轻轻叹息一声,甜美的笑容,立刻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悲哀之色,伸手拢了拢头发,轻唱道:“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个明月如水的晚上……”
  铁中棠突地打断了她的歌声,道:“我要你将这段事说出来告诉我,不要唱,好么?”
  水灵光垂首道:“我……我说……说得不……不好。”
  铁中棠柔声道:“慢些说,不要怕,没有人会笑你的。”
  水灵光抬起眼波,只见铁中棠满是了解与鼓励之色,这种眼色,使得她心中渐渐有了自信。于是她温柔地一笑,开始叙说这神奇的故事。
  她言语仍然断续地结巴,但已远比她和自己的母亲说话时要流利得多——只有别人的鼓励和自己的信心,才是治愈口吃的良药。
  铁中棠耐心地静听她断续的叙说着:
  原来她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调,幼时极不健康,脑筋在母体中便受了震荡,直到七八岁时还不能说话。
  水柔颂满心都是对盛大娘的仇恨,对这盛家的后代,自然不会爱护,何况处于那种困苦的情况下,她更认为这女孩子是一个拖累,到后来她不但恨盛大娘,恨这孩子,也恨自己,甚至恨上整个人类。
  在冷漠、艰苦与仇恨中长大的水灵光,从小便学会了忍受孤独。她常常独坐冥想,也常常去寻找最冷僻与阴森的地方独自流泪,因为她受不住母亲的责骂与冷酷的目光。那时她才七岁,就在这时,她有了奇遇。
  有一天晚上,月明如水,她正独自藏在枯藤掩盖下的洞窟哭泣,却不知正有一双如闪电般的眼神在偷偷望着她。
  自此之后,她每到这小小的避难处来哭泣时,这双眼睛总会在暗处望着她,直到一天,终于被她发现。
  她被骇得狂呼起来,但呼声方起,她的嘴便被人掩住,她赫然发现,一个残废的老人,已在她身前。
  这老人右腿已齐根锯断,左腿也只剩下半截,左臂更已残废,全身只剩下一只右手,仍然健全。他形态虽然恐怖,但目光却甚是慈蔼,于是水灵光便渐渐消失畏惧之心,反对这残废的老人怜悯起来。自此以后,她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时间,来陪伴这残废的老人。十几天后,这老人才将她带到这神奇的宝窟中来。她遵从这老人命令,从来没有将这一段事告诉她母亲,只因这老人对她是那么慈爱。他尽心地传授她武功知识,也教她识字。她母亲严格地控制她的食物和水,但她却在这里获得补偿。只是她生怕被母亲发现,是以决不敢用这里的清水洗涤身子——这里的水源富足,但是食物仍是贫乏的。
  三年多之后,这残废的老人终于结束了他痛苦的使命,临死前,他仿佛有许多话要对她说。
  但是他却只说出半句话:“灾祸之箱里,是我的……”便断气而死。
  他死时的痛苦和遗憾,水灵光年纪虽小,但也看得出来。她知道这老人必定有一段充满痛苦与仇恨的往事,但是他却始终未曾向她说出——也许他认为她年纪还小,要等她长大了些再告诉她,但是,他自己却等不及了。
  说完了这段话,水灵光已是泪痕满面。
  铁中棠面容沉肃,垂首沉思。
  良久良久,他方自沉声问道:“那老人是什么姓名?”
  水灵光摇了摇头,叹道:“我……我不知!”
  铁中棠双眉皱得更紧,沉声又道:“那‘灾祸之箱’四字,是什么意思,你可知道么?”
  水灵光展颜一笑,点头道:“知道!”
  她轻盈地飞身而出,片刻便捧来两口小小的箱子,高约一尺,两尺见方,像是女子的梳妆匣似的。两口箱子,大小完全一样,但装饰颜色却大不相同。其中一口,满缀着碧绿的翡翠,鲜红的宝石,以及夺目的明珠,闪闪地发着绚烂的光彩。另一口箱子,却是黝黑色的,箱上没有任何装饰,也看不出是何物制成,但却沉重异常。
  水灵光将这两口箱子轻轻放到锦榻上,立刻打开了那口满缀珍宝的箱子。铁中棠忍不住问道:“这就是‘灾祸之箱’ 么?”
  水灵光摇了摇头,微笑唱道:“七色宝石发彩光,这是幸运之宝箱。”
  铁中棠凝目望处,只见箱中放着几本绢书,四只玉瓶,以及一只几乎已成人形的千年参果。他知道这些绢书与玉瓶必定是武林豪士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笈与灵药,那千年参果更是举世难寻的宝物。
  但是他对那口漆黑的箱子,却更充满了神秘的好奇,断定这箱子里必定隐藏着那残废老人一生的秘密,当下他只说了句:“这想必就是灾祸之箱了!”便待伸手打开这漆黑而神秘的“灾祸之箱”。
  哪知他手掌未触及箱子,水灵光面色突地大变,急地握住他的手掌,道:“动……动不得的!”
  铁中棠目光转处,只见她满面俱是惊惧之色,心中不觉大是惊奇,问:“这箱子难道从来未曾打开过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缓缓唱道:“洞中珍宝俱可动,唯有此箱莫试尝,此箱一开灾祸降,你我谁也不能当,整整十三年过去,我从未开过此宝箱。”
  她面色惊惶,歌声更是慎重异常。
  铁中棠只得缩回手掌,只见她展颜微笑,接着歌道:“幸运箱中有灵药,可治人间百般伤,千年参果更神妙,益神补气是奇方,你赶紧服下去,伤病便无妨!”
  水灵光轻轻掩住他的嘴,摇了摇头,她目光中的情意,使得铁中棠再也不愿推辞拒绝。于是她便为铁中棠洗涤了伤口,服下灵药,又将那一只千年参果,捣碎成浆,强迫铁中棠服下。约莫盏茶时分,铁中棠便沉沉睡去。水灵光立在榻边,呆呆凝注着他,突地俯下身去,在他颊上轻轻一吻。然后,她极快地换过那件褴褛破烂的麻衣,又在身上涂满污泥,便带着满足的笑容掠出洞去。这其间她又来过两次,铁中棠却一直未醒。
  铁中棠一觉醒来时,水灵光又已不在他身边了。
  他只觉全身振奋,精神满足,宛如换了个人似的。
  转目望去,那“灾祸之箱”已被取走,“幸运之箱”却仍留在锦榻上,箱盖中夹着一片白纱,上面有焦木写出的字迹:“你已睡了两日,我也为你换过药了。现在我要去侍候娘去,你醒来如觉无聊,可以看看箱子里的书。”字迹虽不甚美,但却一笔不苟,每笔每划之中,看来都仿佛注满了她浓浓的关切与情意。而情意是如此真实,字迹是如此真实,四下的珍宝,也依然真实地发着光,但铁中棠却总觉自己有如在梦中似的。在重重危难,九死一生的流血与惊险之后,接着而来的竟全都是常人梦寐难求之物——秘笈、灵药、美人、财富。生命的变迁竟是如此巨大,遇合竟是如此神奇,他不禁暗暗叹息,不知道上苍对他今后的生命将如何安排?
  他取起第一册绢书,在珠光下翻阅着,前面记载的,自然都是些内家正宗浅易的入门功夫。但是他越看越是心惊,看到后来,竟不觉汗流浃背。这绢书上记载的武功,赫然竟与“大旗门”传授的武功道路毫无不同,只是更为精妙而已!许多种他平日练功时遇着的疑难之处,即使他师傅也不能解释,在这里却都有了答案。他大惊之下,暗暗忖道:“莫非那残废的老人,与我大旗门有什么渊源不成?莫非他就是我大旗门中的前辈先人?”他虽然想起师傅们曾经说过,“大旗门”曾经称雄武林时,本有极大的珍宝财富,遗留在中原,但等到“大旗门”被仇家所害,当时的掌门人以及执事弟子,全都死得干干净净,这宗财富的所在之地,便成了个极大的秘密。数十年来,“大旗门”弟子一直在不断寻找,但却始终未曾找到。
  他又想起,师傅曾经对他说过:“棠儿,你爹爹绝代奇才,曾经说起他已将这宝藏的下落查出一些眉目,只可惜……唉,他也不幸被敌杀死!”
  这些心念,在铁中棠心头电闪而过。
  刹那间他只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己,立刻自榻上跃下,要去寻得那“灾祸之箱”。
  他深信这神秘的箱子里,必定有为他解释所有秘密的答案,纵有任何“灾祸”发生,他也要看上一看。转入后面的洞窟,目光转处,只见此洞中的宝藏更是惊人,四面石壁上,挂满了镶珠的宝剑,嵌玉的皇冠。水声淙淙,从一个珍珠宝石镶成的龙头中流出来,汇集在玉璧铺成的水池里,池水满而不溢,仿佛下有出路。水池旁边有一张锦榻,水灵光方才所着的宫衣,还留在榻上,另外两只箱子里,满是锦锈衣衫。
  铁中棠暗叹一声,知道这宝藏所在之地,必定是经过先人们无数次的苦心策划,方自建成。
  他目光再次四扫一眼,却仍然没有发现那黝黑的“灾祸之箱”,只得走到池边,正待掬一捧清水,凉凉头脑。
  垂首之间,却见那神秘的箱子竟在池水之中。
  他毫不迟疑,将箱子提起,突听轰然一声大震,四壁皆摇。他手掌微松,箱子又“啪”的落到水中,四下回声不绝,有如天崩地裂。铁中棠不禁大生恐惧:“难道这灾祸之箱,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
  他试探着再次探手入水,哪知山腹中赫然又是一声大震。铁中棠心头一颤,情不自禁地连退三步。这一次震动,更是猛烈,四壁的珍宝,被震得狼藉满地,池中的清水,也被震得流了出来。回声过后,片刻静寂,山腹之中,竟又隐隐传来阵阵斧凿之声,仿佛便在近处,而且越来越近。
  铁中棠心念动处,暗惊忖道:“有人开山……”他机警过人,一念至此,目光便四下搜索起来,想找一个藏身之地,但四壁空阔,哪有地方藏身?
  斧凿之声刚停,山腹中竟传出人语:“方向对么?”
  声音之近,仿佛已只有一壁之隔,铁中棠心头一凛,忖道:“听这语声,开山之人必有图谋,莫非是来掘宝的?”
  心念闪过,山腹中已有人接口道:“兄台只管放心,我费的多年心力,决不会白费的。”
  另一人道:“好,弟兄们再掘!”接着,斧凿之声又已响起。
  时机急迫,铁中棠已无暇思索,急地将锦榻推到角落里,又将那两口装衣衫的箱子推到锦榻前。
  然后他飞身出洞,将外面的锦榻收拾妥当,关起了‘幸运之箱’,藏入满堆的珍宝中,擦去了榻上的两滴鲜血。
  他伤痕虽未完全复原,但精神却仍很健旺,是以动作极快,当下目光一扫,确定四下再没有人新近逗留过的痕迹,便俯身钻入锦榻下。
  就在这刹那之间,壁上山石,突地飞激而出,一阵欢呼过后,有人大声道:“果然在这里!”
  两条人影自穿破的石隙中,一掠而出。
  铁中棠屏住声息,自两口箱子的空隙中,偷偷瞧了出去,只见这两人其中一个是身穿宝蓝长衫的中年文士,虽在如此惊喜的情况下,仍然故作矜持,保持着从容不迫的沉稳之态,只是满身尘埃,不免显得有些狼狈。
  另一人是个乌簪高髻、灰袍白袜的道人,鹰鼻深腮,瘦骨嶙峋,年纪虽在中年,但头上却已白发苍苍。这两人一入洞中,目光便立刻全被满窟珍宝所吸引,呆呆地愣在当地,谁也想不到洞中还有他人。他两人身形方自站稳,山壁中又已跃出一个锦衣少年,以及一个红脸虬须、浓眉环眼的劲装大汉。这大汉似乎因为心情兴奋过度,身形跃出时,竟一头撞在山壁上,撞得满头鲜血,但他却丝毫不觉痛苦。
  满洞珠宝,闪耀得这四人目光中,俱都露出了野兽般的贪婪。
  良久良久,那白发人方自长叹一声,缓缓道:“十余年的苦心积虑,满头的苍苍白发,今日总算有了报偿。”他俯下腰去,颤抖着伸出手掌,拾起地上一柄满镶珠玉的银剑,道:“宝贝呀宝贝,你可知我为你花了多少心血?”
  话声未了,那蓝衫文士突地反手一掌,将他掌中银剑震落。白发道人变色道:“兄台这是什么意思?”
  蓝衫文士冷冷道:“阁下难道忘了你我的君子协定,主权未分之前,谁也不能妄取洞中之物!”
  白发道人呆了一呆,强笑道:“在下只是拿起来看上两眼,并无妄取之意,兄台切莫误会。”
  蓝衫文士冷笑道:“如此最好——”俯首在水流中瞧了半晌,舀起一捧清水,慢慢喝了起来。
  虬须大汉悄悄退了两步,向那锦衣少年轻声道:“兄弟,你出生于大富之家,可曾见过这么多珍宝么?”
  锦衣少年叹息道:“连做梦都未曾见过。”
  虬须大汉瞧了那蓝衫文士一眼,在背后歪了歪嘴。
  锦衣少年附耳道:“家师自有安排。”
  只见蓝衫文士喝完了水,擦了擦掌上的水珠,回首道:“宝藏既得,阁下可有什么安排么?”
  白发道人展颜笑道:“这宝藏虽是在下探测而出,但若无兄台你的支持,在下必定要费事得多。”
  蓝衫文士冷笑道:“费事得多?”
  白发道人目光一转,连忙接口道:“在下单独一人之力,或许永远也无法寻到此地。”
  蓝衫文士道:“想必如此。”
  白发道人强笑道:“是以在下绝无贪得之心,绝对公平地将这宝藏分做两份,你我各取其一……”
  他眼帘微合,透了口气,接道:“然后在下便要寻个山明水秀之地,好好享一享福了。”
  虬须大汉双目一睁,大怒道:“分作两份?你难道将我两人当作死人么?我两人辛辛苦苦——”
  白发道人面色一沉,道:“你辛苦什么?”
  虬须大汉怒道:“当今江湖中,除了我‘霹雳堂’门下,除了我‘小雷神’之外,还有谁能以火药炸破山腹?”
  铁中棠心头一凛忖道:“原来此人竟是‘霹雳火’秦老儿的首徒!”
  只听白发道人冷冷道:“放火药、用苦工的代价,我自会算给你。”
  虬须大汉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白发道人目光一凛,道:“我说的——”
  蓝衫文士微一摆手,截口道:“两位谁也不必争了。”
  虬须大汉道:“我知道黑大叔必定会主持公道的。”
  白发道人涩声道:“兄台之意,该如何分法?”
  他干咳了两声,忍不住也走到水池前舀起一捧清水,想润一润已紧张得要冒出火来的喉咙。
  蓝衫文士凝目望着他的身影,缓缓道:“不必分了。”
  白发道人双眉立轩,道:“此话怎讲?”
  蓝衫文士微微一笑,道:“兄台喝下水再说。”
  白发道人“哼”了一声,仅仅俯下头去,目光四下闪动,留意着四边的暗算,嘴唇已将凑到水上。
  铁中棠暗中旁观,冷冷忖道:“我若是他,在喝水之前,必定要看看水中是否有毒……”
  思念一转,只见那白发道人十指微松,捧中的清水,全都漏了下去,口中自语道:“不行,不行……”
  蓝衫文士仰首望天,只作未闻未见。
  白发道人也不瞧他,白头上拔下了发簪,在水中轻轻一划,簪头的一点银尖,立刻变作了乌黑颜色。
  铁中棠暗暗忖道:“此人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只见白发道人阴恻恻一笑,缓缓将簪插回头上,冷冷道:“黑星天,你的心也未免太黑了吧!”
  铁中棠心头一凛:“此人原来是天武镖局总镖头,三手侠白星武之师兄,玲珑七窍黑星天!”
  凝目望处,只见黑星天面色仍然丝毫不变,移目望向白发道人,缓缓道:“祸从口出,阁下若是胡言乱语,大祸就要临头了!”
  白发道人厉声道:“难怪你说不必分了,原来你是想要独吞!”手掌不住颤抖,要待出手一击,却又不敢。
  黑星天神色自若,道:“确有此意。”
  白发道人道:“好,好……”
  黑星天冷冷道:“但这水中之毒,却不是为你准备的,只因我要动手除你,又何需在水中下毒?”
  他再不望白发道人一眼,挥手道:“叫他们进来!”
  锦衣少年应了一声,掠入山腹,片刻之后,只见八条手持鹤嘴尖锄的劲装大汉,随在他身后,鱼贯而入。
  黑星天含笑道:“辛苦了你们,先喝些水解解渴!”
  劲装大汉一齐躬身道:“总镖头太客气了!”口中虽然在说话,但十六只眼睛,却都在直愣愣地望着珠宝。
  蓝衫文士笑道:“先喝水吧,少时自有重赏!”
  劲装大汉一直走到水池边,争先喝起水来。
  铁中棠暗暗忖道:“好毒辣的角色!”转目望去,只见那白发道人面容苍白,“小雷神”也变了颜色。
  刹那之后,劲装大汉已一齐喝完了水,其中一人擦着嘴道:“好甜的水,怎么好像放了糖似的。”
  最后几个字,已说得有气无力,说完最后一宇,突地面孔一阵痉挛,一口气再也喘不上来,噗的跌了下去。
  他身子方自落地,其余七人,也立刻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登时气结而死,竟没有一个惨呼出声来。
  虬须大汉抹了抹嘴唇,道:“好厉害的毒药,好像比火药还要厉害几分!”俯下身去,翻开一条劲装大汉的眼皮,只见他眼皮竟已变作惨绿色。
  黑星天微微一笑,转目四望,道:“珠光宝气之中,加几具死尸,这情况倒也协调得很!”话声中,脚步移动,走向那白发道人。
  白发道人立刻面目惨变,道:“你要作甚?”
  黑星天道:“我先问你,你这宝藏之图,是从哪里来的?”
  白发道人道:“我不是早已说过了么?”
  黑星天冷笑道:“你说那宝藏之图,是在大旗门门人弟子的死尸上,取出来的,是么?”
  白发道人道:“不错……”
  黑星天道:“这种话你用来骗三尺幼童,他或许会相信,但在下么……哼哼,大旗门弟子的死尸,我已看得多了,却从来不知道二十年来,有任何一个大旗门弟子的死尸,不是死在我亲眼目睹之下。
  白发道人讷讷道:“这个……这个……”
  黑星天冷笑截口道:“何况这宗宝藏如此巨大,大旗门人必然也将它看得极重,是以身怀藏宝秘图之人,就必定是大旗门中的首脑角色,他们的尸身,临死时我都已搜查过了,纵有藏宝秘图,也轮不到你来发现。”
  白发道人呆了半晌,突然大声道:“无论我是如何知道这宝藏所在之地的,都与你无关,你都该将财宝分我一份。”
  黑星天冷冷道:“不错!但我怀疑的,只是你的来历。”
  白发道人变色道:“怀疑什么?”
  黑星天面色一沉,厉声道:“我怀疑你也是大旗门的弟子,自师长口中,听到了一些有关这宝藏的秘密,财帛动心,你便背叛了师门,是么?”
  白发道人身子一震,连退三步,颤声道:“你……你疯了么,我若是大旗门弟子,怎会来寻找于你?”
  黑星天冷笑道:“江湖中除了我黑星天之外,还有谁懂得开山之学?除了霹雳堂外,还有谁善用火药?”他语声微顿,接口道:“你纵然知道宝藏所在,但若无我黑星天,又怎能到达此地?是以你明知冒险,也要来找我!”
  白发道人面上阵青阵白,呆呆地愣了半晌,长叹道:“不错!在下的确为了这宗宝藏,叛变了师门!”
  “小雷神”大喝一声,道:“好呀,你小子原来是大旗门下的兔崽子,老子非宰了你不可!”
  他双臂一振,全身骨节山响,飕的掠到了白发道人面前,挥拳直击过去,这一招看来浑浑噩噩,仿佛毫无奥妙,其实却是含劲沉实,拙中藏巧,正是“霹雳堂”世代相传的“混元霹雳拳”!
  白发道人拧身错步,身形斜斜跃过水池,口中大声道:“黑星天,我还有话说,你要不要听?”
  “小雷神”厉喝道:“还说什么?”如影随形,跟踪而去。
  黑星天沉声道:“雷贤侄住手!”
  “小雷神”身形骤然停下,道:“黑大叔,这厮只要曾为一天大旗门弟子,便是我五家的仇人,怎能放过他?”
  黑星天冷冷道:“谁说放过他,听他说完了话也不迟。”
  白发道人紧紧贴住山壁,目光四下移动,嘶声道:“只要你们放我生路,宝藏我宁可只要两成!”
  黑星天道:“废话少说,先老实说出你的名姓!”
  白发道人只见那锦衣少年已看住了出路,“小雷神”紧紧逼在自己身前,黑星天虽然负手而立,但目光如挟霜刃,早已暗暗控制了全局,不禁长叹一声道:“我虽然曾为大旗弟子,但却从未伤过你五家门徒中任何一人,我……我只是昔年大旗门掌刑人铁毅的未记名弟子,名唤钱空。”
  铁中棠暗中心头又是一凛,只因铁毅便是他的父亲。只听黑星天冷笑道:“钱空?嘿嘿,大旗门中从不收未记名弟子,更不收云、铁两家外姓门徒,你骗得过我?”
  白发道人面色如土,忽然噗的跪了下来,哀声道:“无论我是什么人,但我不惜昧着良心,自铁毅手中,偷出了藏宝之图,又费了十余年的心血,参出了宝图上暗语,将你们带来此地……”他几乎已声泪齐下,接着道:“二十年来,我吃尽千辛万苦,连头发都已急得苍白,你们今日怎能忍心杀我?”
  黑星天目光一闪,道:“铁毅心智武功,天下无双,你却能偷得他的贴身之物,想必你八成便是他异母兄弟铁青笺了!”
  白发道人嘶声道:“不错,我便是铁青笺,但若不是我将铁毅的右手暗算成伤,你们伤得了他么?”
  铁中棠直听得满心悲愤,身子已不禁抖了起来。
  只见黑星天微微一笑,道:“不错,若不是你将铁毅右手暗算成伤,我五家的确无人是他的敌手。就凭此点,我本该饶你,只可惜……唉,你偏偏姓铁,为了你姓铁,我却万万饶不得你了。”
  话声顿处,突地大喝:“动手!”
  铁青笺惨然一笑,仰天叹道:“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大哥,我对不起你,我……我……”突地挺胸道:“快动手,我决不反抗!”
  黑星天冷笑道:“你反抗得了么?”
  轻轻一掌拍出,“砰”的击在铁青笺胸膛上,铁青笺惨呼一声,鲜血随声而出,溅出三尺开外。
  “小雷神”浓眉微扬,走过来探手摸了摸他鼻息,道:“死了。”铁青笺全身竟已冰冰冷冷,再无气息。
  黑星天傲然笑道:“我掌下焉有活口!”
  “小雷神”道:“只可惜便宜了他,让他死得太痛快了!”
  黑星天笑道:“算他知趣,不敢回手!”目光四下一转,又道:“你两人快将所有珍宝收集一处!”
  “小雷神”、锦衣少年齐声应了,开始动手。
  黑星天缓缓走向锦榻,拉出一口箱子。
  铁中棠心头一骇,只见他打开箱子,看了一眼,自语道:“这种样子的衣服,再也穿不得了。”
  砰的关上箱盖,一脚将箱子踢回原处。
  那锦衣少年叹道:“有了这些珍宝,当真富可敌国,只是……我们三个人怎么将这些珍宝拿出去呢?”
  “小雷神”伸了伸臂膀,大笑道:“无妨,凭我两臂的力气,便是再多一倍,我也弄得出去。”
  突然黑星天“咦”了一声,自水中拾起一只漆黑的箱子,仔细瞧了半晌,喃喃道:“这箱子里有古怪,却不知如何开法?”
  “小雷神”笑道:“我来瞧瞧!”
  他接过来看了半晌,道:“这种箱子里,还会有什么东西,不看也罢!”随手将箱子抛在地上。
  黑星天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我敢断言,这箱子里的东西,价值必在这所有的珍宝之上。”
  “小雷神”诧声道:“真的么?”又将箱子拾起。突听外面一声轻呼,一条人影,如飞而入。
  三人齐地一惊,厉喝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满身泥污的少女,叉腰站在洞口,大声道:“你……你们是……是什么人?来……来干……干什么?”正是水灵光。
  “小雷神”放声一笑,大步走了过去,道:“结巴姑娘,你是什么人?这里难道是你的地方么?”
  水灵光眼珠一转道:“当当……然!”
  “小雷神”大笑道:“但现在这地方已换了主人了。你若洗洗干净,大爷我就把你带出去……”
  水灵光目光一转,见到地上并没有铁中棠的尸身,知道他必定已躲了起来,暗中松了口气,笑道:“真……真的?你……带……带我出……出去。”
  “小雷神”嘻嘻直笑,伸出手掌似乎要摸一摸水灵光的身子,突见黑星天面色一沉,一掌将他打得连退数步。
  他惊怒之下,厉声道:“黑大叔,你……你……”
  黑星天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走到水灵光面前,长身一礼,笑道:“请姑娘莫要怪他无礼。”
  水灵光心念转动,满面俱是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黑星天柔声道:“姑娘既是此地主人,想必是一定能打开那口黑箱子的了?只要姑娘打开来让我们看一看,我们立刻就走,决不惊扰你。”
  水灵光灵活地转着眼波,笑道:“要打开那箱子还不容易?向左边一转,箱子就开了!”她说话仍是结结巴巴,一句话几乎说了半盏茶工夫。
  “小雷神”插口道:“箱子是方的,如何转法?”
  黑星天笑道:“方的箱子里面就不能有圆的螺纹么?”
  “小雷神”思索半晌,恍然悟道:“是了是了,外面是方的,里面却是圆的,制造箱子的人,心思倒真灵巧得很!”
  只见黑星天含笑拿起箱子,心念突地一转,将箱子递到水灵光面前,道:“这是姑娘之物,还是麻烦姑娘开吧!”
  水灵光道:“这……这箱子已……已经锈……住了,我没……没力气,怎……怎么打……打得开……”
  “小雷神”伸手将箱子拿了过来,大笑道:“卖力气的事,还是由我雷震远来于的好。”
  他右手抱着箱子,左手往左一转,箱盖果然活动了起来。
  话声未了,突地惨呼一声,胸膛间血光暴现,箱子“砰”然落地。他庞大的身子,也狂呼着倒了下去。
  原来箱盖一松,便有三片薄刃,飞射而出,齐齐地插入他胸膛,黑星天面色大变,俯身查看。
  锦衣少年惶声问道:“雷大哥他……”
  只听雷震远呻吟之声,越来越是微弱,突地完全断绝,黑星天摇了摇头,长叹道:“无救了!”
  锦衣少年一步窜到水灵光面前,怒道:“你找死!”
  水灵光睁大着眼睛,道:“我……我也不……不知道。”
  锦衣少年叱道:“放屁,你不知道谁知道?”
  黑星天长身而起,冷冷道:“这只能怪雷震远也太大意,怎能怪这位姑娘?反正箱子已开,快看看里面是什么?”
  锦衣少年呆了一呆,心中不禁暗叹他师傅的冷酷。
  只见黑星天已拾起一柄鹤嘴尖锄,拨开箱盖,箱子里只有几本书册,一块叠得甚是整齐的污布。
  锦衣少年心中大是失望,但黑星天面上却满露喜色,大笑道:“大旗门秘传的武功想必就在这里了!”
  狂笑声中,转首又道:“拿出来。”
  锦衣少年摇摇头,退后两步。
  黑星天笑声立顿,怒喝道:“你不拿么?”
  锦衣少年面容如土,道:“弟子有些不敢……”
  黑星天冷笑道:“好,你竟敢违抗师命!”目光转向水灵光,水灵光不等他开口,已俯下身去,道:“我来!”
  她腰身方自缓缓弯了下去,突地双掌齐扬,全力撞向黑星天的胸膛,掌势凌厉,隐挟风声。
  黑星天冷笑道:“我早知你有这一手了。”冷笑声中,身形半转,飞足踢向水灵光胯骨。
  他撤招变式,其快如风,双掌含劲,稳稳封住了水灵光的退路,只因方才一招,用力过猛,此刻已眼见不能闪避。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她身子突然飘飞了起来。
  黑星天变色道:“好轻功!”身形唰的后掠三步,水灵光若是乘机追击,立刻便能抢得机先。
  但是她武功虽高,却全无交手经验,此刻竟不知追击。
  黑星天心头暗喜:“她这样的人,武功再强,也无用处……”心念闪动间,只觉自己已稳操胜算,当下挥拳扑去。
  数招过后,水灵光招式果然大见软弱。要知她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武功深浅,是以与人交手,便不禁生出畏惧之心。床下的铁中棠焦急之下,方待一掠而出,他纵然体力未复,此刻也要拼命了。
  就在此刻,铁青笺的尸身突地轻轻动弹了一下。
  铁中棠心头一跳,只见水灵光秀发飘飞处,纤腰轻轻拧转,双掌却重重地击向黑星天的胸膛。
  黑星天暗中冷笑忖道:“果然是大旗门的武功,不知利用轻功之长,却用这些硬打硬拼的招式。”
  他自然不会与这些招式硬拼,心念转动间,脚步又连退三步,身子已退到铁青笺的“尸身”前。
  突听铁青笺厉喝一声,反身跃起,急地抱着了黑星天的双腿,锦衣少年大惊之下,颤声呼道:“他……他复活了!”
  黑星天更是心胆皆丧,已被铁青笺拖倒在地上,只觉双腿膝盖一阵麻木,已被他点中了穴道。
  锦衣少年目光闪处,突地狂奔而出,如飞奔入山腹中。黑星天惶声呼道:“不要走,快来助我一臂……”
  铁青笺冷笑道:“你的好徒弟早已逃了,还鬼叫什么?”话声未了,手掌又连拍了黑星天胁下两处大穴。
  黑星天面如死灰,颤声道:“你……你怎会……”
  铁青笺翻身掠起,狂笑道:“你以为我死了是么?”
  黑星天道:“我亲手探过了你的心脉。”
  铁青笺大笑道:“我早已将全身真力凝集在胸前,拼却受你一掌,然后闭气诈死。我知道你自恃掌力,必定不会多加查看,嘿嘿,黑星天,你素来诡计多端,怎的会不知道诈死的妙处?”
  黑星天瞑目长叹,道:“好,算我黑星天阴沟里翻船,落在你手中,要杀就杀,还多说什么?”
  铁青笺冷冷道:“要杀就杀?哼,哪有这般容易?”他目光转向发着愣的水灵光,笑道:“姑娘你不妨建议建议,该将这厮如何处死,在下必定遵命!”
  水灵光睁大着眼睛,道:“随……随便。”
  铁青笺缓缓道:“人肉的滋味,姑娘尝过么?”
  水灵光急忙摇头,道:“我……我没有吃……吃过,也……也不……不想吃。”脚上不由自主退开去。
  铁青笺大笑道:“那么我只有自用了。这厮方才一掌,大损我的元气,此刻正好补上一补。”他取出一柄匕首,在脚底缓缓磨了起来。
  黑星天的面容已因惊骇恐惧而起了痉挛,颤声道:“你将我杀死也就罢了,何必如此作贱于我?”
  铁青笺望也不望他,一面磨刀,目注着水灵光道:“姑娘一直在这里为在下看守着财宝,在下感激得很。”
  水灵光圆睁双目,诧声道:“你……你的财宝?”
  铁青笺笑道:“这宝藏本是我大旗门所有之物,方才看出姑娘你的武功,似乎也和大旗门颇有渊源。”
  水灵光摇摇头,道:“什……什么大旗门,我……我不知……知道。”
  铁青笺微微笑了笑,方待说话,只听身后冷冷道:“我知道!”铁青笺大惊之下,霍然转身。只见箱子移动,锦榻下钻出了一个面色微黑,双眉如剑,目光更闪得有如明星般的少年。
  他一见这少年的面容,身子立刻莫名其妙地颤抖了起来,如见鬼魅一般,颤声道:“你……你是谁?”
  铁中棠道:“你不认得我么?我却认得你!”目光有如冰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缓缓在锦榻上坐了下来。
  水灵光虽也看得莫名其妙,但却已感觉到他两人之间,必定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关系,是以绝不开口。
  只见铁青笺干笑了笑,道:“阁下怎会认得在下的?”他一见这少年便生出恐惧,竟不敢出手。
  铁中棠冷冷道:“你看看我像谁?”
  铁青笺看了半晌,越看越畏惧。
  铁中棠冷冷道:“你仔细看看,仔细想想。”
  珠光之下,他面上的线条轮廓,仿佛古代英雄的石像般坚毅分明——这种面貌最是教女子爱慕,男子钦敬。
  铁青笺突地想起一个人来,颤声道:“你……你……”
  铁中棠森森笑道:“你想起我是谁了么?”
  铁青笺脚步缓缓后退,口中颤声道:“你是铁毅大哥的什么人?”他突然想起,这少年的面容竟与铁毅有七分相似。
  铁中棠霍然站了起来,厉声道:“你还有什么颜面敢称呼先父为大哥?为了财物,你竟忍心下毒暗算于他老人家,使得他老人家一臂残废,若不是你,他老人家也不致死在别人手中……”
  铁青笺面色如土,道:“你……错了,我……”
  铁中棠怒喝道:“错了?嘿嘿,这都是你亲口说出的话,我亲耳听到,你还想否认么?”
  语声之中,他已逼到铁青笺面前。
7#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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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血旗秘辛

  铁青笺突地挺起胸膛,大声道:“不错,我确是下手暗算了他。自小到大,我时时刻刻生活于他控制之下,几乎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有了机会,我自要反抗,但我决没有杀死他,只是——”
  铁中棠道:“你虽未亲手杀他,但他却因你而死……”
  铁青笺大喝一声:“你要怎样?”
  铁中棠道:“我要杀了你,为先父复仇。”
  铁青笺面色大变,又后退几步,突地顿住身形,冷笑道:“人人都可向我动手,但你万万不能!”
  铁中棠怒道:“我为何不能?”
  铁青笺冷笑道:“你莫要忘了,我总是你的亲叔父,你身为大旗门弟子,焉敢逆伦犯上?”
  铁中棠呆了一呆,要知“大旗门”中,最最严厉的戒条,便是:“不得通敌叛师,不得逆伦犯上。”
  铁青笺目注着他面上的神色,嘴角泛出阴险的笑容。突见眼前人影一花,水灵光已站在他面前,道:“我……我能杀你么?”
  铁青笺冷笑道:“自然你可杀我,但你却不是我的敌手,你若不相信,大可试一试。”
  语声未了,突听洞外传来阴森的冷笑,一个枯涩尖锐的语声冷笑着道:“我先来试上一试!”
  语声方起,水灵光已花容失色,身子瑟瑟地抖了起来。
  铁青笺、铁中棠亦且心头大惊,惶然失色。
  接着,只听一连串“叮、叮”声响,自远而近。
  水灵光面色有如纸般苍白。
  珠光一闪,人影微花。
  一个干枯丑陋的老妇人,手里拄着两根竹杖,竹枝点地,凌空而人,望之有如鸠盘魔婆。
  水灵光颤声道:“娘……”
  水柔颂冷冷道:“你还记得我这个娘么?好好!”
  她横目望了铁中棠一眼,目光立刻转到铁青笺身上,一字字沉声道:“铁青笺,你还记不记得我?”
  铁青笺摇了摇头,道:“在下实在眼拙得很。”
  水柔颂冷笑道:“二十年的故友,你都忘记了么?”
  铁青笺茫然道:“二十年的故友?”他实在想不起自己一生之中,几曾见过如此丑陋的妇人。
  水柔颂冷笑道:“你可记得二十年前,那风雨之夜,在那桃花林里,缤纷落花之中……”
  铁青笺身子陡然一震,缓缓举起右手,颤抖着指向水柔颂,颤声道:“你……你……你是水柔颂?”
  水柔颂展颜一笑,道:“你还记得我!”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将起来,更是丑得骇人。
  铁中棠、水灵光两人面面相觑,实未想到水柔颂与铁青笺是认得的,更令铁中棠奇怪的,是水柔颂此刻的目光。
  她目中此刻含蕴着的,竟是一种对往事的回忆,对旧情的眷念,伤心的忏悔,刻骨的痛恨……这许多种情感揉合而成的光芒。她便以这种目光,凝注着惶然失色的铁青笺,缓缓道:“我知道你还记得我,但却不认得我了,是么?”
  铁青笺惶然道:“我……我……”
  水柔颂凄凄一笑,道:“二十年前,你曾经跪在我面前,说我是你平生所见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子。”缓缓阖上眼帘,仿佛已沉浸于往事美丽的回忆中,柔声接道:“那时你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至今仍留在我耳边,但现在呢?”她霍地睁开眼帘,厉声狂笑起来:“但现在我已变成世上最丑恶、最凶暴的女人了,你自然不会再认得我!”她拄着竹杖的双掌,剧烈地颤抖起来,狂笑着接道:“二十年,还不到二十年,世上的变化,竟如此巨大!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只恨我听了你的花言巧语,不但饶了你的性命,还在桃花林中整整陪了你两天。二十年后,今日你生命又落在我手中了,你还有什么花言巧语可说?”
  铁青笺目光转处,突听黑星天阴森森冷笑起来,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盛大嫂在这里。”
  水柔颂道:“黑星天,少插口!”
  黑星天道:“盛大嫂,我盛大哥时时刻刻在想着你,你还不快将他杀了,同小弟一起见盛大哥去?”
  铁青笺噗的跪了下来,道:“柔颂,我也是时时刻刻在想着你的。你的容颜虽然变了,但我的心却始终未变。”
  黑星天厉声道:“盛大嫂,他骗你的,他……”
  水柔颂突地厉喝一声:“住口!”
  她目光缓缓自铁中棠、铁青笺、黑星天面上扫过,冷笑道:“你们男人的花言巧语,我听得多了。”她竹杖一指黑星天,道:“最最不是东西的,就是你。昔年你早已知道盛存孝是不能生孩子的,便想来骗我,骗不到我,又跑到盛大娘那里挑拨,这些账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今日我怎能饶得过你?”
  “你”字方自出口,她竹杖突沉,落在黑星天胸膛上,黑星天立刻惨呼一声,气绝而死。然后,她竹杖指着铁中棠,道:“你!你骗得我女儿连娘都不要了,你这恶徒,我更要宰了你。”
  水灵光颤声道:“娘……”
  水柔颂竹杖却已指向铁青笺,道:“你呢,你欺骗了我,害得我落到如此地步,我杀了你都不足泄愤。”
  铁青笺面色竟已变得十分镇定,缓缓道:“你不能杀我,我女儿也不会答应你!”
  水柔颂面色大变,道:“谁是你的女儿?”
  铁青笺手指突然指向水灵光,大呼道:“她!”
  水灵光惊呼一声,一连退了几步,倚在石壁上。
  铁中棠亦是惶然失措,只因这一切事的变化实在太过奇妙,每件事的发生,都大大出乎他意料。
  只听铁青笺接道:“盛存孝不能生,孩子自然是我的。你我一夜夫妻,恩情万夜,你忍心杀我?”
  铁中棠恍然而悟:“难怪盛大娘知道她有了身孕,便要下手杀她!难怪她对自己的女儿,那般冷酷!”
  只因她对铁青笺十分痛恨,自己更对自己的往事忏悔,于是她便将上一代的罪孽,发泄到下一代身上。
  目光转处,只见水柔颂又自阖上眼睛,缓缓道:“一夜夫妻,万夜恩情,何况你我又有了女儿,我实在不忍心杀你。唉!过来扶我一把,我要去榻上歇歇。”
  铁青笺连忙赶了过来,作出温柔的笑容,扶起水柔颂的臂膀,柔声道:“柔颂,我们就快有好日子过了,这些财宝……”
  话声未了,身子突地一阵痉挛,仰天跌了下去。
  只见水柔颂满面俱是悽厉的狞笑,嘶声狂笑着道:“财宝,财宝,你这个又怕死又贪财的臭男人!”她竹杖飞舞,挑起了成堆的珠宝,撒在铁青笺尸体上,狂笑着接道:“今日我就教你死在这些财宝里!”
  水灵光颤抖着身子,突地放声痛哭起来,那种潜伏的父女之情,使得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哀。她狂呼一声:“娘,你……”牙关一紧,晕倒在铁青笺的尸身上。
  狂笑声与痛苦声一齐绝灭!
  这神秘的宝窟中,立刻变作慑人心魄的静寂,仿佛正有一个死亡的神灵,隐身在角隅中,望着满地尸身狞笑!
  珠光,映照着蓬乱、枯瘦、丑陋、残废的水柔颂。
  她目光已变得赤红,面色却有如铁青,她仿佛已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而变作了一具丑恶的躯壳。
  铁中棠静静地凝注着她,心里不知是憎恨还是怜悯。对这所有的尸身,他心里也不知是憎恨还是怜悯。
  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随死亡而终结,他们对财宝的贪婪与奸谋,也随着死亡而消失!
  水柔颂眼神霍然移向铁中棠,面上又泛起了狞笑。
  她狞笑道:“好小子,你骗了我女儿,若不是我偷偷跟了来,岂非要活活地饿死在那里?”
  铁中棠长叹道:“夫人只要对她好些,不要将上代的罪孽迁怒到下代的身上,她自然会孝顺你的。”
  水柔颂呆了一呆,怒骂道:“放屁!你不过只是欺负我是个残废而已,我今日就要你尝尝残废的滋味!”怒骂声中,她竹杖轻点,身子已飞升而起。
  铁中棠只见她乱发飘飞,双目如火,看来当真有如恶魔一般,张牙舞爪地扑向自己,心头一凛间,两条挟带劲风的竹杖,已闪电般划向他胸膛。
  他大惊之下,更不知自己武功、体力是否已完全恢复,哪里敢与她硬拼?肩头微耸,纵身避过。
  水柔颂狞笑道:“你跑得了么?”竹杖飞舞,急攻而至。她双腿虽废,但以手代足,身形仍然其快绝伦。
  铁中棠连闪数招,腰弯的伤疼,又渐发作,举手投足间,已大是不便,何况他纵然无伤无痛,也无法抵敌水柔颂这奇诡的招式。
  但见漫天杖影中,她掌中杖,竟有如双头毒蛇般,左右交衔,连绵不绝,左杖方落,右杖即起。她身形凌空飞舞,绝不落地,那狰狞的笑容,竹杖点地的叮叮连响,更助长了她慑人的威力。数十招眨眼而过,铁中棠更是不支,突觉膝弯一软,竟被“小雷神”的尸身绊倒在地。他和身一滚,随手拾起了一柄尖锄,反手挥出。
  水柔颂身子微退,铁中棠已摸着了一柄满镶碧玉的宝剑,翻身掠起,扑了上去。
  他知道水柔颂此刻已不可理喻,是以也立下拼命之心。
  三招过后,他心念一闪,宝剑不找水柔颂的身子,专削她掌中的竹杖,正是用上了“射人先射马”的兵家至理。
  水柔颂狞笑道:“好小子,你真的欺我残废?”语声中招式突地一变,大见缓慢,每一杖挥出,杖头如挑千钧之物。她坐关二十年,内力之深厚,已骇人听闻。
  铁中棠连退数步,突地斜斜一剑削去。大旗门武功霸道,多是硬拆硬砍的招式,这一剑更是大旗武功的妙着。
  但见剑带青芒,如雷如电,直削水柔颂掌中竹杖。剑杖相交,砰的一响。
  水柔颂掌中竹杖,竟丝毫未动。要知她杖上已满注真力,便是百炼精钢之利剑,也难斩断了。
  铁中棠手腕一麻,心头大震,接着一剑挥去。
  水柔颂厉喝道:“来得好!”另一根竹杖,随声而起。
  铁中棠手腕又是一震,长剑竟被震得脱手飞去。
  刹那之间,他只觉右半身已全都麻木,手足都难抬起,哪里还有反击之力,心头不觉大是惊骇。而此时此刻,却根本没有他思考之余地,长剑方自脱手,水柔颂掌中竹杖,左落右起,划空急至。
  铁中棠仰面仆倒地上,就地一翻,滚到了水池边。
  水柔颂凌空一跃,掠上了水池边缘,厉叱道:“拿命来。”左手一沉,竹杖急点铁中棠胸膛。铁中棠暗叹一声,他历尽千辛万苦,方自逃脱性命,不想此刻,竟要丧生在理智已失的半疯女人手上。转念间,竹杖已触及了他胸膛,他力气已尽,半身麻木,竟已无闪避之力,哪知就在这生死俄顷的刹那之间——
  突听“咯”的一响,点在水池边缘的竹杖,突地折断。水柔颂重心骤失,大惊之下,不及伤人,先求自保,凌空一个翻身,提起左手竹杖,点上了水池边缘。她心惊之下,用力稍猛,这竹杖竟也“咯”的折为两段,她连翻腾越,真气已尽,再也把不住重心,“啪”的落人水中。
  原来方才剑杖相击,这两根竹杖,已被铁中棠斩开两条裂口,是以水柔颂稍一用力,竹杖便断。
  只因铁中棠服下了那千年参果后,伤口虽未复元,内力已无形中增长,这连铁中棠自己都不知道,是以没有自信之心,水柔颂更是低估了他的真力,大意之下,突遭此变,自是措手不及。水花四溅中,铁中棠喘了口气,翻身掠起,退到石壁边,暗调真气,戒备着第二次攻击。哪知过了许久,水池中仍无动静,水柔颂仰面躺在水池中,身躯竟缓缓浮了起来,宛如死尸一般。
  铁中棠目光动处,不禁呆了一呆,立刻恍然忖道:“水中有毒,水柔颂必定已呛入了池中毒水,毒发而死了!”
  他深知这水中毒性之烈,发作之快,方才那些大汉饮下少许,便立刻丧生,何况水柔颂泡在水中。
  刹那之间,只见水柔颂枯瘦的身子,已渐渐痉挛收缩起来,四肢扭曲,乱发飘散,形状更是可怖。
  铁中棠静静地观望了半晌,直到此刻,他才看清了满地尸身的形状,心里突地泛起了一阵呕吐的感觉。他忍不住奔出洞外,在山道中寻了个角落,尽情呕吐起来,直到无物可吐,胃中只剩下一些酸水。此刻洞中又传出了水灵光的惊呼痛哭之声。
  铁中棠心里既是悲哀,又是怜惜,这可怜的少女,片刻之间,父母双亡,这种巨大的变故,便是心如铁石之人也禁受不得,何况她心肠又那么柔弱。他叹息着步入洞中,只见水柔颂的身子已被水灵光捞了起来,放在铁青笺的尸身旁边。
  珠光宝气的洞窟中,已被愁云惨雾满布,使得四下眩目的珍宝,也蒙上了一层恐惧凄凉的颜色。
  铁中棠木立当地,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于她。他只愿世上根本没有这些宝藏存在,那么,这一切悲惨痛苦的事,也就根本不会发生。财富虽然可爱,但跟随财富同来的,常会是贪婪、吝鄙、阴谋、杀戮、冷酷、争夺、陷害、死亡。怎奈人们的眼睛,都已被财富的光芒所眩,只看得见财富的光亮,却看不到光亮后隐藏的阴影。
  铁中棠呆了半晌,也不去劝阻水灵光的痛泣,只因他深知世上唯有眼泪,最能发泄少女心中的哀痛。他在衣箱上坐了下来,取出那“灾祸之箱”中的书册与污布。书册乃是锦缎所订,那污布赫然竟是一面鲜血染成的旗帜,只因年代久远,鲜血变色,是以看来黯淡无光,但却另有一种神秘的慑人魅力。
  铁中棠手指一触及这锦册,这血旗,身子便禁不住颤栗起来,泪珠也立刻夺眶而出,顺腮直下面颊。
  这洞窟中不但隐藏着财富与死亡,显然还隐藏着另一段秘密。
  这一段秘密是有关铁中棠祖先的。这一段秘密中,满含难忘恩仇,辛酸血泪。生的欢乐,死的痛苦。翻开锦册第一张,恭正的字迹写着:
  “昔年三怪、四煞、七魔、九恶、十八寇为害江湖,惨无人道,江湖中人敢怒而不敢言,隐藏多年。
  直至本门云、铁两位先人,出道江湖,黄山、洞庭、点苍、太湖、祁连、中条七役,大小数十战,终以两柄神剑,杀尽三怪、四煞、七魔、九恶、十八寇,以此四十一人之鲜血,染成一面大旗。
  江湖中人感恩图报,大旗所至,群相伏首。
  是以云、铁两祖创立我大旗门,以德、义立规,以德、义服人。
  愿吾后代门人,毋忘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字,谨守门规,扶弱锄强,发扬正义。”
  旁边一行字迹,写的是:
  “大旗门第二代云老先人遗墨,铁毅恭录。”
  这是铁中棠父亲的亲笔手泽,是以焦木蘸炭汁,亲笔写在无色的锦缎上的,锦缎显然是自宫衣裁下。
  铁中棠手里捧着他亡父遗泽,目中已忍不住流下了无声的痛泪。翻过第二页,字迹已潦乱。
  潦乱的字迹,写着铁毅艰苦的后半生:
  “余,铁毅,残废老人,幸有一子,然尚在襁褓,今生恐已谋面无望,另有一子,最是令余痛心。
  余不幸,一臂为弟所断,双腿被仇所残,奄奄一息,九死一生中,余仍凭余门中传统之恒心毅力,寻得此宝藏。
  此宝藏乃余大旗门先人避难时所藏,淹没多年,余赖一残缺不全之秘图,百般参详,寻得此地。
  令余最感欣慰者,我大旗门开门立户时之血旗,亦未遗失,此旗乃余门中至宝,门人得之者可掌门户。
  余已不能重见天日矣,但望得此宝藏者,即非‘大旗门’人,亦应将之用于造福人群之事。
  若此宝藏幸而仍为大旗门人所得,则必须用于复仇大业,万万不可忘怀祖宗之教训。
  要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财富一物,其性如水,用之得当者昌,用之不当者亡,谨之谨之。
  余洞中生活,其苦不堪,但余仍以一手作书,裁衣为纸,烧木为墨,辛苦写下余数十年武功之秘奥,但望得宝之有缘人,勿轻视之,得余武功后,为善则神灵护佑,为恶则人鬼共殛。
  又及,弱女水灵光,乃余残年中惟一安慰,此女生世孤苦,运命辛酸,唯得宝人善视之。
  下写余武功诀要,计有:内功诀要,行动秘诀,大旗风云掌,铁血十二式以及轻功、剑法多种。”
  铁中棠仰首而望,泪流满面,嘶声惨呼道:“爹爹呀!爹爹,不肖男儿,竟无缘见你老人家一面么?”
  语声方毕,突听身后一声长长的叹息,水灵光流泪道:“他……他老人家,是你……你爹爹?”
  铁中棠黯然点了点头,水灵光呆了半晌,道:“你……你妈妈呢?”
  铁中棠长叹一声,答不出话来。
  水灵光道:“你爹……爹的遗……遗言里,怎……怎么……没有提……起你……你妈妈一个字?”
  铁中棠黯然道:“我犹在襁褓时,家母便已走了!”
  水灵光颤抖着伸出手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流着伤痛的眼泪,柔情道:“可……怜……的……孩……子……。”
  铁中棠心头一凛,缓缓回过了头,只见她眼中充满了柔情,充满了怜惜与同情,关怀与慰藉。
  这善良的少女,为了别人的不幸,竟忘记了自己的不幸,其实她自己的身世,岂非比任何人都不幸得多。
  两人泪眼相对,心中都充满了凄苦。也不知过了多久,水灵光突然长身站了起来,向铁中棠招了招手,转身飞奔了出去,秀发飘逸,有如柳丝。
  铁中棠手持血旗锦书,随之而出。只见这宝窟的入口,果然阴森隐秘,穿过一条曲折的洞隙,钻出一片藤萝,方自望见天日。
  水灵光时时停下脚步,等候着铁中棠,走了约莫盏茶时分,沼泽间突地现出一丘土堆。土丘上,满植着浅黄色的花朵,随风而舞,婀娜多姿,给这荒凉丑恶的沼泽绝壑,平添了几分生趣。
  水灵光驻足在土丘前,眼帘一垂,又自泪流满面。
  铁中棠心念动处,颤声道:“这就是他……他老人家的……埋……骨……之……地……么?”
  水灵光木立在微风中,轻轻点了点头。微风拂乱了她的秀发,也吹起了她的衣袂,与黄花齐舞。
  铁中棠已痛哭着跪倒在坟前,血旗、锦书,零乱地落到地上。微风虽不识字,但却翻开了书面。那轻轻地风声,更仿佛是大地的神灵,在呜咽地低啸着书中的秘史,哀悼坟中老人多彩而辛酸的一生。
  水灵光也轻轻地拜倒下去,暗中默祷:“我已将你老人家的后代带到这里,望你老人家在九泉下安息。”她伸手一抹泪痕,以首触地,悲声道:“我爹爹曾经对不起你老人家,但他也死了,求你老人家能原谅他。”
  铁中棠无声的啜泣,已变为有声的痛哭。
  这是他有知以来第一次痛哭——甚至襁褓中,他已不常流泪。连云翼都在奇怪,为何这孩子这么小便已学会沉默和忍耐。但此刻在他父亲坟前,他却哭得如此伤心,他似乎要将自己这一生的眼泪,全在这一次流尽。他痛哭着道:“你老人家放心,孩子一定遵照你老人家的遗嘱,为武林伸张正义,为你老人家复仇。”
  一片乌云遮着日光,天色突地黯了下来,接着,细雨霏霏而落。
  铁中棠仰首望天,让泪水与雨水交流。他守候在亡父坟前,不忍遽去。他平生未见过父亲,此刻多留一刻也是好的。
  水灵光啜泣着陪伴着他,她心里的悲哀更浓,心事也更乱,最苦的是,她心事多半不能向人诉说。
  良久良久,雨停了又落,落了又停。
  铁中棠缓缓长身而起,拉起水灵光的手腕。他已决心要以最大的力量,来保护这可怜的女孩子。
  水灵光抬起眼睛,道:“你……你不恨我?”
  铁中棠赧然道:“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没有你,谁埋葬我爹爹的尸身?我一生都将永远感激你,怎会恨你?”他仰天长叹一声,道:“我非但不恨你,连你的……你的父母,我都不再怨恨他们……”话未完,水灵光已痛哭着扑到他怀里。
  天地虽大,但她只觉惟有他是自己惟一的依靠,惟有在他怀里,她脆弱的生命才能获得安宁。
  但是,她必须要离开他,离开他,离开他……
  为了什么?她不能说,她不愿说,她不忍说。
  铁中棠拉起她的手掌,柔声道:“不要哭了,快随我走,你埋葬了我爹爹,我也要将你父母好好埋葬。”
  水灵光茫然随着他走回那神秘的洞窟。地上的血旗、锦书已被拾起,但却留下一地眼泪与悲哀。
  拨开藤萝,走回秘道。
  宝窟中珠光依然,尸身也都扭曲而丑恶地倒在地上。
  铁中棠目光动处,却忍不住骇然惊呼一声,只见一件白绫长袍,铺在榻上,上面以鲜血写了五个惊心的字:
  “我也会装死。”
  黑星天的尸身已不见了。
  铁中棠愕了许久,方自失声长叹道:“此人当真厉害得很,上了别人一个当后,立刻就还给了别人。”
  突听水灵光惊呼一声,又放声痛哭了起来,原来铁青笺、水柔颂两人头颅已被割下,满地的珍宝,也少去了许多。黑星天已将他能带得走的,全部以衣衫包起带走了,只是却还不及全部珍宝的十分之一。
  铁中棠留意观察着绫袍上的血字,以及水柔颂、铁青笺两人的尸身,只见鲜血都早已凝固。
  他又伏在地上,看了半晌,方自长叹道:“他已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人已去远,追也追不及了……”
  水灵光痛哭着道:“但我……的爹……爹……”
  铁中棠沉声道:“他人虽已去远,但总有一天,我会抓住他,为你复仇的,你相信我么?”
  水灵光柔顺地点了点头,哭声渐微渐轻。
  他们将所有的尸身全部埋葬了起来,然后铁中棠便立下决心,要在自己亡父坟前守墓百日。水灵光自然陪着他。如今,她已不需再逃避任何人、任何事。她洗净了身子,换上了衣衫。于是,她那惊人的美,就完全显露出来。
  铁中棠知道她对于外面的世界,一直是那么向往而羡慕,但此刻她陪着他,却无丝毫焦急,更无怨言。
  三日之后,铁中棠的伤势便完全复原了。他也发现了那千年参果的功效,竟是令人难信地惊人。他这才相信,世上果然有一些奇异的事物,不是人力所能解释的。
  水灵光以白绫裁成孝服,给铁中棠换上,柔软的衣料紧贴在身上,更使他看来全身每分每寸都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他默祷、哀思,有时练习锦书秘笈上的武功,有时也为水灵光说一些红尘中多彩多姿的故事。日子在淡淡的悲哀中平静地过去。
  铁中棠开始探路、束装,计划着如何运出这一批庞大的财宝,也计划着将这一批财宝运用的方法。然后,他拜别父坟,崎岖而行,穿出山腹,重入红尘。虽然只有短短百日,但他却宛如再世为人。
  水灵光自然更是兴奋,但是兴奋中却仍有些淡淡的哀愁——少女的心事,本就令人难测,何况她度过十余年孤独困苦的生活后,生活遽然改变,其心绪之复杂,更非别人所能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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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是繁华的,甚至可说繁华甲于天下。
  洛阳城的上层社会里,近日在悄悄地流传着一件奇异的故事——洛阳城来了位富可敌国的奇人。
  当时的洛阳,身价千万的富人已多得不可胜数,自远方来消闲游乐的世家公子,富商巨贾,络绎不绝于途。
  还有些名公王侯,高官贵族,隐藏了身份来此游乐。
  更有些名诗人、名剑客途经于此,便会为此地留下一些传诵一时的名句,或是留下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
  然而这些人的故事此刻却全都被那富可敌国的奇人压倒了,整个洛阳城,此刻都以这故事作为中心。
  城北李家,不但是洛阳城珠宝业的巨子,而且也可说得上是全国珠宝业的泰斗,普天之下,经营珠宝,没有人不知道李洛阳这名字。李洛阳世代经营珠宝,不但早已家财巨万,而且李家子弟家传的武功,在武林中也是赫赫有名的。
  经营珠宝的人,若不会武功,在当时就等于虎群中的羔羊一样危险。李家子弟,深知此理,武功都练得极好。而且这震动一时的奇人奇事,便是从李宅门下仆役的口中开始传出来的,又经过一两个李家少年子弟证实。
  故事的开始据说是这样的:
  洛阳珠宝李家,传到现在已是第十一代了。经过了无数次战乱与盗劫的李家子弟,自然学会了更多的谨慎与谦虚。他们并没有显赫而华富的店铺,只是以洛阳城北一栋坚固、朴实而古老的巨宅作为交易之地,然而每年却有十日,普天之下的珠宝巨商,都会来到此地,在那朴实的巨宅里,交易价值巨万的珠宝。来自开封,来自秣陵,来自北京,来自苏杭……来自四面八方的珠宝巨富,名公巨贾,带着他们的娇妻美妾,武师镖客,各以所有,易其所需的珠宝。
  这其中自然也有些横行江湖的绿林巨寇,江湖大盗,但他们来到这里,也只是规矩地做生意,决不敢动手抢劫。
  李宅的门户是开放的,只要你想买卖珠宝,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无论你有多少钱财珠宝,在这十日之中,都可以搬进李洛阳为天下各地商人准备好的院落中去,甚至你只有一粒珍珠想卖,或是你只准备为妻女买一朵三两银子的珠花,也可以享受与富商巨贾同样的礼遇。
  李家子弟,以及李家受过严格训练的仆役,也都会以他们多年的传统习惯与礼貌来招待你。
  他们传统的格言是:“一人李家之门,便是李家之客。”
  在这里,没有人盘查你的身份,也没有人盘查你钱财的来历——只要你在这里的行为是正当的。但你只要有丝毫的不轨行为,小则立刻便受被逐而出的羞侮,大则立刻便会受到李家的禁锢和私刑。
  许多年来,这珠宝世家自然也曾受过惊扰,但结果却都无事,就像冀北双煞、独手昆仑那样武功高强的巨盗魔头,想到这里来上线开扒,也都被李家子弟斩去了双手,远逐边外。这珠宝世家的武功威望,和他们的财富、礼貌、传统,以及交易的规矩,在江湖中是同样被人敬重的。
  今年,这一年一度的交易时期,比往年更是热闹。
  自重阳开始,洛阳城北,已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轻裘暖带,衣香鬓影,当真是盛极一时。剑鞘击鞍声,环佩叮当声,笑语寒暄声中,那些风流多金的世家公子,正在和一些娇娃艳妇偷偷眉目传情。珠宝世家的第十一代主人李洛阳,面容清癯,身材颀长,两鬓虽已斑白,但目光却仍亮如明星。他穿着一袭暗色的缠丝夹袍,带着一种动人而华贵的风度,与他的长子李剑白,并立在第二重门户的石阶上,长揖迎宾。
  一个风华绝代的美妇人,陪着一位白衣如雪的美少年,是这珠宝世家第一日里第一对客人。
  然后,退隐了的将军,洗手了的巨盗,春风得意的少年,家财百万的老人,各带姬妾,含笑而入。
  一个衣着褴褛、形容枯瘦的老妇人,双手紧抱着两只麻袋,畏缩地、蹒跚地走上了石阶。李剑白立刻躬身将她扶了上来,彬彬有礼地含笑问好,李洛阳带着赞许的目光,望着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第一日过去,第二日才是繁华的高潮。
  晌午时分,李洛阳偷得一刻闲暇,正要小作午寐,大门前,突地停下了两辆八匹骏马共拉的华丽香车。赶车的,竟是两个年仅八九岁的锦衣俊童,但拉车策马,比之多年老手毫无逊色。只要是眼界稍广的人,都会认得这两个俊童正是洛阳名妓“粉菊花”门下训练出的“万金神童”。“粉菊花”高张艳帜多年,年老时,却细心地训练出一批俊童与艳婢,专门卖给富家为奴。这些童婢虽然都是聪慧绝顶,百艺皆通,但若非世家钜万,却休想问津,只因他们的身价太贵,要十足的一万两纹银——这已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全部家财。
  所有的目光,立刻全都被这车马俊童所吸引,人人都要看看,车里的那位高官巨贾,何以有如此声势,有如此财力?只见第一辆马车车门启处,轻盈地走下一个头挽双髻,面带甜笑,美艳照人的明眸锦衣少女来。
  众人都只觉眼前一亮,当真是目摇神夺,看得痴了。
  哪知道锦衣少女走下车来,立刻躬身道:“姑娘请下车。”
  在门内缓缓伸出了一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手,轻轻搭到那锦衣少女的俏肩上,其手之美,图画难描。
  接着,在门内又缓缓伸出了一只纤秀浑圆的玉足,足上穿的是一双白绫的轻鞋,鞋尖一粒珍珠,竟有龙眼般大小,随着微风轻轻颤动着。虽然未见其人,就只这一双手,一双足,一对颤动的珍珠,已使众人眼更花,神更迷,情更痴。人人都在暗中猜测:“这到底是谁?这到底是谁?”
  只听嘤咛一声,众人心头一跳,车门外已多了一位秀发如云,眼波如水,全身穿着一件似绢非绢、似纱非纱的宫装轻衣,有如仙子般的绝代丽人。那锦衣少女虽美,但仍属红尘中之绝色,这宫衣少女,却美得丝毫不带火气,有如天上谪仙。她扶着锦衣少女的肩头,缓步走到第二辆大车前。众人的目光.立刻也随着她转到第二辆车上。
  只见第二辆车门一开,众人凝神望去,车门内走下来的,竟是一个佝偻着身子,满面皱纹,白须白发的老人。他生命已燃烧去大半,步履已蹒跚不稳,一手遮着眼帘,似畏见阳光,另一手却搭在那宫衣美人的肩上。
  众人见了,心里又是失望,又是不平:怎的如此一朵娇嫩的香花,竟偏偏插到了牛粪上?这三人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走人了门户,李洛阳降阶而迎,含笑长揖道:“佳客远来,不知高姓大名?”
  那华服老人却冷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我是来和你做生意的,不是来受你盘问的。”
  李洛阳愣了一愣,强笑道:“请进,请进。”
  华服老人两眼一瞪,道:“自然要进去的,不进去难道还睡在你们的大门口么?嘿嘿,真是岂有此理!”
  李洛阳又是一愣,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些平生见过的人也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老人。
8#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5:38 | 只看该作者
第九回 剑气珠光

  思忖之间,这老人已笔直走入大厅,目光四下观望,突然格格笑道:“假的假的,四幅画里倒有两幅是赝品。”
  李剑白双眉一挑,怒道:“假的与你何关?”
  华服老人龇着牙冷笑道:“自然与老夫无关。只要你不怕别人笑掉门牙,把门神尽挂在大厅里都没有关系。”
  李剑白少年气盛,怒火上涌,已忍不住要发作出来,却被他爹爹干咳了一声,打了个眼色止住。此刻那两位锦衣俊童,已提着两只小巧的箱子走了进来,箱上满嵌珍珠碧玉,闪闪耀人眼目。不谈箱中之物,先只这两只箱子,已是价值不菲,并世难寻,李洛阳自然认货,心头不禁更是惊异。
  只见那华服老人又摇摇摆摆走了过来,道:“住的地方在哪里?”李洛阳见他已觉头痛,连忙带他走了。
  原来李宅外观虽不堂皇,但里面院落却不知有多少,当真是千椽相接,万脊相叠,重门叠户,深宇广院。李洛阳为了接待宾客,已将所有的院落打扫干净。他得知这华服老人脾气古怪,是以特地将他引至一座最宽敞的院落中。哪知一入房中,那宫衣丽人立刻耸起了鼻子,皱起了眉头,华服老人更是暴跳如雷,连声大骂。
  他指着李洛阳的鼻子大嚷道:“这也算是住人的地方么?老夫家里养猪的地方也比这里强得多了。”
  李剑白面色一沉,冷冷道:“阁下嫌脏,何不自己将房子带来!”他故意不看他爹爹的面色,出口顶撞了过去。
  哪知华服老人却冷冷笑道:“你以为这难得了我么?”
  两个时辰之中,这华服老人竟在院中搭起了三座蓬帐,锦帐流苏,堂皇富丽,宛如蒙古王公所居。帐中的陈设,更是千奇百巧,无一不是人间的罕睹之物。
  他自设厨房,拒绝接受李宅供应的饮食。厨子是苏杭名厨,据闻是重金自皇宫大内中聘出来的。古怪的老人,绝代的艳姬,敌国的财富,奢华的行径……这许多种因素加在一起,自然难免引起大家的好奇之心。人人虽都在暗中猜测,但却无一人猜得出这老人的来历,就连多见识广的李洛阳,面上虽不动声色,暗中也不禁诧异。
  来自京城的王侯贵戚,都猜测这老人必定是退隐的封疆大臣,或者是江南的豪富世家。来自江南的名公巨富,却又以为这老人必定是京城的王侯贵族,或者是宫中皇亲,微服出游。还有些多事的少年公子,更给染上一层传奇的色彩,说他必定是洗了手的江洋巨盗,怀有一身惊人的武艺。
  但谁也不知道这许多猜测哪一种是真实的。
  黄昏时,老人的名厨开出了一张惊人的菜单:他们每日要求购一百尾鲜鱼,八十只鹦鹉;最重要的是,他们每日还需要八匹活生生的骏马。只因这老人嗜食鲜鱼脑、鹦鹉心、生炒的马肝。
  黄昏后,老人斜坐在帐幕前,品尝着各色的美酒,阵阵扑鼻酒香,远远传到两条街以外。那绝代丽人,头上蒙着轻纱,静静地坐在一旁望着他。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只要她眼皮轻轻一瞥,便已胜过千百句言语。
  华灯初上后,李府的大厅,腾跃起珠光宝气。
  各种人,带着各种珠宝,开始了他们的交易。
  然而第二日的交易,照例是极为平淡的,只有一位退隐的将军买了四对翠翡金马,一串珍珠项链。
  还有那第一对来到这里的客人——那锦衣艳妇及白衣少年,选购了几件精巧的首饰,一柄镶珠的宝剑。而那华服老人,却始终没有露面,有许多想一睹他艳姬风采的少年,便忍不住在他院外偷偷观望。
  那绝代丽人又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便转身回到帐篷里,华服老人冷冷骂了句:“看什么?”也拂袖而入。
  有些气盛的少年便忍不住也骂了起来:“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八十岁的老骨头也配上了美娇娘。”
  骂声传入篷帐,那绝代丽人突地弯下腰,哈哈娇笑起来,娇笑着道:“你……你装得真像!”
  华服老人也突地站直了佝偻的身子,目中也露出了逼人的神光,眨眼之间,他便已仿佛年轻了数十岁似的。他伸手一掠头发,笑道:“若是装得不像,别人就不会骂了,但他们骂得越凶,我心里却越高兴。”
  这两人赫然竟是精心易容后的铁中棠,初入红尘中的水灵光——所有的猜测,全都错了。水灵光尽情笑一阵,忽又皱起眉头,道:“但我……我却有些担……担心,他们迟……迟早会来的。”
  铁中棠目光闪烁,缓缓道:“他们自然会来的。他们若是不来,我又何必来到这里。”
  水灵光道:“黑星天回……回去后,必定会……会到处来找……找我们,你这样招……招摇,难道不……不怕他会猜到。”
  铁中棠道:“他们耳目众多,我两人带着如许财宝,无论走到哪里,也有被他们寻着的危险。”他傲然一笑,接道:“但我越是招摇作怪,他们反而越不会疑心到我们的头上,你大可放心好了。”
  水灵光皱眉道:“但黑星天见……见过我的。”
  铁中棠目光一转,微微笑道:“你那时的样子与现在相比,相去何止千里,黑星天纵然见过你,也万不会认得你了。”
  水灵光展颜一笑,垂首道:“你第……第一眼……看到我……我的时候,我的样……样子真的很……很丑么?”
  铁中棠微笑道:“无论如何,总无此刻之美。你看那些风流公子望着你时,连眼珠都似乎要夺眶而出了。”
  水灵光垂首浅笑,晕生双颊,心里甜甜的却说不出话。
  铁中棠一笑又道:“只可惜这些人俱是满腹草包的花花公子,否则我倒真可以在这里选妹婿!”
  水灵光面上的红晕与微笑,突地一齐消失不见。
  她面颊变得苍白而毫无血色,目光中充满了幽怨。
  铁中棠却全然没有看到她少女芳心中那种微妙的变化。
  他只是深沉地凝注着壁间斜挂着的一柄宝剑,缓缓道:“据我估计,明日清晨,他们就会赶来了。”
  第三日清晨,阳光方自照上大地。
  朝霞绚烂。淡淡的阳光中,城北长街上骤然奔来两匹怒马。
  马行如龙,烟尘滚滚,全然不顾蹄前的行人,自长街飞奔而过,蹄声有如骤雨乱打芭蕉一般。马上的骑士,面色凝重,风尘满面,但目中仍闪烁着夺人的神光,全无半点疲惫之色。这两人正是名震江湖的“天武镖局”总镖头“七窍玲珑”黑星天,以及副总镖头“三手侠”白星武。
  健马一声长嘶,停在李洛阳门前。
  黑星天、白星武肩头微耸,掠下马背,随手甩落马缰,飞步入门,朗声道:“李大哥在哪里?”
  李洛阳梳洗方毕,正立在大厅前的石阶上仰天调息,呼吸着大地赋予人们的清晨新鲜朝气。此刻他目光转处,含笑上阶,抱拳道:“想不到‘天武黑白双星’的侠驾,这么早就来到此地。”
  三人匆匆寒暄,李洛阳道:“两位行色匆忙,莫非……”
  话犹未了,黑星天已截口道:“不错,我兄弟两人此番前来,正是要向大哥打听一事。”
  李洛阳沉声道:“但请明告。”
  黑星天道:“闻道李大哥府中,来了一位奇人,腰缠巨万,富可敌国,而且所有的珍宝,俱是人间罕睹之物。”
  李洛阳笑道:“黑总镖头的消息真灵通得很,一日之内,这里来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阁下竟都知道了。”
  黑星天道:“我兄弟此番前来,便是要求李大哥查一查此人的来历底细,更要请李大哥相告,这两日内府上还来了些什么岔眼的人。”
  李洛阳仍然微笑道:“在下非但不知道那位老人的底细,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如何相告两位?”
  黑星天道:“但李大哥总可……”
  李洛阳突地面色一沉,冷冷道:“在下纵然查出了他的底细,也不能告诉两位的,这是我李家子孙必须遵守的传统,两位也该知道。”
  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一眼,黑星天沉吟道:“既是如此,不知李大哥可否将老人随手所带的是些什么样的珠宝告诉我们?”
  李洛阳道:“这个……两位若在此留些日子,自己也会看到的。两位看不到的东西,在下也未必能看得到。”他面上又自恢复了惯有的笑柞,接口道:“两位风尘疲累,先请进来梳洗,然后再来喝一杯在下的迎风洗尘酒。”
  始终未曾开口的“三手侠”白星武,此刻突地沉声道:“我兄弟也并非不知道李大哥传统的作风,但……”他长叹一声,接道:“此事实在对我天武镖局以及盛家庄、寒枫堡、霹雳堂、落日牧场五家人的关系太大。我们若是寻不出那男女两人,唉,其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但望李大哥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能助我兄弟一臂之力。”他语声虽和婉,但面色却沉重已极。
  李洛阳面色微变,皱眉道:“什么男女两人?难道是铁血大旗门的门下弟子不成?”
  黑星天沉声道:“正是铁血大旗门的弟子。”
  李洛阳道:“大旗弟子行动素来飘忽,而且最喜隐身于荒漠草原,幽谷深山之间,两位怎会断定他们来到这里?”
  白星武道:“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便是……”
  黑星天干咳一声,接口道:“便是因我知道大旗门下弟子,最近得到了一宗巨额的珠宝,他必定要将珠宝脱手一部分,是以极有可能到这里来。”
  李洛阳沉吟道:“两位可是疑心那古怪的老人,以及他的艳姬,便是铁血大旗门下男女两位弟子所扮?”
  黑星天道:“不错!”
  李洛阳道:“那两位大旗弟子,必定知道自己正在你五家的高手追捕之中,在如此情况下,他两人隐蔽行藏,还来不及,怎会来到这种显眼之地,做出那许多古怪显眼、引人注意之事呢?”
  黑星天长叹道:“话虽不错,但大旗弟子,常会做些出人意料不到的事,我弟兄若是疏忽,便要着他们的道儿。”
  说话之间,三人已在厅中坐下。李洛阳沉吟半晌,方自缓缓道:“依据本门传统,小弟实在不能为两位效力,但除此以外,两位若有所需,小弟无不从命。”
  黑星天精神一震,道:“小弟只有一事相求。”
  李洛阳含笑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小弟只求李大哥将仆役的衣衫,借两套给我兄弟。”
  李洛阳目光一转,朗声道:“好!”
  半个时辰之后,黑星天、白星武已换上了李府仆役的衣衫,徘徊在李府留宾的重重院落之中。到了那奇异老人所住的院门前,两人便一齐停下脚步。
  只听帐篷中琴声袅袅,悦耳已极。两人此刻虽是心怀恶意,但仍不觉被这乐声陶醉。帐篷中,炉香袅袅,满堂生春。那锦衣艳婢,正端坐在炉香下,抚弄弦琴,那一对俊童,也都端坐在她身侧,调笙弄瑟。
  铁中棠面带微笑,仿佛倾听,其实却时时在留意着四下的动静,半张半阖的眼睛中,也时时会露出锐利的光芒。
  只有水灵光,她真的已完全被乐声陶醉了。她斜斜倚在锦榻上,像猫一般蜷曲着身子。
  只见锦衣艳婢突地五指一划,琴声顿绝。水灵光轻轻叹了口气,道:“妆儿,你……你奏得真好。”
  锦衣艳婢嫣然一笑,道:“我再为姑娘奏一曲好么?”话声未了,琴声又起。
  就在这琴声顿绝的刹那之间,铁中棠突地自榻上一掠而起,口中道:“弹下去!”闪身掠到了重帘前。
  水灵光面色大变,道:“来……来了么?”
  铁中棠冷笑道:“果然来了!”
  水灵光咬了咬嘴唇,道:“怎么办呢?”
  铁中棠道:“你们都不要动,妆儿继续弹琴!”他整了整衣衫须发,竟然掀开重帘,走了出去。
  黑星天、白星武仍在逡巡,突见重帘内走出了一个身形佝偻、形容古怪的老人,竟遥遥在向他两人招手。
  他俩人对望一眼,白星武轻轻道:“点子出来了。”
  黑星天点了点头,两人齐地走了过去。
  只听这古怪的老人冷冷道:“你两人可是这里的佣人?”
  黑星天、白星武立刻躬身道:“正是!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小的们是主人专门派来伺侯你老人家的。”
  铁中棠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招手道:“进来!”一掀珠帘,转身走了进去。
  黑星天、白星武又自对望一眼,垂手走了进去。两人心中俱在暗暗戒备,双臂已贯注真力。
  方人重帘,便觉一股淡淡的清幽香气,扑鼻而来,转目四望,但见珠光宝气中,两个俊童拥着一位艳姝正在抚琴,望都不望他们两人一眼,另一位绝代丽人,手中轻摇羽扇,正在阖目倾听。
  那“古怪老人”也已斜倚到另一张锦榻上,冷冷问道:“你两人既是李家的佣人.怎么能随便来偷老夫的东西?”
  黑星天愣了一愣,道:“小的们家规森严,绝无偷窃之事,你老人家想必是误会了。”此人心计灵巧,以堂堂总镖头的身份来装一个低三下四的厮役,倒也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连神情语句都不露半分破绽。
  铁中棠暗中冷笑忖道:“看你能装到几时?”当下面色一沉,厉声道:“事实俱在,还敢强辩么?”
  白星武心中大奇,他看这老人实在不像是大旗门下,不禁暗忖道:“莫非他真的丢了东西,竟算到我两人账上?”
  黑星天已垂首道:“小的们方到这里,真的没有。”
  铁中棠“啪”的一拍桌子,大怒道:“还说没有!”
  他伸手一指抚琴的艳姝,接道:“她是我花了一万五千两银子自粉菊花那里买来的,你一分银子未花,也要和我老人家一起听她抚琴,这分明是偷,你两人还要强辩,还要不认?”
  黑星天、白星武齐地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自榻上跳了起来,厉声道:“你两人偷了我老人家的东西,还不还给老夫?”
  白星武讷讷道:“琴声如何还法?”
  铁中棠道:“你也来弹一曲给老人家听听。”
  白星武道:“小的可不会弹琴。”
  铁中棠更是大怒,拍桌大骂道:“不会弹,不会弹就算了么?老夫要控告,控告你的主人,老夫要……要……”突然坐到锦榻上,像是一口气喘不过来的样子,连连不住咳嗽。那俊童立刻捧茶过去,道:“老爷子息怒。”转到他身后,为他轻轻捶起背来。
  白星武、黑星天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水灵光看到他两人的样子,心中又是好笑,又生怕黑星天认出自己,轻咳一声,低语道:“算……了。”一手举起羽扇,在扇子后偷偷向铁中棠使了个眼色。
  铁中棠目光一沉,大骂道:“滚……快滚!你两人若是被老夫发现再来偷听,老夫不打断你们的狗腿才怪!”
  黑星天、白星武再也不敢说话,喏喏连声,退了出去。帐篷内的水灵光实在忍不住,弯腰轻笑了起来。
  一直退到院外,白星武方自长叹一声,摇头苦笑道:“好个古怪吝啬的老人,难怪他会发大财。”
  黑星天面色深沉,缓缓道:“我虽然认不出他是谁来,却总觉得其中必定有些什么古怪。”
  白星武皱眉道:“那女人是否大哥在洞中遇见的人?”
  黑星天摇头道:“那洞中女子又怪又丑,这女子却美如天仙,但……但这其中总像是有些不对,有些不对……”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有什么不对?只不过是因为那老人太老太丑,那女子却又太美,是以大哥便觉有些不对了。”
  黑星天长叹道:“并非如此。但……唉,我只觉有些不对,究竟有何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白星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大哥往东,小弟往西,再去查一查,只怕能探得出也未可知……”他不等黑星天答话,便已转身掠去。
  黑星天犹在不住皱眉苦思,只听前面院落中,传来一阵笑声,他忍不住信步走了过去。这个院落住的俱非豪富,但打扫得却也极为干净。此刻一对中年夫妇,正含笑立在阶上,另一对较为年轻的带着个丫头立在他们身侧,正在视看着院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跳舞。
  他舞姿奇特,跳得非常滑稽,面上的神情,更是可笑,黑星天也不禁为之展颜一笑,却发现这孩子竟是个跛子。他心中微起怜悯之心,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突见左面的一排房的窗子,唰地打了开来。
  一个满头白发、衣衫陈旧的老太婆,叉腰立在窗前,怒声道:“笑什么?结巴会唱歌,跛子会跳舞,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一见这老太婆之面,都逡巡着退了回去,只听她招手又道:“宝儿,回来,他们再笑你,婆婆替你拼命。”
  黑星天不愿惹祸,立刻退了出去,心里却暗暗感到好笑:“又是个古怪的老太婆,与那老头子倒是一对。”他想到那孩子跳舞的样子,心里更是好笑,随口念道:“跛子会跳舞,结巴会唱歌……”
  念到这里,他心中突地一动,大喜拍掌道:“是了,那洞中的女子是个结巴,这个女子也不敢说话,仅仅说过‘算了’两字,便像是费了许多力气似的,哈哈,你乔装虽妙,却瞒不过我这只老狐狸。”
  心念转动间,他已飞奔向那老人的帐篷,半途拉住一个佣人,道:“去找白星武,叫他到怪老儿那里去!”
  那个佣人忙点头,黑星天却已去得远了。他脱下外衫,里面便是一身疾装,身形起落间,当真轻灵巧快已极,刹那间便又回到了那重院落。帐篷前仍是珠帘深垂,琴声已顿,却有一阵阵酒菜香气,扑鼻而来,香气特异,也不知是什么烧制而成。
  黑星天咽了口唾沫,暗骂道:“这厮倒蛮会享受的!”闪身一掠,贴到了那帐篷冒气窗近前。
  且听帐篷内有女子嘻嘻的笑声,还有碗盏叮当声,突地,一个女子轻声道:“喂,给……给我……”
  黑星天心头一震,再无疑虑,飞掌震起珠帘,飕的掠了进去,狂笑道:“好呀,你们原来在这里!”
  铁中棠声色不动,轻叱道:“什么人,退出去!”
  黑星天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你难道还不认得?”
  铁中棠故意瞧了他几眼,亦自冷笑道:“好呀,原来就是方才的佣人,偷不成要来抢了么?”
  黑星天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光棍面前不揉沙子,你两人是什么变的,太爷我还看不出来么?”
  水灵光心里已暗暗紧张,但铁中棠仍在发怒。他拍着桌子,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老夫无礼,快滚出去,快滚……”举起茶杯,掷了过去。
  黑星天轻轻一闪,便自避过,狞笑道:“那批贼赃,你两人究竟藏在哪里?老实点说来,太爷我或可饶你一命。”
  铁中棠叱声道:“什么贼赃,你疯了么?”
  黑星天狞笑道:“别装蒜了,拿命来!”双掌平举,脚步沉重,一步一步向铁中棠走了过去。
  铁中棠面上仍然是惊惶失措之态,但暗中已满集真气。此时此刻,他虽不愿显露行藏,但只要黑星天一动手,他便要先发制人。两人相隔,越来越近,已是一触即发之势。刹那间突听帘外一声大喝:“且慢!”声落人到,一条人影,穿帘而入,闪电般拉住了黑星天的手腕,沉声道:“大哥,且慢动手!”
  铁中棠再也未想到“三手侠”白星武竟会在这紧急关头出手劝阻,黑星天亦为之一愣,轻叱道:“放手!”
  白星武轻轻道:“大哥,你认错人了。”
  黑星天厉声道:“大哥我自信两眼不瞎,怎会认错?这女子说话结结巴巴,正是洞中那女子。”
  白星武道:“普天之下,口吃之人,何止千万,大哥你单凭此点,便骤下结沦,岂非太过冒失武断?”
  他附在黑星天耳边低语道:“幸好小弟及时赶来,否则,大哥你在李洛阳面前如何交待?”
  黑星天怒道:“你又凭着什么说我错了?”
  白星武拉着黑星天退后几步,耳语道:“小弟已在后座院落中,发现了大旗门弟子的踪迹。”
  黑星天身子一震,道:“真的么?你不会看错?”
  白星武道:“那厮正是自林中漏网之人,小弟亲眼看得清清楚楚,万万不会错的,大哥只管放心。”
  黑星天面色大变,呆了半晌,转身长揖道:“老先生,在下一时鲁莽,尚祈老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铁中棠怒骂道:“不要放在心上?嘿嘿,老夫是必定要放在心上的,永远不会忘记,你快滚吧!”
  白星武苦笑一声,低语道:“快走吧,咱们犯不着和这老怪物呕气!”拉着黑星天,匆匆退了出去。
  水灵光眼睛望着他们,暗中松了口气,轻轻道:“好危险……幸……幸好……”目光转处,突见铁中棠目中一片紧张焦急之色,手掌紧握成拳,已在轻轻颤抖,不禁大惊道:“你……你怎么了?”
  铁中棠沉声道:“方才他说的话,你听到了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道:“听……了一些!”
  铁中棠道:“白星武此人行事稳健,决不会认错人的,但我实在难以了解,他见到的人是谁呢?”他听到有“大旗弟子”在此现身,心绪不禁为之大乱,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他同门兄弟有谁会到这里。
  白星武一直将黑星天拖出院外,黑星天忍不住问道:“二弟,此事关系非同小可,你真的看清了?”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小弟非但看得一清二楚,而且还探听出那厮也有女子随行,昨夜还在这里置了些珠宝首饰,手面极为阔绰,但整日大半躺在房里,极少露面,更不与别人应酬交际!”
  黑星天精神一振,道:“如此看来,必定是了。”
  白星武含笑道:“小弟行事几时出过差错?”
  黑星天道:“走!”甩脱手腕,当先而行。
  白星武却又一把拉住了他,道:“大哥平日做事,最是从容沉稳,怎的今日变得如此暴躁起来?”
  黑星天轻叹道:“只因此事于我兄弟关系太大,我既不能让他们先下手,更不能等到冷一枫、司徒笑他们前来,若是被他们知道我兄弟到手一笔横财,少不得要分他们一份了,何况……‘小雷神’之死,我也要负极大责任,若被‘霹雳火’那厮知道,更是不好……”
  白星武叹道:“话虽如此,但大哥你若此刻动手,李洛阳会不闻不问么?以我兄弟之力,能否斗得过李家子弟兵?”
  黑星天呆了一呆,长叹道:“老实说,大哥我此刻方寸已有些乱了,此事该如何行动,你不妨全权作主。”
  白星武目光一转,附在黑星天耳边,耳语了一阵,只见黑星天嘴角含笑,不住点头,突地一拍双掌,道:“好,就这么办!”
  当夜华灯初上时,李宅大厅,交易依旧。大厅四壁,每隔一尺,便有盏铜灯,灯油充足,灯芯乃是七股线合绞而成,映得四下金碧辉煌。除此之外,每张桌上,都燃着两枝巨烛,笼着雪白的珍珠罗纱罩,纱罩每日换新一次,绝无半点烟薰痕迹。只因珍宝的交易,必须要明亮的灯光,才能分辨出珠宝的真伪,和估量出珠宝的价值。每一张桌子四周,都设有八张座椅,桌上也都有一块赫然的木牌,牌上写着不同的号码。这号码所代表的顺序,便是象征坐在这桌的客人是住在哪一重院落中的——住在第一重院落的客人,便坐在第一号桌上,以此类推,住在第十重院落中的客人,便该坐到第十号桌上。
  只因所有到这里来的人,大多都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姓名,是以只有以此方法,来加以区别。但一些声名显赫的人,他们的真实的身份是无法隐藏的,正如纸笺永远包掩不了火。黑星天、白星武,早已坐在一个隐僻的角落里的第十三号桌上,敏锐的目光,留意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
  直到大厅中客人已有四成,人群中才有显赫的人物。一个形容猥琐、身材枯瘦的华服老人,带着两个容貌冷艳、眼波流荡的粉衣少妇,坐到第二号桌上。在他们身后,紧跟着一个腰佩长剑、满身疾服的中年人,神情潇洒,面容苍白,在英俊中却又显得有些冷削狡猾。
  黑星天双眉一皱,低声道:“你看是谁来了?”
  白星武诧声道:“玉潘安潘乘风!他怎的会做了山西‘冯百万’的保镖?这倒真是件奇事!”
  黑星天笑道:“有什么奇怪,此人必定是又看上了冯百万这两位如夫人,看来冯百万这顶绿帽子是逃不掉了。”说话之间,厅中又走人三批客人,一批是京城的风流王孙金二公子,带着他四位艳姬,笑语莺声,嘻笑着而人。
  另一批是江南大富世家的几位公子哥儿欧阳兄弟,手摇折扇,目光不住扫视在厅中的少妇艳姬身上。还有一批却是一群女子,一个个俱是二十左右的年纪,更都颇具风姿,但神情却又不苟言笑,垂首敛目宛如闺秀。厅中人瞩目,但却少有人知道她们的来历,只有黑星天微微一笑,道:“二弟,你知道她们是谁么?”
  白星武笑道:“大哥也未免太看轻小弟了,难道连这群横行大江南北的风流女盗‘横江一窝女王蜂’也不认得?”
  黑星天道:“这群女魔头一来,这里的风流公子们,又不知要有多少人飞蛾扑火,自投罗网了!”
  白星武转目望去,只见那欧阳兄弟们目光果然在直灼灼地望着她们,不禁冷笑道:“自己若要找死,也怨不得人!”
  突听门外一声大喝:“俺的位子在哪里?”一条黑凛凛的大汉,头如芭斗,身高八尺,手里倒提着一只布袋,洒开大步,直闯而入。他环目一扫,便在那“玉潘安”潘乘风面上狠狠瞪住了,口里叽咕骂道:“好哇,吃软饭的软骨头也宋了!”
  潘乘风两眼望天,直如未闻未见。
  白星武笑道:“想不到‘天杀星’海大少也来了,若不是在这里,他与‘玉潘安’两人,想来又有好戏看了。”
  黑星天笑道:“看他手中的布袋,想必他这一年的收获必定不少。此人单枪匹马,连我都从不知道他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抢来的,神通倒真不小!”
  此刻“天杀星”海大少已被人引到第七号桌上,但他却没有上来,嚷道:“李大哥,今天如何?”
  在厅中四下负手而行的李家父子,正在主持着四下的交易,有的他们买下,有的他们不买。但凡是做成的交易,李宅却要提抽半成佣金。
  李洛阳闻言一笑,道:“时候还早,大市面还未开哩!”
  “天杀星”海大少仰天一阵狂笑,大声道:“好,俺今日就来替李大哥开开大市面好了!”他左掌抓着袋口,右手抓着袋底,一提一抖,“哗啦”一声,布袋里的珠宝,散满在桌上。灯光辉煌中,但见桌上宝光耀眼,俱是价值不菲之物。海大少狂笑道:“俺性子最急,禁不得坐,这里共是三十件玩意,不多不少,一律五百银子一件,要买的就来!”话声未了,已有一群爱捡便宜的妇人,以及那些眼光锐利的珠宝掮客,一拥而上,择肥而噬。
  海大少突然厉喝道:“都给俺站着!”
  声如霹雳,骇得众人一齐顿住脚步。
  海大少狂笑道:“这样可不行,选去了好的,坏的给谁去,难道叫俺带回去给老婆么?”他一把将珠宝全部扫回袋里,道:“要买的就得碰运气,一个个伸手进去摸,摸得什么,就是什么!”语声微顿,突又“叭”的一拍桌子,厉声道:“先交银子,再进来摸,若是谁来胡混,准一刀斩断他的手。”
  众人面面相觑,逡巡着退了回去,谁也没有看清袋里的东西究竟价值多少,谁敢来碰这个运气?
  李洛阳微微一笑,自身旁跟着的一个中年账房手中取了一张银票,含笑道:“在下先来摸一摸。”
  海大少道:“李大哥俺信得过,银票先收起来吧!”
  李洛阳道:“规矩不可废的。”将银票放到桌上,伸手入袋,摸出了一块汉玉,其色甚白,毫无瑕疵。
  众人一声轻呼,李洛阳微笑道:“三千两银子的汉玉,五百两就买来了,好极好极!”
  李洛阳估计珠宝,万无一失,话声未了,已有一批人涌了上来,但第一个摸的,却摸了件只值二百两的碧玉。于是众人又退了回去,只剩下一个目光炯炯,面容清癯,穿着一袭蓝衫,宛如秀才似的中年文士走了上去。
  海大少笑道:“银算盘一向精明,也要来碰碰运气?”
  那中年文士正是珠宝商人中最负盛名的“银算盘”,闻言一笑,道:“在下信得过兄台决不会教人吃亏的。”
  他第一件摸出的,却只值三四百两。但是他不慌不忙又摸了第二件——一只价值数千的翡翠狮子。
  海大少笑道:“银算盘果然精明,你还要摸么?”
  银算盘微笑道:“赚了四千两够了,在下一向知足得很。”
  一个中年汉子,与他的妻子商议许久,东凑西凑,凑了一叠小额的银票,流着汗走了过去。他颤抖着手掌,却也摸出一件同样只值二百两的汉玉,只见他面色突地变得煞白,满头汗珠涔涔而落。
  他妻子奔了过来,颤声道:“这……这怎么办?”
  海大少目光一转,突地大声道:“再摸一件!”
  那中年汉子垂首道:“在下已没有……”
  海大少笑骂道:“呆鸟,俺叫你摸还会要你银子么?”
  那中年汉子夫妇几乎难以相信,几次推辞,终究又摸了件千把两银子的东西,千恩万谢地走了。
 
9#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5:54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回 勾心斗角

  白星武微笑道:“这天杀星果然不愧是个侠盗!”
  突见那冯百万长身而起,大声道:“不用摸了,剩下的二十四件,本人一齐买下来了!”
  海大少望了他几眼,大声道:“拿银子来!”
  冯百万将一张银票交给身后的玉潘安潘乘风,道:“这里是一万二千五百两,找五百两回来。”
  “玉潘安”微一迟疑,缓缓接过银票,缓缓走了过去。大厅间的气氛,猛然沉重了起来,只因江湖中几乎人人知道,“玉潘安”与“天杀星”是解不开的死对头。
  只听“天杀星”海大少嘿嘿一阵狂笑道:“姓潘的滚回去,俺海大少只和主子做生意,奴才拿来的银子俺不要。”
  潘乘风脚步突顿,苍白的面容,越发没有一点血色。
  海大少狂笑道:“叫你做奴才,难道叫错了么?”
  潘乘风缓缓缩回手掌,手指触及了剑柄。
  海大少双掌紧握,指节已捏得隐隐发白。
  四道满含愤怒怨毒的目光,互相凝注着。
  李洛阳突然轻咳一声,走来取过潘乘风的银票,换回海大少的布袋,笑道:“生意做成了。”
  潘乘风默然将布袋交给冯百万。他始终一言不发,但目光中却已闪动起一片锋利的杀机。
  “天杀星”海大少嘿嘿冷笑数声,选了几张银票交给李宅的账房,口中犹自骂道:“软骨头的奴才!”他边骂边走,走到冯百万面前时,突然停下脚步,大笑道:“这些都不值钱,你奴才却有一顶最值钱的碧绿帽子,要卖给你。”
  冯百万怔了怔,道:“什么碧绿帽子……”突地想起这句话的含意,面孔挣得通红,怒骂着拍桌而起。
  但海大少已去得远了,一面挥手高歌道:“五湖四海任遨游,天下金银予取求,看得人间不平事,乘醉挥刀快恩仇!”歌声激昂,动人心魄。
  冯百万骂声越来越低,潘乘风仍是默然垂手而立。
  大厅中气氛沉寂了一阵,交易又开始恢复了正常——惊诧激动的情绪,以及低低的窃笑与低语,都已平息。但直到夜点上来时,有许多席桌子仍是空着的。黑星天、白星武却在暗中忖道:“第四号桌子果然仍是空的。”两人相视一笑,心中甚是得意。
  白星武目光四转,口中缓缓道:“步骤还记得么?”
  黑星天低语道:“先在这里制造纠纷,让别人无暇注意到后院,再到马厩中放把火,叫李家仆役忙着去救火,然后再动手。”说到这里,他忽然轻轻叹息一声,道:“此事说来虽易,但……唉,你我两人怎能在此制造纠纷呢?”
  白星武沉吟半晌,亦自叹道:“你我人手确是太少了些,只怕潘乘风这厮没有胆子,否则纠纷早已起了。”
  说话之间,突见一个满身褛衣的老太婆,扶着一个十三四岁的跛足少年,缓缓走了进来。她手中紧捏着一只破布袋,昂首走了进来,衣衫虽是破旧,但神情却宛如扶着奴婢的贵妇。
  大厅中所有的目光,立刻都被她吸引住了。只见她缓步走向第九号桌上,望也不望众人一眼。走到大厅中央时,破布袋里突地漏出了许多珠子,一阵“叮当”声响,宛如急弦琵琶。晶莹耀目,龙眼般大小的珍珠,落满一地,在辉煌的灯光下,四下滚动,转眼望去,也不知道有多少粒。
  褛衣老妇人尖呼一声:“我的珠子!”
  李剑白已忽地窜了过来,高举双手,沉声道:“各位贵宾暂且莫动,待在下为这位老夫人拾起珠子。”
  要知龙眼般大小的珍珠,如果只有一粒,已是价值不菲,若是失落了,谁也不愿担当这罪名。四下众人,立刻呆了起来,谁也不愿动弹一下。
  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了一眼,悄悄的站了起来,自厅旁的一个边门中走了出去,两人齐地仰天吐了口气。
  白星武道:“天助你我,但事不宜迟,要快。”
  黑星天道:“正是要快!”语声中他两人已沿着阴暗的屋檐边走了数丈,到了四面无人之处,两人齐地跃身而起。
  白星武道:“你去放火,我先去守着那里。”两人微一招手,左右急窜而出。
  第四重院中,灯火朦胧。昏黄的窗户中,有两条朦胧的人影,他们互相依偎在窗前,似乎谁也没有晓得。
  过了半晌,男子的身影突地站了起来,一手推开窗子,窗外的月光,便映上了他英俊的面容。长而带采的剑眉,炯炯有光的眼神,以及挺直的鼻梁,使得他看来在英俊之中又带着些书生的清秀。但他那白皙的皮肤,和嘴角微微上翘的嘴唇,却又使他看来还带着孩子的天真和天真的倔强。
  他凝望着窗外的月光,胸腔不住起伏,似乎有些气恼。
  那女子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缓缓回过头……在月光下望去,她的美,更令男子动心。
  她眼皮中似乎含蕴着一种令男子无法抗拒的魅力,轻轻瞟了那英俊少年一眼,柔声道:“你生气了么?”
  英俊少年冷“哼”一声,不理不睬,但那少妇的玉手已搭上他的肩头,樱唇也已附在他耳边。
  她在他耳边轻轻道:“求求你不要生气,好么?”
  英俊少年忽然长叹了一声,转回头去,道:“我不是生气,我只有些不懂,你为什么定要到这里来?”
  那美貌的少妇垂下了头,道:“你为什么不愿来?”
  英俊少年一咬牙,突然伸手反握着她的肩头,道:“你告诉我,你有许多苦衷,你正在受着恶势力的压迫,要我救你,要我帮助你……”
  少妇抬起眼皮,望着他幽幽道:“你不愿意?”
  英俊少年叹道:“我怎会不愿?莫说你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就是……就只论你我的情感,你叫我去赴汤蹈火,我也心甘情愿的。”
  那少妇柔声道:“你对我好,我知道……”她眨了眨似有泪光的眼睛,轻轻偎入少年的怀里。
  少年阉起眼睛,黯然道:“我若对你不好,怎会答应你,将你带出来,还要将你带回家去,只是……”
  他霍然推开了她,大声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个待罪的门人,我带你回去,就不知要担多少风险,甚至还可能受到门规的处治。”
  那少妇突地轻轻呜咽起来,抽泣道:“我是个可怜的女孩子,我若不依靠你,叫我去依靠什么人?”
  少年的怒容渐渐平息,柔声道:“我当然要保护你,无论怎么样,我也要将你带回家去。但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不一直回去?”
  少妇轻泣道:“珠宝,你知道不知道女孩子对珠宝的引诱,是永远没有法子抗拒的?我早就想到这里来了,我……”
  那少年叹道:“你可知道,江湖中我有多少仇人?”
  少妇道:“你为什么不化装、易容……”
  英俊少年剑眉一轩,怒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给我的容貌,我为何要隐藏,为何要易容?”
  那少妇又倒人他怀里,道:“小云,不要生气,我们马上就走,好么?你放心,没有人会伤害到你的。”
  她轻轻抬手,移去了窗上的支架,窗子又落了下来,但是她手掌抚过的窗台上,却竟然留下了一只指印。她指上仿佛涂有磷粉,这指印便在夜色中闪闪地发着光,像是一只魔鬼的手掌,在地狱边缘留下的痕迹。这的确是地狱边缘,只因此刻房中正是充满阴谋的地狱。
  那美丽的少妇,却比魔鬼还要凶险可怕得多。
  她,便是“落日马场”主人司徒笑的情妇温黛黛。她以她的美貌、手段、狡黠与柔情,编织成一个温柔但却可怕的陷阱,引诱少年云铮投落了下去。她编造了一个故事,将自己说成一个可怜而无助的女子,然后求云铮将她带出来。她求云铮……“带我逃出去,带我逃到天涯海角,让我们永远厮守在一起,我要远离这丑恶的世界,我只要你……”
  任性、倔强、天真而热情的云铮,很容易就上了她的圈套。他发誓永远保护她,甚至要将她带回家去。他要将她带回“大旗门”的根据地,受到最妥善的保护,因他还要在江湖中流浪,三年后便可永远和她厮守在一起。
  云铮的计划,正是温黛黛最大的希望。
  她将云铮的话告诉了司徒笑,自司徒笑那里,要来了一笔为数甚大的银子,便跟随云铮一起“逃”出。她一路都留下了暗记标志,让司徒笑可以暗地跟踪。云铮再也不会想到,他正带着自己的仇敌走回家去。
  此刻,窗子落下了,灯光更是朦胧。对面的屋脊上,却现出了一条人影,正是白星武。夜色中只见他嘴角带着一丝阴险而得意的笑容,喃喃自语道:“好小子,这回看你跑到哪里去!”语声未了,远远屋脊后,已冲起一片火光,接着惊呼声,喊叫声,脚步奔腾声……一齐响起。
  白星武目光四转,潜身伏下,只听衣袂微响,黑星天已如飞掠来,低语道:“是这里么?”
  白星武道:“看得清清楚楚,万万不会错了。”
  黑星天也伏下身子,道:“可有什么动静?”
  白星武摇头冷笑道:“想不到大旗弟子,居然也弄了个妖艳的女人,此刻大约已在……嘿嘿。”
  黑星天目光转处,突然诧声道:“那是什么?”
  白星武随着他手指望去,便看到了那只发着惨碧淡光的指印,当下摇头道:“小弟方才也在奇怪,不知那女人在弄什么玄虚。依小弟看来,那女人路道亦不甚正,只可惜一时间探不出她的来历。”
  黑星天沉声道:“无论她是什么来历,也该下手了!”
  白星武转目四望,只见那边火势仿佛更大,但惊乱之声,已自平息,显见李家仆役,俱都受过严格训练。
  沉吟之间,黑星天已掀起块屋瓦,正待扬手掷出。
  白星武扬手阻住了他,沉声道:“事已至此,你我不如索性窜进去,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黑星天轩眉道:“好!”
  两人齐地纵身掠下屋脊。他两人联手已久,彼此均有默契,微一以目示意,便待分自前后两扇窗子里闯进去。哪知他两人身形方自落下地面,斜地里突然飞来一点寒星,来势虽快,却不带半点风声,直打黑星天的肩头。黑星天全心俱在屋后,竟然毫未觉察,白星武突地飞起一足,直踢黑星天胸腹之间。
  黑星天暗骂道:“你疯了吗?”急地闪身避过。他避开了这一腿,同时也避开了那点寒星。
  只听风声一响,暗器已自他耳边擦过。白星武举手微指暗器发出的方向,甩转身,“龙形一式”,颀长的身躯,便随着这一指之势,箭般窜去。黑星天自也知道了原委,引臂随之掠出。只见旁边屋脊上人影微闪,又是一点寒星打到。黑白两人拧身耸肩,左右掠上了屋脊,两人心中俱都大为惊异,想不出是谁在暗中偷袭。
  白星武暗惊忖道:“难道他两人还有护守?难道此地还有别的大旗弟子?难道我们的行动已被李洛阳发现?”
  黑星天忖道:“莫非屋中那人已发现我俩行踪,是以故意作出安寝之状,却暗中绕来先发制人?”
  两人心中,俱有鬼胎,谁也不敢惊动了屋中人,更不敢惊动李宅弟子,各自闷声扑了上去。只见屋上人影在瓦面上轻轻一滚,竟滚到黑星天的面前。黑星天掌上早已满蓄真力,当下闷哼一声,举掌切下;白星武已自转身扑上,飞足踢向这人影的背脊。
  他两人前后夹攻,俱都用了八分真力,发掌出足的步位,更都是那人的致命之处,有心要将此人立时毙在掌足之下。那人影前后被击,仍然临危不乱,微一拧身,蓦地自黑白两人足掌之间窜了过去。
  黑星天、白星武暗地心惊:“此人好快的身手!”两人也不答话,如影随形跟踪而至,又是三招击下。
  突听这人影轻笑一声,道:“两位真的要下毒手?”
  黑星天、白星武齐地一怔,勒马悬崖,硬生生收住招式,身形退半步,齐地凝目望去。目光之下,只见那人已仰面卧在屋瓦上,双手抱头,倏然含笑,赫然正是“落日马场”主人司徒笑。
  黑星天、白星武惊愕交集,呆了半晌。黑星天翻身扑倒在屋瓦上,低声道:“司徒兄怎也到了这里?”
  司徒笑微笑道:“小弟知道两位已到,自然追随在后。”
  黑星天强笑道:“司徒兄当真是耳目灵通得很。”
  面上虽在强笑,心中却有如沸熬油煎,暗暗忖道:“咱得到宝藏的秘密,难道又被这鬼精灵知道了?”
  要知他虽然号称“七窍玲珑”,但若论心智之奸狡深沉,比之司徒笑却大有不如,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得极为清楚。
  只听司徒笑微笑又道:“在下知道的事虽不多,只可惜两位知道的事,却嫌太少了些。”
  黑星天、白星武心中鬼胎更盛,两人对望了一眼,白星武突地面色一沉,道:“我弟兄确是知道太少,是以有一事要向司徒兄领教领教!”
  司徒笑道:“自己弟兄,怎用得上‘领教’两字!”
  白星武沉声道:“那房中乃是大旗弟子,我弟兄正要向他动手,司徒兄怎的突然伸手阻拦?”
  黑星天目光一转,立刻冷笑接口道:“幸好小弟命不该绝,否则方才便已死在司徒兄手下了。”
  他两人做贼心虚,便先发制人。
  司徒笑道:“无论是谁,今日要动房中那姓云的小子,小弟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和他干上一干。”
  黑星天变色道:“此话怎么讲?”
  白星武冷笑道:“难道司徒兄也投归了大旗门下?”
  司徒笑面带微笑,缓缓道:“两位可知道此刻在房中陪着那姓云的小子的妇人是谁么?”
  白星武道:“管她是谁,我……”
  司徒笑截口道:“她便是小弟的爱妾。”
  黑星天、白星武又是一愣。
  白星武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司徒兄还要解释得清楚些。”他早已翻身卧倒,和黑星天两人将司徒笑夹在中间。
  司徒笑道:“两位可看到那淡绿的指印么?小弟便是一路跟着这标志而来,两位难道还不明白?”
  黑星天、白星武,暗中放下了些心事:“原来他此来另有图谋,与我两人之秘密无关。”一念至此,黑星天面上便微微露出一些笑容,道:“司徒兄行事一向鬼神莫测,小弟们怎会明白?”
  司徒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此处又非谈话之地,在下到了两位的安歇之处,自会将详情奉告!”
  黑星天道:“在下落脚在后面的第十三重院落中。”
  司徒笑道:“走!”当先跃起,如飞而去。
  直到他三人身形俱已消失,后面屋脊的阴影里突地又有人影一动,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月光照耀下,只见这人影满身黑衣,黑巾蒙面,在月光下翻了个身,静静地仰卧在屋脊背后的阴影中,却正是铁中棠。他听到此地另有“大旗”弟子,便猜测到八成定是云铮,只是他行事谨慎,是以未曾贸然寻来,只是暗中留意着黑、白两人的动静,一路跟踪而来,等到黑、白两人要待动手时,他方要出手,不料却另有人先他而动。
  他再也想不到出手阻拦黑星天、白星武之人,竟是司徒笑,更想不到跟随云铮而来的,竟是司徒笑之爱妾。此刻他仰视着月光,以最大的智慧思索。他虽然不知道此事的前后始末,但转念之间,却已猜出了八成。刹那之间,他身上不禁骇出了一身冷汗:“要是三弟一直将那女子带回家里,岂非是弥天大祸!”
  云铮的脾气,铁中棠是深深知道的,当云铮下了决心要做一件事时,谁也莫想改变他的主意。方才窗中的人影,铁中棠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两人之间亲密的举动,铁中棠看了更是担心。他知道若要想云铮回心转意,必定要拿得充分的证据,揭穿这女子的阴谋,揭穿她的身份来历。他也知道这女子必定是他空前未有的强敌——美艳妖娇而狡猾的女子,任何人都难以对付。何况她背后还有那么强大的势力作为后盾,在这一场斗智兼斗力的战争中,他实无取胜的把握。他必须抓住她的弱点!她的弱点是什么呢?
  “……珠宝的魔力,任何女子都难以抗拒……”
  他忽然想起她口中的这句话,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
  华灯又上,盛会再开。
  李府的大厅,比前三日更加热闹。大厅中每个角落都充满了谈笑,人语,烟草的辛辣,脂粉的香气……
  勾心斗角的交易,便在其中悄悄进行着。江南大富世家欧阳兄弟,比往日来得更早,衣着更是华丽,一双双眼睛,死瞪着邻桌那一群奇异的女子。
  “横江一窝女王蜂”,却仍然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越是这样,那群公子哥儿心里越是心动。第二号桌上的冯百万,目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像是狗一般四下搜索着,显见昨日的交易,他赚了不少。“玉潘安”潘乘风,仍然静静地立在冯百万身后。坐在后面的一个艳姬,不时偷偷伸手去摸他的手掌。
  云铮与温黛黛也已来了,他也看到了角落中的黑星天、白星武与司徒笑,但他们却似根本不认识他。
  他暗中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根本不记得我是谁了。”
  突然一声狂笑,道:“俺又来了!”海大少依然敞着胸襟,手提布袋,大步而人。大厅中所有交易立刻停止,好奇地观望着这传奇的人物。只见他“砰”的一声,将布袋放到桌上,大笑道:“今天俺更忙了,谁要这袋里的东西,快些说话。”
  未等别人开口,冯百万已站了起来,举起双手,大声道:“你袋里有多少件东西,老夫一齐买下了。”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沉吟道:“仍是三十件,但价格……”
  冯百万急急地动着手掌,大笑道:“做生意应该做得公平,昨日五百两,今日也该一样。”
  海大少摸了摸头,道:“也该一样么?”
  冯百万道:“自然。”伸手摸出一张银票,道:“这里是一万五千两,不折不扣,一文都不少。”他匆匆走过去将银票放到桌上,匆匆将布袋提了回来。他昨日吃了甜头,此刻生怕海大少突然反悔不卖了。
  冯百万头也不回,道:“交易已成,不必再说了。”
  海大少突地仰天狂笑起来,道:“俺袋里的东西算来每件只能卖二两银子,你确定要花五百两买去,俺也没办法。”
  众人心中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吝啬成性、一毛不拔的冯百万,今天居然也会栽个大斤斗。
  冯百万却已面如死灰,提着袋子一倒,袋子里果然都是最劣之物,他又惊又怒,颤声道:“你……你骗我……”
  海大少面色一沉,厉声道:“谁骗你?这是你自己强着要买的,你再说个骗字,俺砍下你的脑袋。”
  冯百万“噗”的坐到椅上,海大少望也不望他,将银票交给李洛阳,道:“李大哥替俺将这银子拿去济贫,俺先走了!”他狂笑着离座而起,大步走出厅外。
  大厅中人人俱在暗中鼓掌,云铮更是大为喝彩。
  冯百万转身对潘乘风道:“去追……追他回来。”
  潘乘风面色阴沉,动也不动,冷冷道:“追什么?”
  冯百万暴怒而起,戳指骂道:“老夫花了大把银子,将你请来,难道是请你来吃饭的么?”
  潘乘风冷削的面容上,突地泛起一丝狞笑,道:“你自己心甘情愿,上当正是活该,怨得了谁?”
  冯百万气吼吼道:“反了反了,你……”
  潘乘风冷笑道:“住口!大爷我已不干了,银子原封未动,全还给你,日后你挨枪挨杀,全与我无关。”
  冯百万变色道:“你好,你好,我……我……”
  潘乘风冷笑道:“你去死吧!”拂袖走向厅外。
  冯百万身旁的两个艳姬,花容齐地大变,竟一齐惊呼着追了出去,道:“小潘,你到哪里去?别走呀!”
  冯百万更是气得火上加油,怒骂道:“贱婢,回来!”
  但她们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一直追出了大厅。
  众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冯百万看来看去,看不到一张同情的脸,气得狠狠一顿足,也冲了出去。哪知他方自冲到门口,却与门外走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冯百万撞得连倒数步,大骂道:“奴才,瞎了眼么?”
  门外那人也被撞得退了一步,却正是那“奇怪的老人”。众人看在眼里,知道又有好戏看了。只听这“老人”也早巳骂了出来:“你才是奴才,你才瞎了狗眼。”
  冯百万怒道:“你撞了我还敢骂人,要造反么?”
  话声未了,面上已被那“老人”打了个耳括子。
  冯百万,道:“好……好……你打人!”
  那“老人”冷笑道:“你钱没有老夫的钱多,势没有老夫的势大,打了你还不是白打,你要怎样?”
  冯百万抚着脸想了半天,想到自己钱财实在比不上人家,盛气顿减了一半,竟狼狈逃了。厅中又是一阵哄笑。只见这“奇怪的老人”佝着背,昂着头,走人大厅。令人失望的是,那绝代艳姬并未同来,跟着他的只有两个童子。
  厅中的交易,自从这“老人”到了以后,立刻被刺激得活跃起来。许多人都想在这奇富的老人身上,赚些银子,许多特别珍贵的珠宝,到此时都拿出来。他虽然老丑,但却不知吸引了多少艳姬美妇的目光。他半阖着眼帘,舒靠在自己带来的织锦软墩上。他似乎闭目养神,其实什么人都逃不过他的目光。
  夜点过后,银算盘突然长身而起,仔细地打开了他身旁的皮匣,取出了一套精光耀目的项链、耳坠和头饰。这一套首饰,全都是以龙眼般大小的珍珠所串,粒粒滚圆,粒粒同样,方一取出,立刻博得了满厅的惊赞。
  温黛黛的美目立刻睁大了,目中射出贪婪的光芒——这表示她纵然牺牲一切,也要将这套首饰得到。
  喊价开始,由一万两喊到一万五千五百两时,只剩下温黛黛、金二公子,与欧阳兄弟竞争了。到后来温黛黛终于以无数道媚眼,一万六千两的价格,击败了他们,她面上不禁露出了满足与得意的笑容。
  哪知那“奇异的老人”突地干咳一声,道:“二万两!”
  温黛黛呆了一呆,既是惊诧,又是愤怒,大声道:“二万四千两!”这已是她所有能拿得出的财产。
  只见那老人面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缓缓伸出五根手指。“银算盘”微笑道:“阁下可是出五万两么?”
  答复是肯定的。“银算盘”道:“此地交易,要立刻付现的!”老人轻轻勾了勾手指,身侧的童子立刻取出了十足的银票。
  银算盘转目四望,大厅中惊喟之声又起,温黛黛呆坐在椅上,面色灰白,充满了悲哀、愤怒与失望。她常会不择一切手段得到她所想要的东西——甚至可以出卖灵魂,但此刻,她却毫无办法可想。交易决定了,首饰箱子送到仍然半阖着眼的老人身旁。
  角落中的司徒笑轻笑道:“黛黛这次总算遇到对头货了。”
  黑星天道:“五万两买套首饰,除了这老头儿还会有谁会干?”
  云铮缓缓站了起来,柔声道:“黛黛我们走吧!”
  温黛黛眼波瞧着那“老人”身旁的首饰箱子,竟看得呆了。
  云铮长叹一声,俯下身子,轻轻道:“那套首饰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么?那不过只是……”
  温黛黛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唉,我若是得不到我一心想得的东西,不知有多么难受。”
  云铮呆了一呆,缓缓坐回椅上。
  突听门外一阵怒马长嘶,十六条锦衣大汉,翻身下马,鱼贯而人,各各手腕一震,抖出一面锦旗。十六面锦旗,俱是鲜红缎底,黑丝绣字,绣的是:
  “霹雳堂!”
  旗分成两列,由阶下直达厅门,十六条锦衣大汉,人人俱是面容沉肃,身子箭一般挺得笔直。大厅中又惊动起来,黑星天变色道:“霹雳火来了!”
  司徒笑望见他面上的神色,双眉紧皱,忖道:“他来了又有何妨?黑星天为何要面目变色?难道是作了什么亏心事么?”
  思忖之间,只见一位满面红光,锦衣华服,身材仍很魁梧的长髯老人,自两列锦旗中大步而人。他衣衫极为华丽,颔下长髯,也修得极是整齐,目光睥睨间,充满了洋洋自得,顾盼自雄之意。
  李洛阳抱拳迎上,笑道:“兄台光临,蓬荜生辉……”
  霹雳火摆了摆手,大笑道:“你我兄弟,说什么客气话。”目光一转,道:“老人此来,只是要寻黑星天说话。”
  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三人早已离座而起。黑星天抱拳强笑道:“小弟在这里,兄台有何见教?”
  霹雳火大声道:“我知道你在这里。我且问你,你将老夫的大徒弟带到哪里去了?八成准不是什么好事!”他当真是目中无人,竟在厅中喊了起来。
  黑星天面色又是一变,故作茫然道:“谁?兄台说的是雷大侄么?自从月前分手,小弟也未见着他。”
  霹雳火大喝道:“真的没有看到?”
  黑星天道:“兄台难道还不信小弟的话么?”
  霹雳火恨声道:“这小子死到哪里去了?”突然展颜一笑,道:“黑老弟,莫怪,莫怪,方才算我问错了你。”
  这老人的脾气,当真有如霹雳一般,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四望抱拳道:“莫怪莫怪,各侠继续谈吧!”
  闭眼斜坐在椅上的铁中棠,心中又是一动,暗忖道:“黑星天果然是瞒着他们的,这倒好极了!”他心里立刻又有了主意,神情更是悠闲。
  他悠闲地站了起来,踱了出去。那两个童子,手捧饰匣,跟在他身后,缓缓转过了大厅。大厅后灯光已黯了一些,偏园中静无人迹,铁中棠脚步走得更缓。只见一条人影,急急赶了过来,竟是银算盘。
  铁中棠微笑道:“辛苦你了。”
  银算盘将手中一张五万两的银票还给了他,目光四转,突然悄悄道:“你老人家这样做为的是什么?”
  铁中棠眯着眼睛,嘻嘻笑道:“老夫只想藉此逗逗那大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将此事说出去。”
  银算盘会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在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三千两,自然要为你老人家守秘的。”他抱了抱拳,又悄悄溜了回去。
  铁中棠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原来这首饰本是他家中藏的明珠,请名匠穿缀而成。他看中了最最标准的生意人便是“银算盘”,便买通了他,串演出方才那幕戏,好教温黛黛入彀。
  哪知就在此刻,花丛中突地传出一声冷笑,道:“人家说越老越风流,这句话看来果真不差!”
  铁中棠身子一震,脱口道:“什么人?”
  他心头虽惊惶,但仍不敢露出行藏,故意装出气喘喘的样子,大步赶了过去,拨开花丛一看,月光之下只见花丛中竟有一对男女紧紧地蜷曲拥抱在一起,那女子正是冯百万的爱妾,此刻眼波荡漾,气喘微微,衣上发上,都沾满了花瓣与碎草。
  她抬头望着铁中棠,面上非但没有丝毫羞愧之意,反而带着媚笑,两条粉臂,也仍然紧紧勾着那男人的脖子。
  那男子面容苍白,目光炯炯,却正是潘乘风。
  他手掌按着她的胸膛,口中笑道:“阁下若是勾引上那荡妇,不妨也到这里来尝试尝试此中的乐趣……”
  那女子咯咯娇笑道:“这里真好玩极了,我们看得到别人,别人却看不见我们,你试试就知道多么好玩了!”
  铁中棠暗中怒骂,口中冷冷道:“你说什么?老夫不懂!”
  潘乘风哈哈一笑,道:“在下也是此道中人,阁下在我面前,大可不必隐瞒了。在下积数十年的经验看来,那女子的确是条好鱼,而且极易上钩,只是……她那小白脸,看来倒是个武功不弱的练家子,颇不好对付,阁下的心思若是被他知道……嘿嘿,那却不好办了!”
  铁中棠将错就错,故意作出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潘乘风目光一转,笑道:“只是阁下身旁若是有个像在下这般的人守护,那厮也只好干瞪眼了!”
  铁中棠冷笑暗忖:“想不到这厮竟敢在我头上打主意了。”口中道:“你难道是想来做老夫的镖客么?”
  潘乘风笑道:“在下丢了个差使,自然想再找一个。”
  铁中棠心念数转,忖道:“你既然要利用于我,我难道不会利用你么?”口中却冷冷道:“替老夫做事,岂有如此容易?”
  潘乘风面色一沉,道:“两利之事,你难道还不愿意么?”
  铁中棠道:“你做了老夫的镖客,便要服从老夫的指挥。”
  潘乘风道:“这个自然。”
  铁中棠道:“那么你此刻便站起来,随老夫回去。”
  潘乘风毫不迟疑,长身而起,却被那女子一把拉住衣襟,道:“你看上了别人,就不想要我了么?”
  潘乘风面如寒霜,叱道:“放开!”
  那女子道:“不放又怎样?”
  她还在撒娇放刁,要抱住潘乘风的大腿,哪知潘乘风突地飞起一足,踢在她胸前的“将台”要穴之上。将台穴直通心脉,乃是人身死穴之一,那女子如何禁受得起,双眼一翻,声音未出便倒了下去。
  铁中棠吃了一惊,大怒道:“好狠毒的心肠!”
  只见潘乘风神色不变,笑道:“请看在下这镖客如何?惟恐这女子泄漏阁下的秘密,便先宰了她灭口,连恩情都顾不得了!”
  那两个童子已吓得面色发白,铁中棠也故意颤声道:“你……你竟敢在这里杀人,不怕李洛阳知道么?”
  潘乘风冷冷笑道:“在下这是在为主人做事,此事该如何发落,就全要看阁下的主张了!”
  铁中棠道:“你……你怎么能赖在老夫身上?”
  潘乘风道:“阁下若不愿承当,在下只有将事情的始末说出来了。”他只道已将这“老人”控于掌中,是以神色大是得意。
  铁中棠故意皱紧了眉头,沉吟道:“那么……那……”突地双眉一展,轻轻道:“乘着此刻大家都在厅中,你偷偷把这尸身往别人的房里一送就算了!”
  潘乘风笑道:“好主意!果然姜是老的辣!”
  铁中棠道:“第十三号桌上的人,面目甚是可憎,又曾经得罪过老夫,就将这尸身送到那里去吧!”
  潘乘风笑道:“我片刻即回……”
  铁中棠道:“老夫在帐幕中相候。”
  潘乘风道:“好!”纵身一跃,急掠而去。此人自号“乘风”,轻功果然高妙,霎眼之间,便已去远了。
  铁中棠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大步走了回去。走过冯百万所居的第二重院落时,院门外,阴影中,仿佛隐藏着两条人影。铁中棠心念微动,远远凝目望去,只见这两条人影一个白发皤皤,一个身躯瘦弱,竟是那褛衣老妇与跛足少年。他自服下千年参果后,目力已大异常人,虽在黑暗之中,仍看得清清楚楚,对方却未见到他。他心念一闪,立刻远远躲到墙角后。那两个童子千灵百巧,两人对望一眼,立刻从另一条路走了。他们本就受过严格的训练,绝不过问主人的私事,绝不泄漏主人的机密,就算主人是强盗,他们也一样听话。
  那祖孙两人听到脚步声,立刻拧动身子,见到只是两个童子走过,便也未将之放在心上。又过了半晌,只听那跛足少年轻轻道:“师傅,冯老头回来了,那厮怎的还没有回来,徒儿已等得不耐烦了。”
  褛衣老妇冷笑道:“急什么?为师已断定了是他,他还逃得掉么?便宜他多活了这几日,已是他运气了!”
  铁中棠大疑,忖道:“这两人名为祖孙,实为师徒,显见也是乔扮而来,必定有所图谋。只恨我江湖阅历不丰,看不出她的来历。”
  思忖之间,那跛足少年已在暗影中腾身而起,口中道:“徒儿去前面看看,那厮是否还在大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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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6:12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回 碧血染豪门

  这少年不但身法奇快,一纵数丈,丝毫没有残废之态,而且胆量更是大得出奇,竟将此间视作无人之地。那褛衣老妇也不阻拦,似乎对他的武功甚是放心。
  铁中棠更是惊异,暗忖道:“他师徒寻仇的对象,八成必定就是玉潘安潘乘风。却不知他三人之间,有何仇恨?”
  这第二重院落前,乃是一块草坪,前后的灯光,都照不到这里,院落里也没有燃灯,是以四下暗影幢幢,显得十分黝黯。此时黝黝的草坪之上,又传来一阵轻笑之声,六七个女子,环佩叮当,一路嘻笑着走了过来。
  这些女子步履都十分轻灵,正是“横江一窝女王蜂”姐妹。她们只当四下都无人迹,是以不再装作,露出轻佻之态。一个身材纤小,面如银盘,眼波最媚的圆脸少女轻笑着道:“那老头真是财东,只可惜人太老了些,否则……”
  另一个身材高挑的绯衣女子接口笑道:“姚四妹不但爱财,还爱俏,我就不管这些,只要有银子,老少都可以。”
  那圆脸少女咯咯笑道:“谁像你这个专收破烂的,我看你对‘天杀星’那大胡子都有些胃口。”
  绯衣少女伸了伸舌头,道:“那天杀星我可不敢惹他。”
  另一个紫衣少女笑道:“有什么不敢惹,只要有机会,我照样要勾引勾引他,看他到底有多狠!”
  突听一阵大笑道:“看样子俺艳福来了,谁要勾引勾引俺,只管请过来。”笑声粗豪,正是“天杀星”海大少。
  他手中提着一只朱红酒葫芦,胸襟敞得更开,醉态可掬,脚步踉跄地迈开大步,走了过来。
  “横江——窝女王蜂”姐妹们,有的惊呼,有的轻笑,有的以袖掩面,有的已笑得弯下腰去。那圆脸少女指着以袖掩面的紫衣少女道:“就是她,就是她,她要……勾引你。”
  紫衣少女笑啐道:“你说,你敢再说……”
  她张开两只手,笑着去搂圆脸少女的腰肢,圆脸少女笑着求饶道:“好妹妹,我再也不敢说了。”
  紫衣少女笑道:“你逃,逃到哪里去……”突地被海大少一把捉住了手腕,她身子一斜,倒进海大少怀里。
  海大少大笑道:“就是你这小丫头,来来,让俺瞧瞧!”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瞧了几眼,突然凑上脸去,用他那钢针般的扎须在她那粉嫩的娇靥上狠狠擦了几下,大笑道:“你怕不怕?”
  紫衣少女半迎半闪,娇喘微微,颤声求饶,媚声道:“嗯,不要嘛……”一双手却要去勾海大少的脖子。
  哪知海大少突地一手推开了她,大笑道:“就凭你这样的小丫头,还勾引不到俺。”语声中大笑而去。
  紫衣少女被他推得扑的跌倒在地上,眼睛里又是惊诧,又是羞怒,突地在地上狠狠啐丁——口,道:“臭男人,臭胡子……”
  “横江一窝女王蜂”又是欢笑,又是惊骂,突听有人道:“姑娘们什么事如此高兴,小生们也来凑凑热闹如何?”原来欧阳兄弟们也跟着来了。“横江一窝女王蜂”立刻齐地顿住笑声,一个个垂眉敛目,又恢复了大家闺秀的神情,低着头走了。欧阳兄弟们手摇折扇,笑着跟了过去。
  海大少站在远处喝酒,大笑道:“孩子们,回来吧,莫要再去掏马蜂窝了,被蜂子刺一下,可不是玩的。”
  ——个少年转过身来,似乎要待怒骂,却被另一人拖了回去。海大少笑笑道:“不知生死的少年人!”笑声突顿,轻叱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藏在那里!”
  铁中棠心头一凛,只见海大少目光炯炯,却在望着那褛衣老妇的藏身之地,面上一片阴寒之色。
  就在这刹那之间,褛衣老妇还未现身,第二重院落中,突然传出——声凄厉尖锐的惨呼。惨呼声中,冯百万满面血污,衣衫不整,踉跄奔了出来,大呼道:“李洛阳,李洛阳在哪里?”
  海大少急窜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肩头,变色叱问:“你疯了么?”轻轻——掌,掴在他面颊上。
  冯百万挨了一掌,神志似乎稍为清醒了些,木然呆厂半晌,道:“我杀了人了!我杀了她了……”
  海大少道:“你杀了谁了?”
  冯百万喘了口气,道:“银蝉……那贱人,她偷人养汉,还要杀了我私奔,我……我就先杀了她……”
  海大少怒道:“为了个贱女人,你值得么?”
  冯百万呆了一呆,突地痛哭了起来,道:“王八好当气难忍,我……我实在被气疯了!”
  铁中棠知道这一切不过只是大乱的前奏,这平静多年的珠宝世家,眼见就要有更大的变乱发生。他心念数转,悄然跃起,经过第二重院时,果然见到那荡妇的尸身倒躺在地,身侧还有只箱子。她显见是因为欲火中烧,竟要席卷细软,找潘乘风私奔,却被冯百万发现,才造成这件血案。
  铁中棠暗暗叹息,身形不停,回到自己的帐幕前,悄然落地,整了整衣衫,方待掀帘而入,只听里面潘乘风的声音笑道:“姑娘,此后我们已是一家人了,你怎么能将在下赶出去?”
  接着,那艳婢妆儿的声音道:“滚出去!你竟敢对我家姑娘如此无礼,你……你不要命了么?”
  铁中棠双眉微轩,大步走了进去,只见水灵光坐在角落里,妆儿挡在她身前,失声道:“好了,主人回来了。”
  潘乘风回首笑道:“你问问他,可是他要我来的!”
  铁中棠面色一沉道:“事办完了么?”
  潘乘风笑道:“办得管保十全十美,谁也不会怀疑到我。”
  铁中棠冷冷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件事你纵能脱身事外,别的事你只怕是逃不脱的了!”
  潘乘风变色道:“此话怎讲?”
  铁中棠道:“冯百万已为你杀了人,这笔账少不得要找到你,还有……那海大少也不会放过你。”
  潘乘风展颜一笑,道:“冯百万杀人与我何关?那姓海的与我多年对头,也未见能将我怎样。”
  铁中棠冷笑道:“但此刻情况却不大相同,何况……你还有个极厉害的对头,一心要取你的性命。”
  潘乘风又自变色道:“什么人?”
  。
  铁中棠道:“便是那褛衣老妇和跛足少年。”
  潘乘风呆了一呆,沉吟道:“他们?……我与他们无冤无仇……”语声未了,颜色突变,颤声道:“是她?难道是她……”
  铁中棠目光闪动,冷冷道:“你可是已想出了她的来历?”
  潘乘风苍白的面容,已变成了铁青颜色,踉跄地倒退了几步,虚弱地倒坐到椅上,道:“她……她怎么说的?”
  铁中棠道:“她说要你的命!”
  潘乘风伸手一抹面颊,汗珠随手而落。
  铁中棠皱眉道:“你在老夫面前,吹得天花乱坠,老夫倒也相信了你是条响当当的英雄汉子,哪知……”
  他嘿嘿冷笑数声,接道:“哪知你见了个老太婆和小孩子,也如此害怕,嘿嘿,这样的英雄,老夫实在不敢领教。”
  潘乘风双眉一挑,怒火似要发作,但身子方自站起,便又“噗”的坐了回去,长叹道:“不错,我确是怕她。”他“啪”的一拍桌子,厉声接道:“但除了她之外,若有人敢对我姓潘的无礼,我照样要割下他的脑袋!”
  铁中棠冷笑道:“她是谁,你要如此怕她?”
  潘乘风道:“她……她的名字……唉,说出你也不会知道。”他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仿佛只要说出她的名字,便有灾祸临头。
  铁中棠道:“只怕你是不敢说罢了。”
  潘乘风大怒道:“就算我不敢说,你又待怎样?”
  铁中棠冷冷道:“你说话最好声音小些,莫要被她听到了!”
  潘乘风呆了一呆,怒气全消,颓然垂下了头。
  铁中棠道:“但你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潘乘风道:“你可是怕我连累你么?嘿嘿!你既已作了我的雇主,有什么事自然要和我一齐承担。”
  铁中棠故意变色道:“那怎行,你……你快走吧!”
  潘乘风道:“走?她既已知道那件事是我干的,我还走得了么?你不知道她是谁,怎知道她的厉害?”语声微顿,接口道:“她一来至此间,不单我要倒霉,恐怕连那李家父子,也要遭殃了。”他语声中已毫无生气,显见是心中充满了恐怖之意。
  铁中棠仿佛更是惊慌,道:“那……那怎么办呢?”
  潘乘风瞧了水灵光一眼,冷笑道:“我只有藏在那里,你再设法将我送走,否则,我若死了,必定拖你在一起。”
  铁中棠肚中暗骂:“好狠毒的贼子!”他故意呆了许久,仿佛已说不出话来。水灵光早已知道他心智过人,此举必有用意,是以也绝不开口。过了半晌,只听他长叹道:“除此之外,你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潘乘风冷笑着摇了摇头。
  .
  铁中棠道:“老夫倒有个妙计……”
  潘乘风道:“什么妙计?”
  铁中棠道:“此刻在这里的武林中人,除了你与那姓海的之外,还有什么声名显赫的人物?”
  潘乘风道:“司徒笑,霹雳火,还有那黑白双星,这几人势力勾结,在武林中可称一时之霸。”
  铁中棠缓缓道:“这几人么?嘿嘿,老夫只要教你在他们面前说几句话,他们必定就会全力助你。”
  潘乘风精神一振,道:“真的?我若有这几人相助,情势便大为改观了,但他们又怎会助我?”
  铁中棠道:“老夫自有妙计,只要你听活就行了!”
  潘乘风大喜道:“阁下若真的有此妙计,帮了在下这次忙,以后阁下无论有何事发生,在下也必定全力相助。”
  铁中棠走到案旁,提笔写了两张字柬,封得严严密密,转首道:“你先要设法与霹雳火单独谈话,将这第一张字柬交给他,他看了必会答应全力相助你,你等他立下重誓,才能将这第二张字柬取出,、”
  ,
  潘乘风半信半疑,接了过来,铁中棠又提笔写了两张字柬,道:“这两张是要交给司徒笑的,方法也和前面一样!”然后,他又写了两张字柬,要潘乘风先后交给黑白双星。潘乘风病急乱投医,也只有姑且一试了。
  铁中棠正色又道:“你万万不可将字柬弄错,否则必有大祸。也万万不能提起老夫,否则他们便不会出手相助了。”
  潘乘风呆呆地望着他,只觉这“老人”越来越是神秘,仔细藏起了字柬,迟疑着道:“你……你……”
  .
  铁中棠冷笑道:“你若不信,也就罢了!”
  潘乘风目光数转,掀开珠帘窥了窥外面的动静,突然悄悄掠了出去。珠帘犹在飘动,他身形便已消失。
  铁中棠望着珠帘,冷笑道:“狡猾好色之淫徒,司徒笑、白星武,这次你们都要受些罪了!”
  水灵光缓缓站起来,轻轻叹道:“我……我真笨,你究竟在……在做什么,我……一点也……也不知道!”
  铁中棠转首望着她,目中立刻恢复了和蔼的光芒,含笑道:“我安排了一个连环妙计,要教那些人没有一个能逃得出我手心!”
  水灵光道:“你……你愿意让……我知道么?”
  铁中棠道:“我要叫司徒笑、白星武那般人,先自相残杀起来,再要那神秘的老妇人,去那里追寻潘乘风。”他微微一笑,接道:“那般人,已发下重誓,少不得要保护潘乘风,那神秘的老妇,便也不会放过他们,再加上那具尸身,李洛阳、海大少,也决不会袖手旁观,到最后自必形成混乱之局……”他仰天悲叹一声,沉声道:“爹爹啊爹爹,孩儿总算未曾妄用宝藏,毕竟为大旗门做出一些事了。”
  水灵光凝眸望着他,只见他脱下长衫,露出里面一身黑衣劲装,又取出一方黑巾,蒙在面上。他无论做什么事,动作都迅快已极,举手投足间,仿佛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轻快而流畅。他又自榻上的锦褥下,取出一柄乌鞘长剑,反腕抽出,仔细瞧了几眼。剑鞘毫无装饰,剑光却宛如一泓秋水。他目中露出满意的神色,手腕一抖,剑又入鞘。
  水灵光缓缓走到他身前,将长剑以丝绦缚在他身上。
  铁中棠反手摸了摸剑柄,将剑柄移到他能在最短的一刹那间拔剑出鞘的位置上,轻轻道:“我要走了。”
  水灵光轻轻点了点头,铁中棠已翻身走到床前。水灵光忽然幽幽叹道:“你……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告……诉我?”
  铁中棠回转头,柔声道:“我去去就来。”
  水灵光垂首道:“我……我不知道是……不是也能帮你的忙……”
  铁中棠柔声笑道:“只要我在这里,就不会让你冒险去做任何事的。”一掀珠帘,飞身而出。
  只听水灵光的声音在身后道:“你,要小心了。”
  刹那间,他心头突地涌出一阵奇异的情感,也不知是甜蜜抑是感激,他只觉身子似乎比往常更轻了许多。但这份轻松的感觉瞬眼便又消失,只因一切事虽已安排妥当,但最困难的却是要使云铮知道他身旁女子的秘密。
  他方自掠到院门外,突见远处似乎有个苗条的人影,袅娜走了过来,行路的姿势,仿佛是风中的柳枝,带着一种媚人的波浪。
  铁中棠心中一动,大喜忖道:“她果然来了!”思忖一转间,他便已倒掠而回,掠入帐幕。
  水灵光大奇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铁中棠摇了摇头,轻轻道:“你们先到后面去。”反手扯下蒙面的黑布,卧倒在锦榻上,将剑柄压到枕下,将锦褥盖到身上。
  水灵光呆了一呆,顺从地带着妆儿和童子们走了,似乎只要是铁中棠说出的话,她便会毫无条件地顺从,甚至连问也不问。
  铁中棠望着珠帘。微风过处,珠帘外果然已有一阵淡淡的香气飘了进来,淡淡的珠光中,便现出一条朦胧的人影了。这人影在帘外逡巡了半晌,轻轻道:“里面有人么?”语声娇媚,带着一种甜丝丝的荡意。
  铁中棠暗暗忖道:“果然是她,入彀来了。”口中却冷冷道:“这里面又不是坟墓,难道还会没有人么?”
  帘外轻轻一笑,道:“老爷子你真会说话。”
  铁中棠大声道:“谁说我老?”
  帘外的笑声更是娇媚,道:“老有什么不好?少年人冲动鲁莽,哪有老年人那么体贴温柔……”语声未了,温黛黛已轻轻掀起珠帘,袅娜走了进来。
  她秋水般的眼波四下一扫,抿着嘴笑道:“好漂亮的地方!我叫温黛黛,可以进来么?”
  铁中棠道:“你人已进来了,还问什么?”
  温黛黛娇笑着坐了下来,眼波甜甜地瞧着铁中棠,道:“不知道您已睡了,否则,我也不敢来的。”
  铁中棠道:“你心里只想着那套首饰,还等得到明天么?”
  温黛黛呆了一呆,轻叹道:“我早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您为什么不像别的男人那么笨呢?”
  铁中棠冷笑忖道:“好甜的嘴,我若真的是个有钱的老人,就只这几句话,已要被她迷倒了。”
  温黛黛媚笑道:“我现在来也不想别的,只求您将那盒首饰,借给我看一看,戴一会儿……”
  铁中棠道:“借什么,送给你又有何妨?”
  温黛黛道:“您是在说笑么?”
  铁中棠大笑道:“那盒首饰最多只值三万两,老夫却花五万两买了它,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
  温黛黛转动着眼皮,媚笑道:“难道是为了我么?”
  铁中棠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慢吞吞笑道:“如不是我买了那套首饰,你会到这里来么?”
  温黛黛也在暗中冷笑忖道:“这老头子原来人老心不老,是个色鬼,今日撞着,还怕你不乖乖把首饰送出来。”她轻轻抬起右足,跷到左足上,那缀珠的锈鞋,水红的裤管,便从粉色的薄绸衣衫中露了出来。绸衫如水一般紧贴在她丰满而诱人的躯体上,绣鞋紧包着她纤细的足踝,她娇笑着抛送秋波,也不说话。
  铁中棠也眼睁睁地望着她,忽然轻声道:“你到这里来,可曾被你身旁那少年人看到?”
  温黛黛笑道:“我有胆子来,就不怕被别人看到。”
  铁中棠缓缓笑道:“今夜三更,你若还有胆子来,那盒首饰,必定会在这里等着你。”
  温黛黛眼皮转动,轻轻道:“三更,这……”忽然娇笑着在铁中棠面上轻轻一吻,转身飞奔了出去。
  直到她身影消失,那娇媚的笑声,似乎还在四下飘荡着。铁中棠叹道:“果然是个尤物,难怪三弟上当了!”
  他悄然跃下锦榻,突然听到后面的帐幕中传出了一阵幽怨的叹息之声,听来竟是水灵光发出的。他转过身,但瞬又停住脚步,因为他已猜到了水灵光叹息的原因。他面上忽然泛过了一丝奇异而痛苦的表情,喃喃道:“灵光,灵光,你可知道你原来本该是姓铁么?”随手蒙上黑巾,冲出帘去。
  夜空中的星群已被乌云掩没,大地变得异样的黑暗,四下的灯光,在沉重的夜色中,挣扎着发出昏黄的光线。远处的叱咤声已渐沉寂,却仿佛隐伏着更多危机。铁中棠乘着寒冷的夜风,掠上屋脊。他身形有如狸猫般,在屋脊上无声地飞掠,只见后面的第四重院落灯火已黯,前面的第二重院落却隐有人声。他深知此刻这珠宝世家已进入紧急的戒备状况之中,处处都可能有高手窥伺,是以动作丝毫不敢大意。一上第二重院落的屋脊,他立刻在暗处隐藏了身影,俯身望去,只见李洛阳面色沉重,凝立庭院中央。
  “天杀星”海大少,却斜倚在院中的树下,不住痛饮葫芦中的烈酒,观望着李剑白指挥家丁,搬运尸体。那娇媚冶荡的艳姬,此刻已变作了一具尸体,被包在白布里,两个家丁,手抬竹床,将尸首移了出去。
  坐在角隅中犹在痛哭着的冯百万,突地跳了起来,奔到李洛阳身前,跪倒在地,哀呼道:“救救我,救救我!”
  李洛阳长叹一声,道:“在下已查验过此地的情况与她的尸身,知道阁下乃是出于一时激愤,才下的手,是以阁下虽然杀人,但罪却不在阁下。依照我家传的规矩,决不会难为阁下的。”
  冯百万流泪道:“但那潘乘风,他……他必定要……”
  海大少随手抛去了空葫芦,厉声道:“他还要怎样?”
  冯百万道:“他只怕还要来寻我复仇的……”他此刻再也没有富豪的气焰,看来只是个可怜的老人。
  李洛阳面色一沉,肃然道:“阁下此刻已在我的保护之下,任何人想在这里杀人,只怕都没有那么容易!”
  屋脊上的铁中棠心念转处,突地振腕击出两点寒星,直袭冯百万。寒星飞去,他便再也不看一眼,转身飞奔而出。
  李洛阳厉叱道:“什么人?”袍袖挥处,一股强劲的风声.随之而出,将两点寒星,震得倒飞而回。
  海大少厉喝道:“俺看到了,往哪里逃?”肩头微耸,与李剑白双双飞身而起,唰地掠上了屋脊。
  李洛阳双掌轻拍,四条大汉,立刻奔来保护冯百万,李洛阳一撩衫角,亦自腾身飞起。他颀长的身躯,有如轻烟般凌云而上,脚底一踏飞檐,接连三五个起落,便已迫上了海大少与李剑白。
  海大少心中暗叹忖道:“今日才见到李洛阳的武功,果然非同凡响。”思忖之间,只见前面的人影,突地一闪而没。
  李剑白变色道:“此人仿佛已隐人第十三重院落中。”
  海大少道:“什么人住在那院落里?”
  李剑白沉声道:“黑白双星、司徒笑、霹雳火。”
  海大少身形骤然一顿,变色道:“是他们?……好!俺姓海的今日倒要瞧瞧,这帮人究竟有多厉害!”
  李洛阳轻轻挡住了他,道:“兄台万万不可鲁莽,你我先在四周查看一下,再作决定,也还不迟。”
  当下三人各在四下寻了处有利的地势,隐身窥望。院中灯火,仍然十分明亮。大厅门户敞开,司徒笑背负双手,在厅中往来蹀躞,面上犹自带着笑容。那黑星天、白星武,面上却无半分笑意,阴沉沉地坐在椅上,两人俱是面色凝重,显见是心事重重。
  突见潘乘风大步走了出来,黑星天强笑一声,道:“潘兄请随意坐下,莫怪我兄弟招待不周。”
  海大少大奇忖道:“怎的潘乘风竟与他们拉上了关系,而黑星天却又对他如此客气?”
  又听白星武微笑道:“潘兄只管在这里安歇,有我等在此,只怕没有什么人敢来冒犯潘兄的。”
  司徒笑接口道:“极是极是,潘兄只管在此安歇。”
  潘乘风大笑道:“如此说来,在下便叨光了。”他面上没有半分感激之色,反似十分得意。原来他果然遵照铁中棠的吩咐,将六张纸柬,分别交给了他们,那字柬上写的,俱是有关他们自身的机密。黑白双星、司徒笑自然对他十分客气。此刻黑白双星心里正在忐忑不安,司徒笑却在思量着对策,外面的李家父子与海大少,怎会知道这其中的秘密,越看越觉得奇怪,再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过了半晌,突见霹雳火满面怒容,大步走了进来,狠狠瞧了黑白双星一眼,突然“啪”的一拍桌子。黑星天、白星武面色微变,装作未见。
  司徒笑却微微笑道:“兄台何事恼怒?”
  霹雳火厉声道:“好个无义的匹夫,老夫与你兄弟相交,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放声而骂,也不知骂的是谁。
  司徒笑仍然微笑道:“兄台寻的是谁?”
  霹雳火大声道:“不是你!”
  黑星天冷笑变色道:“不是司徒兄,难道是我兄弟么?”
  霹雳火方自坐了下去,忽又长身而起,大声道:“小雷神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两人,你俩要将他置之于死地?”
  黑星天面色大变,道:“雷世侄的死与我兄弟何干?”
  白星武冷冷道:“兄台莫要血口喷人,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霹雳火须发皆张,大怒道:“伤了和气,又当怎样,天武镖局纵然雄霸一方,霹雳火也不怕你。”
  白星武道:“兄台怎的如此不可理喻,一无人证,二无物证,便胡乱栽我兄弟一赃……”他伸手拉起黑星天的臂膀,道:“大哥,我们走,等他火气消了,再来和他理论。”话声未了,便待离座而去。
  霹雳火厉声道:“谁也不要走!”他突地双掌一拍,院外黑影中,立刻跃出十余条劲装大汉,手持一只紫铜铸成的圆筒,长有三尺,正是“霹雳堂”威震天下的利器“霹雳火筒”,只要一按机簧,立刻便有烈焰喷出,两丈之内,伤人无救。
  霹雳火厉声道:“谁若想出院一步,也得看看我手下弟兄们掌中的霹雳火筒答不答应!”
  黑星天变色道:“兄台真要与我弟兄翻脸么?”
  霹雳火道:“这样的弟兄,不要也罢!”
  黑星天转向司徒笑,道:“司徒兄,你看这厮有如疯了似的,自己管不住徒弟,却来怨我。”
  司徒笑神态悠闲,袖手旁观,此刻微微笑道:“兄台得到宝藏时,便忘了小弟,此刻却又为何想起小弟了?”他笑容一敛,沉声道:“不能共富贵的朋友,小弟难道还肯与他共患难?”转过头,不再理他。
  黑星天面色又是一变,霹雳火已大声道:“对了,宝藏,就是你兄弟要得到宝藏,才要我那徒弟去以炸药开山,但宝藏到手后,不但将他杀了灭口,连自己的徒弟也不要了,这样的人物,哼哼……”
  黑星天心神一震,脱口道:“你怎会知道?”
  霹雳火仰天狂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黑星天暗惊忖道:“此事除了当时在场之人,谁也不会知道得如此仔细。他怎会知道?莫非大旗门门下告诉他的?”心念转处,横目一望潘乘风,目中渐渐现出疑惑之色。
  突听霹雳火厉叱一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还我徒儿的命来!”一足踢翻了桌子,挥拳击向黑星天。他拳势刚猛,拳风强劲,只听一阵砰砰之声,厅中的桌椅杯盏,被他拳风足劲震得落了一地!
  黑星天闪避过这一拳,大声道:“天武镖局与霹雳堂唇齿相依,你动手之前,还是考虑考虑的好。”
  霹雳火怒骂道:“考虑个屁!”拳势有如狂风骤雨,紧紧向黑星天逼了过去。
  黑星天冷笑道:“你既然如此,便怪不得我兄弟手辣了!”身形急转,斜斜劈出一掌,直劈霹雳火胸腹。这威居一方的镖业雄主,武功果有过人之处,轻轻一招施出,当真是奇诡灵幻,也不知藏了多少后着。
  白星武冷冷道:“大哥出手教训教训他也就罢了,莫要伤了他的性命。”缓缓退到门口,监视着门外的壮汉。其实这些“霹雳堂”弟子,投鼠忌器,也不敢妄用火筒。
  刹那之间,但见人影纵横,拳掌拍击之声中,夹杂着器皿落地之声,好好一间厅堂,已被他两人打得大乱。霹雳火掌势刚猛,但数十招过后,却已被黑星天那阴柔奇诡的招式制住,只觉招式已有些施展不开。他以火器成名天下,拳脚并非所长,自然敌不过号称“中原三大拳师”中的第二位“七窍玲珑”黑星天。他生性暴躁,越是不敌越是恼怒,越是恼怒,拳法越乱,急怒之下,突地大喝一声,要想冲出厅外。
  白星武当门而立,厉声道:“退回去!”双掌并出,带着激厉的掌风,直撞霹雳火胸膛。
  霹雳火身形一转,斜斜冲向白星武身侧,他只要一出此厅,便可以火器要挟,将黑白两人制住。
  但白星武早巳窥破了他的心意,冷笑道:“你若想冲出此门,只怕比登天还难。”掌势连绵,又是七招拍出。绵密的掌势,凌厉的掌风,果然逼得霹雳火无法前进一步。
  黑星天厉声道:“霹雳火,你既要含血喷人,便莫怪我兄弟心狠手辣了!”一展双拳,夹攻而至。
  霹雳火一人对敌,已落下风,怎禁得住他两人前后夹攻?十数招过后,已是满头大汗,涔涔而落。黑、白双星,都已存下杀人灭口之心,两人心意相通,手下俱都不再容情,招招俱是煞手。司徒笑冷眼旁观,忽然缓缓站了起来。
  白星武眼角扫过,道:“司徒兄也要插手了么?”
  司徒笑微微一笑,道:“双方俱是好友,教小弟帮谁的好?但小弟白知人微言轻,也不敢出口相劝。”
  黑星天冷笑暗忖道:“司徒笑果然是个聪明人!”口中大声道:“既是如此,便请司徒兄作个证人,若非霹雳火血口喷人,再三相逼,我兄弟也不会动手。他今日死在我兄弟手里,也只得怨他自己。”
  霹雳火厉声笑道:“老夫死了,你还想活么?”
  司徒笑抱拳道:“小弟既不能助拳,也不能作证。”回首笑道:“潘兄,你我还是走了吧,说不定刹那之间,这里便要化作一片火海,你我也跟着遭殃了。”
  白星武心头一凛,大声道:“你说什么?”
  司徒笑道:“霹雳火性如霹雳,你们若是逼急了他,他不惜同归于尽,也要放火伤人了。”
  潘乘风听了,立刻飞身而起,走到窗口道:“司徒兄……”伸手指了指窗子,用手势代表言语。
  黑星天急道:“二弟,手上加紧。”
  白星武面色森寒,出手如风。他掌势绵绵密密,迅快绝伦,一招跟着一招,丝毫不容对方喘息。霹雳火勉力躲开了他七掌,突觉肩头一麻,已被黑星天掌缘扫中,一条左臂,便再也难以运用自如。
  司徒笑大步走到窗口,道:“快了快了……”
  话声未了,霹雳火已厉声大喝道:“霹雳堂的弟兄们,莫要再管老夫了,只管施放霹雳火筒。”
  院外的黑衣大汉们微一迟疑,缓缓抬起了火筒……
  潘乘风低声道:“司徒兄,快走!”
  他身形方自跃上窗台,突听窗外一声冷叱:“退回去!”一股激厉无俦的掌力,随声而来。潘乘风只觉身子一震,翻身跌了下去。
  司徒笑亦是面色大变,惊叫道:“窗外是什么人?”
  窗外却寂无应声。司徒笑回首望去,只见霹雳火果然已要拼命,拳势有如疯狂一般,长髯四散飘飞。黑、白两人,既怕他发出暗器,不敢松手后退,又怕院外的火器攻来,额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只见院外的大汉,手持火筒,缓缓迫近,霹雳火连叱道:“快放,快……”
  叱声之中,突见一条人影,白天而降,来势急如流星下坠,落地不出丝毫响声,赫然竟是李洛阳。
  .
  司徒笑展颜一笑,道:“好了,李兄来了。”
  李洛阳面沉如水,道:“三位都请住手。”他语声虽然低沉缓慢,却大有威严。
  霹雳火厉色道:“老夫已拼了,谁敢要老夫住手?”
  李洛阳道:“谁若不肯住手,在下便先取他性命。”回身向外,又道:“你们只要手掌一动,立刻尸横就地。”
  他缓缓说来,却无一人敢怀疑他是否有此能力。
  黑衣大汉们手持火筒,竟真的无人动弹一下。
  李洛阳缓步走上厅前的石阶,沉声道:“数十年来,寒宅处事向称公允,各位有何纠纷,大可明言解决。”他面色突沉,接道:“各位若是还要在这里大杀大砍,甚至要毁了这厅堂,便是看不起我李洛阳了。”
  霹雳火面色赤红,厉声道:“什么事你都管得了么?”
  李洛阳道:“纵然管不了,也可效力一二。”
  霹雳火手指黑、白双星,大喝道:“这两人杀了我的徒弟,你能不能叫他两人还我徒弟的命来?”
  李洛阳还未答话,黑星天已冷笑道:“杀人偿命,欠账还钱,我若真的杀了你徒弟,自然会赔他的命。”
  霹雳火道:“不是你杀的是谁杀的?”
  黑星天道:“拿证据来!”
  李洛阳道:“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兄台听谁说黑兄杀厂令徒,总该有些证据才是。”
  霹雳火面上阵红阵青,厉声道:“好好,你们都偏着他,老夫就不信江南霹雷堂拼不过天武镖局。”
  李洛阳道:“在下说的乃是持平之论……”
  霹雳火狂笑道:“好个持平之论……”
  目光转处,只见院落四周,突地现出了数十条手持长弓的人影,张弓搭箭,指向“霹雳堂”弟子。李剑白劲装疾服,手持长剑,与海大少并肩白人影中行出,沉声道:“各位还不放下火筒,难道真的要放火么?”
  “霹雳堂”弟子望了望四周闪亮的箭簇,又望了望“霹雳火”严厉的面色,也不知该放下的好,还是不该放下的好。片刻的静寂中,杀机隐现。
  霹雳火突地大喝道:“放下来!”只听“叮当”一阵轻响,闪亮的火筒。俱都放在地上,李剑白手抱长剑,登堂直入,抱剑立在李洛阳身后,缓缓道:“此事如何处理,请爹爹示下。”
  李洛阳炯然的目光。除徐白众人面上移了过去。
  只见“霹雳火”捋须而立,手掌不住颤抖,长须不住抖动,显见是心中激动愤怒已极,随时都可发作。黑星天、白星武,面色深沉,目光闪动。司徒笑面带微笑,搬了把椅子,远远坐在角落中,作出一副袖手旁观之态,仿佛无论什么事发生,都与他毫不相干。这其中只有潘乘风面色最是阴晴不定,目光不时望向窗口。他虽然故作镇定,却掩饰不了目中的惊恐之色。
  李洛阳知道这些人俱是武林中的顶尖人物,谁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己只要稍一处置失当,立时便是大祸。他心念数转,当机立断,道:“事无凭证,各位又都是好友,不如听在下相劝,此事就此揭过。”
  司徒笑微笑道:“李大哥息事宁人,在下也赞同得很。”
  潘乘风立刻接口道:“纵有什么恩怨,也该等到了外面再说,在这里动手,岂非令人为难。”
  海大少突地哈哈大笑起来,道:“姓潘的,你怕什么,否则像你这样专喜兴风作浪的人,怎会说这样的话?”
  潘乘风变色道:“我怕什么?难道怕你么?”目光偷偷瞧了窗口一眼,盛气又自弱了下去。他只当窗外埋伏着的必是他生平最怕的仇家,却不知方才一掌将他震回来的只是铁中棠。
  海大少狂笑道:“有的事或可在外面解决,有的事却非在这里解决不可。你已背上人命官司,还想走么?”
  潘乘风大喝道:“什么人命官司?”
  海大少厉声道:“你那姘妇已为你死了,你难道不想去陪她?”
  霹雳火怒道:“这里的事与你何干,要你多什么口?”
  海大少亦自怒道:“俺的事你管不着。”
  两人面面相对,眼睛瞪得滚圆,又要火拼起来。情势至此,非但丝毫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乱。
  李洛阳面笼寒霜,徐徐回头,道:“剑白,在我未说完之前,若有谁多口,你便试一试是你的剑快,还是他的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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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6:22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回 春色透重帘

  这珠宝世家的主人,厉练是何等丰富,知道此刻情势,已如一盘乱麻,若不挥刀,万难解决。李剑白怀抱长剑,朗声应了,大步向前走了三步,森寒的目光,刹那间便已控制了大厅中的每一个人。
  李洛阳转目四望,沉声道:“黑、白两兄与霹雳大侠之事,与本门无关,亦毋庸在此地解决。三位若愿在此,在下自竭诚款待,三位如定要在外解决,在下恭送如仪,决不相强。”
  霹雳火冷“哼”一声,大步走向门外。突见剑光闪动,一道寒芒,划空而来,挡住他的去路。霹雳火大怒道:“老夫要走,也不行么?”
  李剑白手横长剑,面沉如水,立在他面前,冷冷道:“家父话未说完之前,谁也不得妄动。”
  霹雳火目中寒光暴射,一字字道:“你让不让路?”
  李剑白笔挺地站在地上,脚下丝毫不动,闪亮的眼神中,充满了冷静与镇定,缓缓道:“不让!”
  他这份出奇的冷静与镇定,实在比暴怒还要可怕。
  霹雳火目中却似要喷出火来,两人目光相对,谁也不再说话,只听众人心房怦怦跳动,厅中立又充满杀气。
  李洛阳冷静地望着他的爱子,只见李剑白目光丝毫不瞬,面容也未有丝毫变动,甚至连剑光都未颤抖一下。要知他若是稍有示弱之态,李府的威信立刻荡然无存。李洛阳见他爱子如此,目中也不禁闪起得意的光芒。
  死一般的静寂中,突地院外一个苍老而疲倦的声音,轻咳着道:“借借光好么?让老婆子进去。”
  群豪都不禁呆了一呆,齐地转目望去。
  只见那褛衣白发的老妇人,手扶着那跛足少年的肩头,已缓缓自刀光剑影中挤了进来。四下的家丁壮汉,显然也已惶然失措,不知该怎样应付这局面,只得纷纷闪开,让出了一条道路。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蹒跚地走在箭林刀山中,无形中便已构成了一幅极为奇异而又极不协调的图画。但是她却连眼皮都未曾抬起一下,仿佛将四下那些雄赳赳的家丁壮汉都看成了死人一般。
  潘乘风目光转处,立时面容惨变,悄悄移动脚步,躲到司徒笑身后,耳语道:“在下仇人来了。”
  司徒笑轻笑道:“有这许多人在这里,你怕什么?”
  语声中,那白发老妇人已蹒跚地步上石级,李剑白立刻放下长剑,转身迎上,道:“老夫人到这里来作甚?”
  白发老妇人笑道:“难得难得,老身已有许久未曾见到过像你这样敬老尊贤的人了。”
  李剑白面颊微微一红,但瞬即正色道:“此地情况紧急,老夫人无论有什么事,也请稍等再说。”
  她缓缓走到李洛阳身前,干枯的面上,笑容诡异,缓缓道:“老身要问你讨样东西,你答应么?”
  李洛阳道:“老夫人请说。”
  白发老妇人缓缓抬起手掌,指向潘乘风,目中突地寒光暴射,冷冷道:“老身要讨却的东西就是他。”
  群豪心里俱都一惊:“这老婆子难道疯了么?”
  李洛阳却仍神色不动,缓缓道:“夫人是否在开玩笑?”
  白发老妇面色一沉,锐声道:“你答不答应?”
  李洛阳道:“在下实难答应。”
  白发老妇人大怒道:“你不答应也得答应。”挥了挥手,厉声道:“宝儿,去将那厮脑袋取过来。”
  那跛足少年方自应了一声,黑星天、白星武、霹雳火已齐地层动身形,飕地窜来,将这少年团团围住。跛足少年年纪虽小,但胆量却甚大,被这三个武林高手围在中间,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乌黑的大眼睛,四下乱转,笑嘻嘻道:“潘乘风又不是你们的祖宗,小爷要他的脑袋,与你们何干?”
  霹雳火大怒道:“小小年纪,就敢如此张狂,老夫如不看在你年纪幼小,就要教训你了,快退回去吧!”
  跛足少年笑道:“你不妨试试看,看谁教训谁!”
  霹雳火大喝一声,须发皆张。
  跛足少年道:“来呀,动手呀!”
  霹雳火厉声道:“老夫生平不与妇人童子交手。”
  跛足少年道:“既不动手,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缓缓的向霹雳火走了过去,道:“不让路就得动手,知道么?”
  霹雳火呆了一呆,突见这少年手掌一扬,直击而来。他发招前毫无征兆,出手一击招式却是迅变奇诡,无与伦比,在场众人,俱是武林高手,也不禁看得为之一震。
  只见霹雳火身子一闪,侧退一步,避开此招,跛足少年望也不望他一眼,从容地自他身侧走了过去。潘乘风立在司徒笑身后,面上已无一丝血色。
  司徒笑暗暗忖道:“玉潘安声名不弱,却对这老妇童子如此畏惧,看来他们必定大有来历,我何苦淌这趟浑水。”一念至此,含笑移开了身子:“小兄弟,你和这位潘大侠究竟有何仇恨,为何定要他的脑袋呢?”
  跛足少年道:“你管不着。”
  司徒笑道:“在李大哥的地方,什么事自有李大哥处理,在下自然是管不着。”含笑走到一旁,袖手旁观。
  他轻轻一句话,便将全部责任推到李洛阳身上。
  跛足少年道:“最好谁也不要多管闲事。”笑嘻嘻地缓步走向潘乘风,仿佛潘乘风的脑袋正等着他去拿似的。
  潘乘风满面慌张,目光四转,只见这少年越来越近,突然嘶声笑道:“你们都不管了么?难道不怕我说出来?”
  黑星天、白星武面色微变,司徒笑也微微动容。
  潘乘风突地击起一拳,向这跛足少年胸膛击出,口中道:“黑星天、司徒笑,还不来助我一臂?”
  黑星天大喝道:“我来助你!”双掌直拍跛足少年后背。他二人前后夹击,招沉力猛,迅快无俦,眼见一招便要得手,哪知跛足少年身子一缩,便自拳风掌影中滑了出来。
  司徒笑侧目笑道:“李大哥,你说得厉害,怎么又不管了?”
  李洛阳见到情势如此紊乱,心中也渐不安。他要是伸手一管,李家必定立时便要卷入一件复杂而又奇诡的恩怨仇杀之中,这平静多年的珠宝世家,也立刻便要被鲜血所染,也不知到哪时才能脱身;他若是袖手不管,自己的声望威信,立时便要大坠。
  两相权衡,孰轻孰重,一时之下,他实在难以骤下判断,只因他不但考虑自己,还要考虑周围数百条人命。思忖之间,那跛足少年已在潘乘风、黑星天两人的夹攻之下,东游西闪,走了数十招之多。他身形奇巧,此刻虽未还手,但黑、潘两人竟也无法将之制住。众人俱都看得心惊,但谁也看不出他的身法家数。
  那白发老妇人面色冷漠,对这少年,似乎甚为放心。李剑白抱剑而立,静等着他爹爹的吩咐。院外的数十条家丁大汉,也俱已张弓搭箭,长刀出鞘,只要李洛阳一声令下,立时便可动手。
  李洛阳苍白的面容,渐生激动之色,他虽然久居安乐,但豪气却丝毫未灭,突然转向白发妇人,道:“出去!”
  白发老妇人冷笑一声,道:“你叫老身出去么?”
  李洛阳道:“带着你的孙儿立时出去,远离李宅。你纵要寻仇,也不能在李宅方圆一里之内动手!”
  白发老妇人冷冷道:“你若要多事,就要后悔了!”
  李洛阳厉声道:“李洛阳纵然拼却这份身家,拼却这条性命,也不能让你们坏了我家的规矩。”
  白发老妇人冷笑道:“好个执迷不悟的蠢才,若是家毁人亡了,还要那规矩有什么用?”
  李洛阳厉声笑道:“要我李洛阳家毁人亡,还不是那么轻易的事,阁下尽管放心好了。”
  白发老妇人冷冷笑道:“好!”
  她微挥手掌轻叱道:“宝儿,住手了。”
  跛足少年抱拳低头,箭一般自潘乘风、黑星天两人的拳风中冲了出来,凌空翻了个斤斗,落到老妇人身侧。
  白发老妇人面上泛起一丝狰狞的笑容,口中却柔声道:“宝儿,我们争吵了半日,也该给人家留下些什么。”她面上的表情和语声是如此不相配合,众人心头不觉都为之一寒。
  只见这跛足少年展颜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包袱,解开包袱,里面俱是一粒粒晶莹的明珠。跛足少年目光四转,突然挺身而舞,舞姿奇诡怪异,众人看了实觉好笑,却又半声也笑不出来。只见他急地舞到李洛阳身前,取了一粒明珠,送到李洛阳身上,身子一转,又取了一粒明珠,放到司徒笑身侧的桌上。他舞姿迅急,身手灵便,眨眼之间,海大少、黑星天、白星武、潘乘风足下,也已各各多了一粒明珠。跛足少年急地转了三个圈子,手持一粒明珠,风一般舞到“霹雳火”身前,缓缓放下明珠。
  白发老妇微微笑道:“这老头儿生平不与妇人童子动手,看在这一点,珠子不要给他了。”
  跛足少年道:“好!”悬空翻了个斤斗,落到李剑白身前,突又笑道:“师傅,这少年也莫要送了,好么?”
  白发老妇人咯咯笑道:“你倒小气得很。”
  跛足少年嘻嘻一笑,道:“我才不小气呢!”手腕一抖,将一袋明珠,俱都撒落到院中。
  白发老妇人阴森森笑道:“礼送完了,我们也要走了,九日之内,我们来收人家的回礼。”她扶着跛足少年的肩头,蹒跚着走了出去。
  跛足少年笑嘻嘻地唱道:
  “一粒明珠一条命,回礼绝对不嫌多,恶鬼瘟神门前过,十殿阎王笑呵呵,笑呵呵……”歌声怪异,渐渐远去。
  大厅中众人面面相觑,除了心房跳动,再无别的声音。
  潘乘风渐渐俯下腰,缓缓拾起足下的明珠,身子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惨呼道:“夺魂珠……”
  霹雳火大声道:“那两人装模作样,究竟在弄什么鬼?”
  潘乘风惨笑道:“一粒明珠一条命,得了珠子的人,九日之内,她便要来要你的命了!”
  黑星天变色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潘乘风道:“你还猜不出她是谁么?”目光缓缓移动,嘶声道:“你们难道都猜不出她是谁么?”
  李洛阳面色苍白,缓缓拾起了被跛足少年抛到地上的那一方包珠的白布,随手一抖,张了开来。众人凝目望去,只见布上骇然画着一个笑嘻嘻的奇装异服、神色诡异的妇人,和九个赤身童子。
  黑星天心念动处,突地想起一个人来,目光立刻涣散,面色立刻煞白,惊呼道:“她便是九子鬼母?”
  众人心头俱是一寒,李洛阳惨然点头:“不错,她便是一夜之间,毁去了祁连派数十个弟子的九子鬼母。”
  潘乘风惨呼道:“夺魂珠一到,我们谁也逃不了,海大少呀海大少,想不到你也要陪我死在一起!”
  海大少怒道:“谁也逃脱不了?九子鬼母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人而已,难道她真的是活鬼么?”
  李洛阳黯然长叹道:“当年祁连派那等声势,接到夺魂珠后,九日之内,竟无一人能逃得出祁连山庄,幸好……”他转首瞧了李剑白一眼,接道:“幸好他总算为李门留下了一条后代。剑白,你快快随着霹雳大侠去吧!”
  李剑白手持长剑,垂首不语。
  李洛阳长叹道:“数日之内,这里便成血海,你还是……”
  李剑白目眦欲裂,大声道:“爹爹若是要孩儿离开此地,孩儿便立刻自刎在爹爹面前!”
  霹雳火“啪”的一拍双掌,扬起拇指,狂笑道:“好男儿,有志气!老夫也不走了!”
  李洛阳沉声道:“兄台既是脱身事外,还是快走的好,到那时变乱一起,玉石俱焚,兄台再走便来不及了!”
  霹雳火仰天狂笑道:“黑星天、白星武纵然不义,但老夫也不能眼见他们死于别人手中,袖手不管,好歹也要助他们与别人拼上一场,纵然拼不过,纵然死了,也得成全这一场义气。”
  笑声突地一顿,目注黑、白两人,厉声道:“但此事过后,你我三人若还不死,老夫还是要来找你们的。”
  潘乘风大声道:“正该如此。你我此刻已有如身在危城,自应同心合力,对付外敌,自身的恩怨,还管他作甚?”
  海大少冷笑道:“若是没有你这厮,怎会有今日之事?你莫要以为大乱一起,你便可浑水摸鱼,这笔账还是要找你算的。”
  潘乘风道:“此事过了,我也一定等着你。”
  那生死交关的危机,竟使得这些人俱都暂时放下了自己的恩怨情仇,变得同心合力起来。
  铁中棠眼看自己安排的巧计,变到如此地步,心中非但没有丝毫欣慰之意,反觉一片黯然。只因他使得许多无辜的人,也卷入这场劫难之中,纵然他能眼见他的深仇大敌死在他巧计安排下,但是他的心头,也不免要永远留下一份沉重的愧疚。
  远处更鼓隐隐传来,将至三更。
  铁中棠悄然移动身形,回到自己的院落,有许多他本来以为极为正确的手段,此刻他已不禁有些怀疑这些手段到底是否正确了。他悄然回到帐篷,换下衣衫。里面一重帐幕中鼻息沉沉,水灵光她们,似乎都已入睡。锦床旁的玉几上,摆着一份精致的夜点,夜点旁有张字柬,是水灵光留下的,稚气的字迹写的是:“这是我亲手做的,你要吃下它。”简单的语句中,却蕴含着无比的关切与情爱。
  铁中棠黯然叹息一声,在锦床上靠下来。他只觉心神突的变得疲惫得很,甚至有许多事都不愿做了。
  只见珠帘前人影微花,珠帘掀处,香气传过,温黛黛披着一件粉红色的风氅,悄然走了进来。她眼皮四下一扫,向铁中棠嫣然一笑,放落了珠帘后的垂帘,轻笑道:“我准时来了。”
  铁中棠道:“你那汉子知道么?”
  温黛黛摇了摇头,媚笑着拨小了四下的灯光,回眸道:“那盒首饰……可在这里么?”
  铁中棠道:“就在这里。”
  温黛黛嫣然一笑,道:“好……”伸手解开了胸前的三粒衣钮,缓缓脱下了那件粉红的风氅。风氅里,是一件粉红的纱衣,灯光朦胧间,可以隐约看得到她纱衣中丰满而诱人的胴体。她轻轻一旋身,解开了束衣的粉带,春葱般的纤纤玉手,轻轻捻上肩头,轻轻将轻纱衣扯落下来。于是,那晶莹如玉的肩头,便缓缓自衣下呈现,然后,是雪白的酥胸,浑圆而小巧的腰肢……
  铁中棠道:“你做什么?”
  温黛黛媚眼如丝,荡笑道:“你要的是我的身子,我就把身子给你。你得到了我的身子,也该将我要的东西给我。”
  铁中棠道:“这交易就如此简单么?”
  温黛黛踏过滑在地上的纱衣,赤裸着走到铁中棠面前。
  她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温暖而淫荡的香气,挺着胸膛,媚笑道:“你还要什么?难道这还不够?”
  铁中棠缓缓道:“换那套首饰,是足够了,但……”
  他微笑着俯下身,自床底抽出一只满镶宝玉的箱子,缓缓启开箱盖,立即便有一阵辉煌的珠光宝气随之而出。
  温黛黛媚笑如丝的眼睛,立刻像铜铃般睁圆了。
  她有生以来,一直都在梦想着首饰与珠宝,但是就算她在做梦的时候,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珠宝首饰。
  铁中棠手掌轻轻在箱中拨动着,翡翠、璧玉、珍珠、玛瑙,在他手掌的拨动下,发出了“叮叮”悦耳的轻响。
  温黛黛俯下身,捧起一串珍珠,捧到她高耸的胸膛间。她让那些浑圆的珍珠,在她浑圆的胸膛上轻轻滚动着,冰凉的珍珠,刹那间便染上了肉体的温暖。她阖上眼睛,轻轻叹息,似乎她已自这些珠宝里,得到空前的满足。她轻轻说道:“这些都是你的?”
  铁中棠道:“自然都是我的。”
  温黛黛长叹道:“你真是福气。”她的叹息和语气是那么真挚,她生平恭维人的言语几乎也只有这一句是真正自心里发出来的。
  铁中棠凝注着她诱人的躯体,目光却是异样的冷静而清澈。他凝注着她道:“这些你想要么?”
  温黛黛霍然睁开眼睛,道:“你都给我?”
  铁中棠道:“你愿意永远跟着我,我就都给你。”
  温黛黛呆了呆,良久良久,方自摇头道:“我不能,我不能……”口里虽说不能,但心里显然已动摇了。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你可以考虑考虑。”他不再望她,缓缓走了过去,自柜中取出一只玉壶,倒了杯琥珀色的酒,将酒杯缓缓递到温黛黛面前。
  温黛黛眼里望着珠宝,随手接过酒杯,一口喝下杯中的酒,她立刻觉得有一股烈火缓缓在她胸间燃烧起来。
  铁中棠仍然静静地望着她,道:“你考虑过了么?”
  温黛黛摇头道:“我不能!”
  铁中棠突地自她手中夺去珠宝,“砰”的合上箱盖,一脚将箱子踢了回去,冷冷道:“不能就算了!”
  温黛黛脸色渐渐铁青,突地冷笑起来,缓缓道:“你不给我,难道我就不会动手抢么?”
  铁中棠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敢?”
  温黛黛脸上泛起了狠毒的笑容,道:“我抢了你,也没有人知道。这是你逼我的,你莫要怪我。”语声中突然飞起一掌,直劈铁中棠天灵死穴。
  铁中棠动也不动,直到她手掌已快触及头顶,突地手掌一扬,反腕扣住了她的脉门。他出手之急,手腕翻变之快,几乎不是人类任何言语所能形容,温黛黛只觉眼前一花,全身劲力顿消。她惊呼一声,身子已被铁中棠反手扯倒在锦床上。
  铁中棠冷笑道:“你敢,看你还敢不敢?”左手扣住她的脉门,右手正正反反,在她脸上掴了数十掌,掌声清脆,但却越打越轻。
  温黛黛痛苦呻吟着,她生平第一次被人虐待,但在这种被虐待的痛苦中,她却又感觉到一种奇异的,不可描摹的快感。她身子渐渐在铁中棠的手掌下蜷曲起来,颤抖起来……
  铁中棠突地放松了双掌,笔直地立在她面前,冷冷地凝注着她,像是帝皇在凝注着足下的奴隶。只见温黛黛雪白的胸膛,渐渐变成了粉红颜色。
  突地,她一掠而起,双手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张开樱唇,狠狠在他肩头咬了下去。
  铁中棠仍然笔直不动,缓缓道:“你愿意么?”
  温黛黛身子紧张地痉挛着,无法说出话来。她此刻身子里充满着燃烧的火焰,她渴望他的鞭打。
  铁中棠突地双手一推,将她的身子重重推到锦榻上,那冰冷的目光中,也开始燃烧起愤怒之火。
  她只觉身子飘飘荡荡的,充满了空虚,也充满了满足,她只觉所有的一切都已失去,但刹那间却又全都回来了……她承受着铁中棠的愤怒,像是在承受雨露一陨以虐待别人为乐的变态,在被虐待时定必会得到更大的满足。终于,她平静了下来。她微笑的嘴唇,仍残留着狂欢后的余痴。
  睁开眼帘,铁中棠又笔直地站在她面前,冷冷望着她。
  但此刻在她眼中看来,这“老人”已不再是老而丑陋的了,只因她知道惟有自这“老人”这里,才能获得她所需要的一切。
  铁中棠道:“你愿意永远地跟着我么?”
  温黛黛已完全屈服了,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铁中棠道:“你是否愿意放弃一切跟着我?”
  温黛黛柔顺地点了点头,轻轻道:“愿意。”
  铁中棠大笑道:“贱妇,我早就知道你愿意跟着我,只因我不但能给你珠宝,满足你的虚荣,还能满足你的无耻!”
  温黛黛柔顺地听着他的辱骂,轻轻地荡笑着——淫荡的女子若是被一个男子屈服了,她便会毫无反抗地承受他的一切。
  铁中棠道:“你若是愿意,就快些回去告诉那少年,对他说你以后永远不要再见他的面了。”
  温黛黛微一迟疑,道:“……”
  铁中棠怒道:“贱人,你究竟愿不愿意?”
  温黛黛暗忖道:“我为什么不愿意?我还迟疑什么?”她引诱云铮,只是为了要自司徒笑那里得到更多的权势,更多的财富,但是她对司徒笑早已厌倦,正如司徒笑也厌倦了她。而此刻她却发现这“老人”不但能给她比司徒笑所有的财产更多的珠宝,而且能给她一种奇异而新奇的刺激与满足。她只觉这“老人”竟是她生平所遇的惟一的“男人”。
  于是她不再迟疑,起身披上了纱衣和风氅,缓缓走到铁中棠身侧,轻轻向着他,道:“我去了。”
  铁中棠重重推开了她,道:“快去快回,天亮前定要回来。”
  温黛黛嫣然一笑,轻轻奔了出去。
  铁中棠望着飘荡的珠帘,心情突地变得十分沉重。
  他长叹着缓缓跪了下去,仰面道:“爹爹。你能原谅孩儿所用的手段么?孩儿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对的!”
  遥远的天际,仿佛有回答他的声音:“你用的手段虽然不对,但目的却是极为正确的。你纵然用的是最坏的手段,但只要做的是最好的事,便没有人会怪你。”这声音是飘渺而不可捉摸的,也不知是否真实。
  良久良久,铁中棠才缓缓站起身来,他也不知道是否听见了声音,只是他面容已略见宽慰。
  这时东方天边已现出淡淡的鱼肚白色。珠帘轻荡,温黛黛手里提着只小小的箱子,悄然走进来。她云鬓仍然是蓬乱的,眼波也仍然迷乱。
  铁中棠道:“你告别了你那汉子么?”
  温黛黛嫣然点了点头。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你做事倒也干净利落得很。”
  温黛黛道:“我是自由的身子,来去谁管得着我?”
  铁中棠道:“那少年难道也就如此简单地让你走么?”
  温黛黛冷笑道:“他凭什么不让我走?”
  铁中棠道:“你难道与他没有一丝情感?”
  温黛黛大笑:“我会爱他?那孩子连牙齿都没有长全……”她笑声中,充满了对青春、真情的轻蔑。
  铁中棠心中又恨又恼,口中却冷冷道:“他难道也与你没有情感?我就不信他肯如此轻易地……”
  话声未了,突听门外——声大喝:“黛黛,你在哪里?”
  焦急而惊慌的喝声,正是云铮发出来的。
  铁中棠目光微变,道:“你到底和他说清了没有?”
  温黛黛的神色,却一点也没有惊慌的样子,更无羞愧之态。
  铁中棠冷冷瞪了她一眼,沉声道:“黛黛在这里。”
  话声未了,云铮已笔直地冲了过来。
  他身上只着一套雪白的短衫,发髻不整,目光散乱,神情更是焦急悲愤,疯狂地冲到温黛黛面前。温黛黛冷冷地望着他,像是一生中从未见过他似的,冷冷道:“这是别人的地方,谁叫你进来的?”
  云铮圆睁双目,紧握双拳,道:“我来找你。”
  温黛黛冷冷道:“有何贵干?”
  云铮颤抖着摊开紧握着的手掌,掌心有一团揉皱了的纸笺,他指着这团纸,颤声道:“这……这是你写的么?”
  温黛黛道:“不是我写的,难道还会是你写的不成?”
  云铮道:“我心已有别属,难再与君共处,我去了,但望你莫来寻我,我也不愿与君再见……”他一口气念到这里,嘶声道:“这些话,真的都是你写的?”
  温黛黛拉起铁中棠的袖子,倒入铁中棠的怀抱里,道:“对了,这都是我写的,写得清清楚楚,你还不明白?”
  云铮身子一震,倒退了几步,颤抖着伸手指向铁中棠道:“你……你要离开我,跟着这……老头子?”
  温黛黛望也不望他,头倚在铁中棠的肩头,手伸入铁中棠的袖子,媚笑道:“他说你是个老头子,我却说你是个男人,真正的男人,比那些乳臭未干的小伙子,不知要强多少倍。”
  云铮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全身都瘫软下来,道:“你……你以前和我的山誓海盟,难道都是……都是……”
  温黛黛咯咯笑道:“那都是和小孩子说着玩的话,你难道也会将它当做真的,这倒可笑得很!”
  云铮厉喝一声,嘶声道:“不不不,那都是真的,你……你绝对不会骗我,黛黛,你……你跟我回去吧!”
  温黛黛大笑道:“随你回去,随你回去做什么?”
  云铮怒喝着冲到温黛黛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目眦欲裂,紧咬牙关,悲声道:“你……你……”
  温黛黛冷笑道:“亏你算得堂堂七尺,看来也有三分像是个男人,怎的做事竟这么幼稚,这么无耻。”
  云铮怒喝道:“你说什么,你……你……”
  温黛黛道:“人家厌恶你,不喜欢你了,你却偏偏要作出这么可笑的样子,真叫人看了心里发呕。”
  云铮身子又是一震,木然怔在当地。
  温黛黛道:“放开手,出去!”
  云铮木然放开了手掌,木然后退了几步,木然望着她和铁中棠。鲜红的血丝,一丝丝自他紧闭着的嘴角流了出来。
  铁中棠满腔悲哀与怜惜,但他却只能在心中暗叹着:“三弟,我知道你此刻心里的感觉,我知道被人骗去情感的悲愤与痛苦,但是……我这样做,都是为了大旗门,为了你,你知道么?我如不这样做,你怎会知道她是个骗子,她怎会离开你?那样你暂时虽然不会痛苦,但却要背负终身都不能洗去的罪孽……他垂下头,硬起心肠,冷冷道:“这里是老夫的地方,你话若说完了,就请快出去吧!”
  温黛黛冷笑道:“主人已在赶你出去,你还呆在这里?”
  云铮伸手一抹唇边血丝,伸手指着铁中棠,厉声道:“你用钱买去了她,总有一天,她也会……”
  温黛黛咯咯笑道:“要是被人赶出去,那可真是光荣极了,你死在地下的祖宗八代,都要沾你的光。”
  云铮心如刀割,突地厉吼一声,嘶声惨叫:“好,你们记得……你们记得……总有一天……”语声突停,转身奔去。他随手扯断了珠帘,只听“叮咚”一声轻响,断线的珍珠,雨一般洒落在地上。
  温黛黛轻轻啐了口,笑骂道:“蠢才!”长长伸了个懒腰,娇慵地倒在锦榻上,媚眼如丝,荡笑着道:“我已完全是你的了!你!你还不过来……”张开双臂,挺起胸膛,荡笑着等待铁中棠。
  铁中棠缓缓回转身,冷冷地望着她……
  突地,钟声大震!
  嘹亮震耳的钟声,尖锐地划破了清晨的静寂。温黛黛面笆微变,跃起身来,诧声道:“清晨之中,警钟大鸣,莫非这里又出了什么事么?”
  话声未了,只见一个白衣如雪的绝代丽人,自里面的帐幕,缓步走了出来,秋波如水,冷拎地凝注着她。
  另一个粉衣艳婢,跟在这丽人身后,眼波亦是冰冰冷冷,沉声道:“你既已是这里的人,还不过来参拜我家姑娘。”
  温黛黛似乎被那白衣的绝代丽人艳光所慑,竟不敢面对,转首问铁中棠道:“她是什么人?要我拜她?”
  铁中棠心中本在为云铮的问题困扰,又被钟声所乱,此刻怔了一怔,知道水灵光必已听到这边的动静,不禁笑道:“这是舍妹,你……”
  温黛黛冷笑道:“她是你的妹妹?嘿嘿!这倒妙极了,六十岁的男人,也会有十多岁的妹妹?”
  水灵光瞪着大眼睛,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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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6:31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回 狠狡贱残烈

  温黛黛冷笑着走上前去,叉腰立在她面前,道:“我年纪比你大,你该参拜参拜我才是。”
  粉衣艳婢妆儿撇了撇嘴:“你在做梦。”
  温黛黛道:“小丫头,回去,你……”话声未了,已被铁中棠一把扯了回去,反手一掌,掴在她面上。
  温黛黛跳了起来,大声道:“好,你打我!”
  铁中棠面如青铁,正反又是两拳,冷冷道:“贱人,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要狠狠地折磨于你。”他心中充满了对云铮的怜悯,对这妇人的怨恨,两掌打下,温黛黛粉白的娇靥上,已现出十条血痕。
  她泼辣凶野之气,也被这两掌打了回来,流着泪颤声道:“求求你,不要打了,我……我愿意拜她。”
  水灵光幽幽一叹,道:“你……你不用拜……拜了。”眼帘垂落,目中似乎也流下泪来。
  刹那间的沉寂,瞬即被一阵呼声击散。钟声余音中,一个李宅家丁,大步奔了进来。他惊疑地四下望了一眼,立刻垂下头去,躬身道:“家主有令,请各位速去前厅,有要事相商。”
  铁中棠挥手道:“知道了!”
  这家丁应声后退而出,却又忍不住要对这奇异的帐幕中,奇异的情况,偷偷看上两眼。
  铁中棠心中暗暗叹息,口中沉声道:“妆儿,你陪姑娘在这里好生歇息,我带着她到前厅去。”
  水灵光道:“你不要我……我去么?”
  铁中棠只觉心乱如麻,大声道:“你还是不要去的好。”这时温黛黛红痕未褪的面靥上,却又泛起了得意的微笑。
  晴朗的天气,金黄的朝阳。但阳光映照下的李府大厅中,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沉重而紧张的气氛,甚至连人们的呼吸也是沉重的。座位上已参差地快坐满人,一个个俱是面色凝重,心头忐忑,百十条目光,一齐注目着李洛阳。
  李洛阳背负着双手,深皱双眉,在人丛中往来蹀躞,不时望向厅门,垂询道:“人可来齐了么?”
  他们身与其事,更是心事重重。潘乘风与海大少对面而坐,只要有谁抬头,便会接触到对方怨毒的目光。突见一个满面悲愤,衣衫不整的白衣少年,手里紧握着一柄长剑,踉跄大步奔来,目光四扫,重重坐到自己座上,与他前几日谦让从容的神情,简直判如两人。
  司徒笑双眉微皱,暗奇忖道:“这厮怎的了?”目光四转,看不到温黛黛与他同来,不禁更是奇怪。
  只听“砰”的一响,云铮将宝剑重重放到桌上,大声道:“主人可有酒喝,我想大醉一场。”
  李剑白走了过去,沉声道:“兄台稍候。”
  语声方落,突见云铮面色大变,目中似要喷出火来。李剑白呆了一呆,才发觉这白衣少年怒火并非对己而发,似要喷火的眼神,乃是望向自己的身后。他回身望去,只见那奇怪的老头,竟携着这白衣少年的伴侣,蹒跚着走入了大厅。
  司徒笑更是大惊失色,霍然站了起来。温黛黛却望也不望他,更不望云铮,携着“老人”的手,含笑坐到位上。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大厅中少有人知,只是众人见了司徒笑和云铮的失态,免不得有些惊异。立在厅门的李府家丁,对了对手中的名册,回首躬身道:“各院中的客人,此刻都已来齐了。”
  李洛阳霍然顿住脚步,沉声道:“如此清晨,便惊动各位前来,在下心中真是不安得很。”众人知道他必有下文,俱都凝神倾听,没有插言。只听他长叹一声,接道:“各位远道而来,在下本应尽心款待,使各位尽兴而归,但此刻在下却不得不劝各位回去了。”
  江南世家欧阳兄弟中,有一人忍不住站了起来,道:“十日会期尚未过去,主人怎的就要逐客了?”这些公子哥儿,穷追“横江一窝女王蜂”,尚未追出眉目,听说要散局,不禁都情急起来。
  李洛阳沉声道:“十日会期,虽尚未满,但数日之间,此地必有风波,在下不忍令各位卷人漩涡,是以……”
  那欧阳少年双眉一挑,大声道:“此地若是将有风波,我兄弟更不能走。临危不苟,乃是我兄弟的本色。”
  他自觉这几句话说得极为侠义,得意之下,忍不住偷偷瞧了瞧坐在旁边的“横江一窝女王蜂”一眼。
  李洛阳突地一整面色,沉声道:“各位年纪轻轻,怎知道江湖仇杀的凶险?若是卷入漩涡,便休想再置身事外了。”他微微一叹,接道:“何况我那对头的厉害,世罕其匹,这里眼见就要扬起一片腥风血雨,各位此刻若是不走,等那人发动之后,在下自顾不暇,也无力再保护各位。那人心狠手辣,手下从来不留活口,战端一起,玉石俱焚,各位再要走时,只怕万万来不及了。”他神情凝重,言语中更充满了恐怖之意,众人俱都听得心惊色变。那欧阳少年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乖乖地坐了下去,再也不敢开口。
  李洛阳抱拳道:“各位车马,俱已齐备,随时皆可束装就道。事值非常,在下情非得已,但望各位鉴谅。”
  众人俱都知道李洛阳言重如山,他说出的话,决不会是危言耸听,是以谁也没有出口再问。那些规矩的商贾掮客,安分的小户人家,怕事的高官大户,早已匆匆离座而起,赶忙去整理行装。有的人还和李洛阳寒暄道别,有的人连招呼都不再打,片刻之间,大厅中已走得零零落落。还有些江湖豪上,与李洛阳交情较深,碍着义气,还不肯走,但禁不得李洛阳再三相劝,终于还是走了。
  于是大厅中顿时呈现一片凄清,只剩下黑、白诸人和扶剑而坐的云铮,仍在死盯着温黛黛与铁中棠。
  李剑白一直站在云铮身旁,此刻便道:“兄弟还不走么?”
  云铮想也不想,大声道:“不走!”
  李剑白怔了一怔,道:“为什么?家父已说得清清楚楚……”
  云铮随手一指黑、白等人,大声道:“他们不走,我为何要走?”
  他口中说话,眼睛仍在瞪视着温黛黛。司徒笑与黑、白两人目光相视,交换了个眼色。
  白星武微笑道:“这位兄台居然有与我等同生死、共患难之心,当真不愧是条英雄少年,在下先谢了!”
  云铮大声道:“生死之事,本算不了什么!”
  白星武淡淡笑道:“真的?”
  云铮大怒道:“自是真的!你可知道我是谁?”
  铁中棠心头一阵紧张,生怕云铮冲动之下,当面喝出自己的来历,那么黑、白等人,也无法再假痴假呆下去。要知此刻情况最是微妙,双方俱是顾忌,双方俱有图谋,只有云铮自己,还不知道他行藏早已被别人看破。
  只见白星武仅是木然含笑摇了摇头。
  云铮大声道:“只要你们不走,我也决不离开此间。总有一日,你们会知道我是谁的!”手持剑鞘,大步而出。
  白星武、司徒笑又交换了个眼色,白星武抱拳向铁中棠道:“事值非常,老先生怎的还不走呢?”
  铁中棠大笑道:“老夫夺走了那少年的情人,若是走出这里,只怕那少年便要来寻找老夫拼命了。”
  白星武道:“哦,原来如此……”忍不住回首瞧了司徒笑一眼,司徒笑面容早已大为变色。
  这时李洛阳已在传令家丁,四下布置,只听院外一阵阵呼喝传令之声,夹杂在紧张的脚步奔腾声之中。这平时看来毫无戒备的庄院,一经变乱,立刻显现出无比坚强的实力,平日谦恭有礼的家丁,也立刻都变成了精兵铁汉。大门前车声马嘶,不绝于耳,有的人早已走了。
  铁中棠负手走到厅门前,仿佛观望外面的动静,其实他身后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司徒笑却只道他绝未留意身后,一步掠到温黛黛面前,狠狠望着她,咬牙道:“你疯了么?”
  温黛黛咯咯一笑,故意大声道:“司徒大侠,有什么事呀?”司徒笑不禁一惊,只见铁中棠果然回过身来。
  他只得干笑数声,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逡巡着走了回去,心中却恨不得将温黛黛立毙掌下。
  温黛黛牵起铁中棠的衣袖,轻笑道:“我们还是回去吧,免得呆在这里,被别人调戏。”
  李剑白应声道:“对了,老先生还是回去吧!”
  铁中棠面色一沉,道:“老夫暂时回到院落中去,却绝非离开此地,你们要赶也赶不走的。”
  李剑白呆了一呆,铁中棠已走了出去。
  潘乘风望着他们的背影摇头叹道:“这些人真是奇怪,不去逃生,反而要在这里等死。”
  海大少冷笑道:“幸好世上像你这样的贪生惜命之辈,还不太多。”
  潘乘风拍案而起,大怒道:“你说什么?”
  海大少厉喝道:“你要怎样?”
  李洛阳面色一沉,厉声道:“两位都请坐下,此刻你我俱在这风雨危舟之中,若不同心协力,便要舟覆人亡了!”
  海大少突地大笑起来,道:“李兄请放心,俺只是跟他闹着玩的。”啪的坐回椅子,再也不望潘乘风。
  只见一个黑衣家丁,大步奔了进来,面带惊惶,气喘咻咻,右耳鲜血淋漓,竟已被人齐根割去。
  李洛阳变色问道:“怎么了?”
  这家丁抱着左耳,喘息道:“小的遵命一直跟着离去的马车,还未走到街头,便有人将车马拦住检查。”
  白星武沉声叹道:“我所料果然不差,他们早已在四下布置好了,决不会容我们混在里面逃出去的。”
  李洛阳道:“后来又怎样了?”
  那家丁忍住痛苦,接口道:“他们仿佛对所有人的来历都极清楚,无关的人,一律放行,小的见了这情况,便不敢再向前行。正想回来报告老爷,哪知其中却有一个看来仿佛是又聋又哑的人,突然跃来抓住了小人,话也不问,便一手扯下了小人的耳朵。”
  潘乘风脱口惊呼道:“又聋又哑的人?想不到他也赶来了!”
  黑星天亦自变色道:“闻得那‘九子鬼母’门下的九个弟子,个个俱是残废,这聋哑之人也是其中之一么?”
  潘乘风叹道:“此人在‘九子鬼母’门下弟子中,算得上最是心狠手辣,而且与小弟最是难过,他此番来了……”突地打了个寒噤,住口不语。
  黑星天摇头道:“九子鬼母’已有多年未出江湖,你怎会和她结下了梁子?这岂非有如一拳打在马蜂窝上么?”
  潘乘风道:“这个……唉,当真是一言难尽。”
  海大少“哼”一声,摇头道:“什么一言难尽,若不是与女人有关,俺姓海的宁愿割下脑袋。”
  众人只当潘乘风必定又要与他斗起口来,哪知潘乘风却只是垂首不语,众人不禁对望一眼,知道海大少的话必定不会错了。
  突听大门外一阵骚乱,本在阶前等候车马、搬运行李的人,纷纷四下走避,让出了一条道路。
  李洛阳叱道:“什么事?”当先窜出。
  只见一个满身红癣的秃癞子,身上穿着件奇形怪状的麻衣,牵着条小小的毛驴,蹒跚着走了过来。此人不但神情痴痴呆呆,像是个白痴的模样,就连他牵着的毛驴,也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驴背上却偏偏驮着又大又沉的麻袋,更将这条像是几个月未吃粮食的小毛驴,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这一人一驴,俱是猥琐不堪,但此时此刻,却令人看来另有一种奇诡神秘的恐怖之意。
  李洛阳当门而立,厉声道:“朋友是什么人?来此何为?”
  那白痴咧嘴一笑,道:“李财主满面富贵,福寿双全,小的特地来请你老打发几个赏钱。”
  李洛阳双眉微皱,突地仰天笑道:“好朋友远道而来,李某绝对不教你失望,喏,拿去。”喝声之中,扬手掷出一锭银锭,去势如矢,风声强劲。
  那白痴咯咯笑道:“谢老爷。”直等银锭到了面前,手掌突地一翻,那银锭便似对他消失了力道,平平地落到他掌中。
  李洛阳变色道:“朋友好俊的手上功夫,在下还待领教领教。”肩头微耸,便待掠上前去。
  那白痴却仍然疯笑道:“财主给了赏银,还想要回去么?好,我就还给你一些东西。”
  他扬手一掌,击在驴屁股上,那毛驴一声痛嘶,低头向李洛阳直撞了过来,痛极之下,来势竟也十分猛烈。
  李洛阳袍袖一拂,闪身避过,举目一望,那白痴却已在这刹那之间,走得无影无踪了。毛驴却直奔到院中厅前。两条家丁壮汉,箭步窜来,勒住了牲口的辔头。两人俱是身强力壮,那毛驴哪里禁受得起,噗的倒了下去。
  李剑白翻身赶了过来,沉声道:“莫要虐待牲口,解开这包袱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众人俱都围了过来,凝目望处,只见紧紧捆住的那麻袋之中,骇然竟包着三具赤裸裸的尸身。这三具尸身肌肤俱已变色,死状狰狞,肌肉痉挛,显见死时必定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但全身却又看不出伤痕。
  众人只觉一股中人欲呕的臭气,扑鼻而来,情不自禁都后退了几步。
  李洛阳问道:“这是什么人的尸身?”
  众人面面相觑,俱都摇了摇头。
  李洛阳沉吟半晌,大声道:“无论如何,先将这三具尸身运到后院,抬三口棺木,好生葬了。”
  他父子两人一个不肯虐待畜牲,一个不肯亏待死人,当真可称是仁心侠肠,令人可敬。
  众人惊喟着回到大厅,一直垂首沉思的潘乘风,突地颜色大变,抬起头来,惊呼道:“不好!”
  黑星天、司徒笑齐地脱口问道:“什么事?”
  潘乘风日中满露惊怖之色,遥指窗外,颤声道:“快!快将那三具尸身烧去,要烧得干干净净。”
  李洛阳大奇问道:“为什么?”
  潘乘风跺足道:“你我都看走眼了,那白痴模样的汉子,便是九子鬼母中的温煞鬼子。”
  李洛阳身子一震,大惊道:“瘟煞鬼子,闻得只要此人一到,那地方立刻便有瘟疫流行……”
  潘乘风叹道:“十多年以前,声势浩大的武汉十八罗汉帮,便是被他散布了一场瘟疫,死得干干净净,此人的厉害,可想而知。”
  李剑白忍不住插口道:“瘟疫流行,乃是天灾,这瘟煞鬼子又有什么力量,能散布瘟疫?”
  霹雳火闷到此刻,才大声道:“那三具尸身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将它烧得干干净净?”
  潘乘风道:“瘟煞鬼子善用各种毒物,他散布瘟疫,除了在水中下毒,食物中下毒外,便是利用死人的尸身。”
  霹雳火道:“老夫越听越奇怪了。”
  潘乘风道:“那三具尸身,俱是得了极厉害的病毒而死之人,死后身上仍有病毒,无论是谁,只要触及了那尸身,立刻便会染上同样的病,一传十,十传百,不到数日,这里的人只怕都要染上重病。”他话未说完,已群相色变。
  李洛阳一步跨到厅口,扬声道:“快将那三具尸身拿去烧了,将骨灰深深埋在地下……”
  .
  潘乘风道:“不但要将那三具尸身火化,而且还要将方才触过尸身的家人,全部逐出此间。”
  李洛阳霍然转过身来,厉声道:“赶出去?难道你要将我的门下家丁,赶出去送死么?”
  潘乘风道:“倘不将他们赶出去,你我便也只有等着染病而死,根本用不着九子鬼母再动手了!”
  李洛阳怔了半晌,额上汗珠,涔涔而落。众人听得此事如此厉害,但都眼睁睁地望着他。要知那时医学未发展至今日地步,这些江湖豪士,并不知道疾病传染的原理,是以便将此事看得更为神秘恐怖。而那时若有人得了霍乱、鼠疫等症,更是无法可救。那“温煞鬼子”便利用因此等病症而死之人,来散布病菌,他对这件事的先知,便使得他在江湖中造成了极大的声名。
  李洛阳黯然良久,突地双眉轩起,厉声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将门丁赶出去送死。”
  众人更是勃然变色。司徒笑冷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是要我们也跟着—起染病而死了!”
  李洛阳道:“生死有命,你我即使死了,也不能留个不仁不义的名声,好歹要死得像个侠义男子。”
  司徒笑冷冷道:“好死不如歹活,李兄如若要死,在下等却不愿奉陪。黑兄、白兄、潘兄,认为小弟的话说得对么?”
  黑星天、霹雳火、潘乘风面色铁青,齐声道:“正是如此。”
  李洛阳大声道:“如此说来,你要怎样?”
  司徒笑厉声道:“你若不立时传令,在下等只有取而代之了!”目光转处,已和黑、白等人将李洛阳围在中间。
  李洛阳大声道:“取而代之?你们莫非是想要将我杀死不成?”
  司徒笑道:“情势如此,在下等也不得不如此了。”
  四人齐地移动脚步,向李洛阳逼了过去。
  只听“唰”的一声,李剑白长剑又已出鞘,“天杀星”海大少也突地拍案而起,厉喝道:“谁若要动李家父子一根毫毛,俺就将他撕成两半。”
  潘乘风缓缓转身,突地出手一招,直击海大少胸膛。
  海大少狂笑道:“好小子,俺早就想宰了你了。”笑声之中,他已急地攻出五拳。拳势刚烈,石破天惊。潘乘风身法轻灵巧快,游走在他拳势之间,眨眼中也已还了五招。
  “玉潘安”潘乘风虽然声名狼藉,但武功身法却不弱,脚步移动之迅快奇诡,端的罕闻罕睹。那边李剑白也已和白星武动起手来,但闻剑风咻咻,匹练的剑光,有如乱雨狂风,满天洒落。白星武动手几招,心中又大是骇异,他虽未低估李家子弟的武功,却也未想到这少年剑士造诣有如此之深。李洛阳双臂垂膝,安然而立,神色之间,仍是安静从容,丝毫没有异常冲动之态,但全身早已贯注真力。
  黑星天、司徒笑几次要待出手而击,但见了李洛阳如此神情,一时之间,竟不敢猝然出手。只因此局势突地又呈尖锐,胜负之争,万万不能有毫厘之差。
  突听一阵脚步奔腾之声,自远而来,十一条黑衣大汉,面容凝重,鱼贯走上了厅前的石阶。
  李洛阳双眉微扬,沉声道:“你们来做什么?”
  当先一条大汉垂首道:“小人们已将那三具尸体火化埋葬,但不幸小人们都早已触过了那三具尸身。”
  第二条大汉大声接口道:“各位暂请住手,听小人一言。”话声方了,剑影拳风顿息。
  李洛阳沉声道:“你们要说什么话,还不快快退下去。”
  当先一条大汉垂首道:“老爷你毋庸再为小人们之事动手相打了,小人们跟随老爷多年,决不敢令老爷为难。”
  李洛阳面色微变,厉声道:“你们要怎么样,难道……”
  那大汉抬起头来,黯然道:“小人们此刻已都变成了害群之马,怎敢再活在世上,为害大家。”
  李洛阳面色更是激动,大声道:“你们只管退下去,无论如何,我也要拼死保护着你们……”
  那大汉嘶声道:“老爷和公子待小人们恩重如山,小人们……”语音突地一阵哽咽,双目之中,泪珠滚滚而落。
  第三条大汉接着道:“小人们只恨身不由己,不能再追随老爷和公子,为老爷和公子效劳了。”
  潘乘风道:“对极对极,你们若是对李大哥忠心,便不该令他为难,还是决快离开这里吧。”
  李剑白厉喝一声:“不用你多口……”
  第四条大汉突地振臂而起,嘶声喝道:“老爷和公子在上,请受小人们最后一拜。”喝声之中,十一条大汉已齐地跪了下去。
  李洛阳惨呼道:“你们要怎么样?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你们谁也不能死,知道么……”
  当先一条大汉悲嘶道:“老爷请恕小人抗命之罪,小人纵然身死为鬼,也要在老爷身侧保护。”
  李洛阳顿足道:“你……你快站起来……”
  突见这大汉面容一阵扭曲,飞激的鲜血,自他的胸腹间暴射而出,他身子摇了两摇,狂笑道:“弟兄们,我先走一步了。”狂笑声中,他身子已扑地跌倒。
  李洛阳顿足道:“傻孩子,你……你们切切不要再学他的样子……”他从容的神情已不再从容,泪珠夺眶而出。
  另十条大汉惨然一笑,齐声叹道:“老爷,小人也去了……”手掌各各在胸间一按,鲜血随手而出。
  原来他们早已在袖中暗藏着精钢所制的双锋匕首,刀锋过处,直没至柄,李洛阳纵有回天之力,也救不得他们了。
  李剑白哀呼一声,飞身扑了过去,站在他们的尸身旁,望尸恸哭。李洛阳木立如死,只有点点泪珠,顺腮流动。
  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也不禁都被这批汉子的忠烈之气所惊,立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时之间,但闻风吹窗户,四下无声,众人心头,突觉有寒意升起,不约而同地拉起衣襟。抬起头来,院中已挤满了人群,有的是将要离去还未离去的珠宝客户,有的是李府的家丁。这些人有的是目泛泪光,有的已是满面流泪。
  铁中棠远远立在一角,他虽未流泪,目中却含蕴着更深的痛苦。本来是甚为简单的恩怨,此刻已由他造得如此复杂,许多条无辜的生命,已在这复杂的恩怨仇杀中丧生,他虽然已对本门尽力效忠,但却对良心甚为歉疚,于是,他忽然发现,江湖仇杀,竟是件如此痛苦和残酷的事。直到人群渐渐散去,他仍然木立在那里,望着一具具流血的尸体,自他眼前被抬了过去。
  突地,远处有钟声一响,尖锐地划破死般的静寂。
  接着,一个清亮高亢的童子口音遥遥唱道:“丧钟一响,鸡犬遭殃,李洛阳啊……心头发慌。”
  李剑白厉喝一声:“我和你们拼了!”手挥长剑,便待冲出,但脚步方自出门,便又被人拉了回去。
  铁中棠遥遥望去,又见到潘乘风走出厅前的石阶,背负双手,在向他注目苦笑为礼。他心头又是一阵痛苦,转身走回后面的院落。云铮正在他院前的槐树下,痴痴地望着院中的帷幕。
  他见到铁中棠来了,面上立刻露出悲愤之色,忽然一拳击在槐树上,木叶纷飞,他已狂奔而去。
  铁中棠呆了半晌,只听帷幕中有歌声传出。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铁中棠微微一惊,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心中升起。
  他大步冲入帷幕,只见温黛黛正倚在锦榻上剥橘子呢,水灵光与妆儿却远远立在角落中。她们足下,有两只小小的包袱;她们身上,已换了身简朴的衣衫,甚至连水灵光头上的珠翠都已不见。
  铁中棠变色道:“你们要做什么?”
  妆儿垂首道:“姑娘要走了,我也陪着姑娘走。”
  铁中棠冲了过去,颤声道:“你真的要走?”
  水灵光点了点头,妆儿却道:“这是姑娘留下的话。”
  铁中棠夺过她递来的纸柬,只见上面写道:
  “你已不再寂寞,我要走了。我不愿做你的妹妹,但又不能不做你的妹妹。还是走了的好。”
  铁中棠手掌一紧,揉碎了纸笺,大声道:“你为什么不愿做我的妹妹?你为什么要走?”
  水灵光缓缓地抬起头来,目中珠泪盈盈。她犹未说话,但铁中棠却已自泪光中看到她的心声,看到她心中对自己那一份浓浓的情意。他心弦突地颤动起来,倒退几步,坐在椅上。是的,她不愿做他的妹妹,只因她所需要的是一种更强烈的爱。但是,他却不能付出,她也不应接受。
  于是她要走了。她缓缓移动脚步,走过温黛黛时,轻轻道:“你……你要好好照顾着……他。”语声和泪,最是辛酸。
  温黛黛轻轻笑道:“好妹子,你放心,嫂子会照顾着他的。”
  水灵光面容一阵扭曲,急急走出帘外。
  只听帘外哽咽着道:“这些……本……本来就都是你……的,你……你……”说到后来,声音已在远处。
  铁中棠仿佛突然似战败退下来的将军,全身都虚弱下来;那种难以描述的空虚,任何人都无法忍受。
  良久良久,突然温黛黛笑道:“人已走了,铁中棠,你还难受什么?”这“铁中棠”三字,宛如霹雳般震人耳鼓。
  铁中棠只觉耳边“嗡”然一声,霍地飞身而起,一步跨到锦榻前,厉声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温黛黛剥了瓣橘子,放入口中,悠然笑道:“铁中棠,你力斗紫心剑客,巧计脱出重围,这名字已在江湖中响亮得很,你还不知道么?”
  铁中棠疾伸双掌,捏住了她的双肩,厉声道:“你说不说?”双掌一紧,温黛黛的双肩欲碎,橘子也落到地上。
  但她仍然轻笑着道:“你先放开手,我就说。”
  铁中棠大怒:“你敢要挟,我却不是能被人要挟的人。你若不说,我就活生生宰了你。”
  温黛黛呆子一呆,只觉双肩痛彻心腑。她一生惯以各种事来要挟别人,却不想今日竟遇着了不受要挟的铁汉。她面上的笑容终于不见,颤声道:“这是你那妹妹说的。”
  铁中棠怒道:“她怎么说?”
  温黛黛道:“方才你走的时候,她一直在里面念你的名字,我听见后,一猜就猜到你是铁中棠假扮的了。”
  铁中棠暗叹一声,缓缓松开手掌。
  温黛黛媚笑接道:“而且……我早该想到你不可能是个老头子,你全身的肌肉,完全没有一丝松的……”
  这女子当真是天生来迷惑男人的尤物,此刻竟又向铁中棠倚偎了过去,媚笑道:“你本来生的是什么样子,让我看看……”
  话未说完,铁中棠已反手掴了她一掌。
  温黛黛颤声失色道:“你……你做什么?”
  铁中棠顺手又是一掌,厉声道:“没有人是铁中棠,知道么?你若在外泄漏一个字,哼哼……”
  温黛黛突然展颜笑了起来,道:“好人,你真傻,此后我一生都要跟着你,怎会让别人害你?”
  铁中棠冷冷“哼”了一声,只听帘外有人道:“老先生在里面么?在下李剑白有事要请教。”
  铁中棠推开温黛黛,道:“请进来。”
  李剑白应声掀帘而人,抱拳道:“客人们都已离去了,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来催老先生上道。”
  铁中棠冷冷道:“这就算做是逐客令么?”
  李剑白长叹道:“这是家父的一番好意,怎能算是逐客之令?少时战端便起,老先生若是……”
  铁中棠故意大怒截口道:“什么好意,你看清楚些,老夫岂是容得你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物!”
  李剑白双眉微轩,冷笑道:“老先生未免言重了罢!”
  温黛黛牵了牵铁中棠的衣袖,道:“你为什么不走,这里……”
  铁中棠一甩手腕,厉声道:“不用你管,老夫偏偏要留在这里。”
  李剑白道:“走不走都由你,但……”
  突听远处又是一声钟声响起。接着,那童子声音便又扬声歌道:“钟声二响,绝路断粮,出门半步,包管命丧!”
  李剑白变色道:“好的,此番你要走也走不出了。”
  温黛黛亦是花容失色,道:“这……怎么办呢,我们在你李家做客,你总该想法子保护我们。”
  李剑白叹息一声,转身而去,那两个童子,却在后面奔了进来,惶声道:“他们都走了!”
  温黛黛道:“谁都走了?”
  那童子眨了眨眼睛道:“马夫和厨子,都卷了包裹走了,妆儿姐也走了,老爷你还不走么?”
  另一个童子惶声接道:“你看几重院落里,现在都已无人迹,死气沉沉,教人看了害怕。”
  温黛黛轻轻顿足道:“你……你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么也做出这样的傻事来?你只要脱身一走,岂非什么事都没有了,大可以袖手旁观,看你的仇人,一个个死在这宅子里,那时你仇也报了,人也有了,该是多么得意。”她轻叹一声,接道:“哪知你却偏偏要留在这里,难道你喜欢陪着你那些仇人一起死么?”
  铁中棠冷冷道:“这里留下的若都是我的仇人,我早已去得远远的了,便是拉也拉不住,但……”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道:“你难道是为了李洛阳、海大少这些人留下来的么?这更奇怪了,他们和你有什么交情?”
  铁中棠道:“虽无交情,但他们却都是正直之人。”他语声微顿,接口又道:“对那些奸狡凶恶之徒,我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但对正直之士,我却只有一个方法。”
  温黛黛道:“什么方法?”
  铁中棠道:“也以忠诚正直对他。”
  温黛黛呆了半晌,轻轻叹息了一声,口中喃喃道:“傻孩子……真傻。”虽在嘴里咕嘟,却不敢说出来。
  那两个童子瞪着大眼睛瞧她,仿佛瞧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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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6:45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回 跛瞎癞瘟疯

  外面好容易安静了片刻,突地又有三声惨厉的呼叫传来,接着,又是人声叱咤,脚步奔腾,还隐隐夹杂有弩箭破空之声。还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奔跑着喊了过来:“不好了,不好了,栏里的牲口,都倒地死了……”喊声中充满震惧,由后面奔向前厅。
  两个童子对望一眼,他两人虽然聪慧过人,终是年龄幼小,此刻闻得这样的惨呼惊唤,已吓得抖了起来。
  温黛黛失色道:“这怎么办呢?喂,你们怎么还不将珠宝都收拾起来,大乱之后,便来不及了。”
  铁中棠冷冷道:“人若死了,要那些珠宝何用?”
  温黛黛怔了一怔,突然轻轻哭了起来,流着泪扑向铁中棠,道:“我不要死,不要死,你一定不能让我死……”
  铁中棠“哼”了声,重重推开了她。
  听听钟声再响,童声再唱:“钟声三响,死神到场,收拾棺木,准备送葬!”
  两个童子机伶伶打了个寒噤,紧紧靠到一起。
  满身劲装的李剑白,突地闪身而入,沉着声道:“大乱将起,所有的人,都要集合到前厅去,集中力量。”
  温黛黛止住哭声,道:“我们人若去了,这里的东西怎么办?”她纵是死到临头,对这些珍宝还是忘不了的。
  李剑白冷冷道:“此间所有东西,本宅自会派人料理,只要人不死,所有的东西,分毫也少不了的。”
  铁中棠微一沉吟,道:“这就去吧。”
  当下众人便出了帷幕,走向前厅。只见一队队手持长矛快刀的黑衣大汉,将前厅的院落四下围住。李洛阳已将所有的力量,俱都集中在这里。夕阳未落,映着箭镞刀锋,辉映起阵阵寒光。人人面目上,俱是凝重无比,将近百人巡弋在一个院落里,但闻步履移动,更听不到别的声音。
  前厅中已燃起灯光。夕阳未落,灯光甚是昏黄,更衬得这空阔的大厅,但显得阴森森令人恐怖。厅中桌椅,已撤去多半,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正围在一个角落中,绵绵密谈,也不知在谈些什么。
  “霹雳火”与“天杀星”,弄了盅酒,正在把盏痛饮,不时发出一两声洪亮的笑声,划破死寂。潘乘风孤寂地坐在李洛阳旁边的桌上,出神地在擦拭掌中长剑的剑锋,也不知擦了多少遍了,剑锋早已雪亮。云铮立在厅前,见到铁中棠等人来了,突地拧身而入,拔出长剑,坐到潘乘风对面,也擦起剑来。
  李洛阳突地沉声道:“我已准备苦守此间,虽不知能守多久,更不知能不能守得住,但我却已准备与他们周旋到底。”他锐利的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了一遍,接道:“各位身在此间,不但与我同甘共苦,而且要与我同生共死!”
  海大少拍案道:“正该如此!”
  李洛阳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接道:“是以在危难未曾度过之前,各位都不免要受些委屈。”
  “霹雳火”拍案道:“委屈算得了什么?”
  李洛阳大笑道:“好,你我若真能同心合力,胜负尚未可知。兄弟们,先摆上饭来,待大家饱餐过后,静待厮杀!”
  院外轰应一声,便有几条黑衣大汉,抬上酒菜,和一锅热气腾腾的白饭,摆在大厅中央。众人一旦焦虑恐惧,大多忘了饮食,此刻闻得酒饭的香气,始觉饥肠辘辘,迫不及待了。
  铁中棠目光转处,突然冷冷道:“后院牲口都已暴毙,这酒菜中若下了毒,你我少不得也要和那些牲口一样了。”
  李剑白道:“这些酒菜都是在严密的监视下赶制而成的,除非那‘九子鬼母’有通天本领,否则怎会有毒?”
  潘乘风道:“九子鬼母下毒之方法,不知有多少种,端的令人防不胜防,你我还是小心些好。”
  说话之间,李洛阳已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小小的银如意,在菜肴中轻轻一点,刹那之间,那亮银如意已变作黑色,众人不禁俱都色变,李洛阳呆了半晌,望了望李剑白。
  李剑白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潘乘风叹道:“只怕他们早已在井中下了剧毒。”
  李剑白大喝道:“待我去查看查看。”转身飞奔而出。
  众人面面相觑,在厅中默候,过了半晌,只见李剑白飞步而入,满面惶急,道:“果真不错,四口井中,都被他们下了毒。”
  潘乘风道:“如此说来,连饭中都有毒了。”
  黑星天道:“好狠的人,难道他真要将我们全都活活饿死在这里?李兄,你不如弄些鸡鸭,不用水煮,火烤来吃如何?”
  李剑白叹道:“厨房里的鸡鸭猪羊,已都暴毙了。”
  黑星天身子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众人望着眼前香气扑鼻的酒菜,却不能人口,更觉饥肠难忍,要知人是铁,饭是钢,虽是英雄,也挨不得饥饿。
  李洛阳面寒如水,沉思半晌,突然大声道:“剑白,传令将所有鸡鸭之蛋,全都搜集来,再去地窖中取出藏酒。”
  李剑白应声而出,海大少拍案笑道:“妙极妙极,白煮鸡蛋。密封陈酒,神仙也下不了毒,你我饿不死了!”
  李洛阳望着厅外的家丁壮汉,面色却更是沉重。
  片刻之间,李剑白己将酒瓮鸡蛋全都搬来。李府世代豪富,藏酒自然极多,几乎摆满了半间大厅,但鸡蛋却只有两篓,还带有大篓风干的鸡鱼咸肉。
  李洛阳黯然叹道:“只有这么多了?”
  李剑白道:“厨房中所用的蔬菜,大半是每日采买新鲜的……”
  李洛阳长叹接口道:“鸡蛋共有多少?”
  李剑白道:“孩子方才已同人数过,共是五百七十二枚。”
  潘乘风展颜笑道:“五百七十二枚,也尽够吃上几天了。”
  李洛阳冷冷地道:“兄台莫非忘了,院外还有一百二十多个弟兄,他们也是要赖这些鸡蛋的。”
  ·
  潘乘风呆了一呆,颓然坐在椅子上,全身仿佛都软了。
  李洛阳叹道:“幸好每年的会期,兄弟的内眷丫环,都由家母带去朝山进香了,否则,唉!情况更是不敢想象。”
  司徒笑突然接口道:“在下方才已计算过了,里外共有一百四十人,每人恰好可分到四个鸡蛋,此外还多十二枚。”
  李洛阳展颜一笑,道:“兄台好精明的计算……”
  潘乘风霍然长身而起,大声道:“我们乃是李家的客人,难道也要和那些家丁壮汉同样待遇么?”
  李洛阳面色一沉,道:“他们也都是自娘肚中生出来的人,为什么不该和兄台你同样待遇?”
  潘乘风大声道:“虽都是人,等级却始终是有些不同。”
  海大少怒喝道:“有什么不同?只怕李大哥的这些兄弟,比阁下还要多些人情味,若论忠义侠气,这些兄弟更比你高得多了。”
  潘乘风冷笑道:“你明知此时此刻,别人决不能眼看我和你动手,便故意以言语来激恼于我……”
  海大少道:“纵非此时此刻,这些话俺也要说的。”
  李洛阳长叹道:“两位莫再相争,多出的十二枚鸡蛋,这里每人可再多分一枚就是了。”
  海大少大笑道:“俺岂是为鸡蛋而争,只是听不惯这厮的屁话。”
  当下李洛阳便传令在院中燃起四堆柴火,架起四只巨釜,水煮鸡蛋。水井有毒,就利用了昨天剩下的洗脸水。鸡蛋煮熟,先送上大厅,每人分得五枚。
  海大少取了鸡蛋,打开酒瓮,一口酒,一个蛋,眨眼之间,便将五个鸡蛋全都吃得干干净净。霹雳火吃到第四个蛋时,便迟疑了半晌,痛饮了几口酒后,终于也将五个鸡蛋全都吃光,架起两张桌子,倒头便睡。
  潘乘风剥开一枚鸡蛋,叹了口气,仔仔细细,分成八块吃完,然后将另四枚鸡蛋,谨慎地藏入怀里。
  别的人有的吃了两枚,有的吃了三枚。这些平日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豪士,今日却对这淡而无味的白煮鸡蛋吃得津津有味。海大少环顾——眼。大笑道:“直到今日,俺才知道白煮鸡蛋原来如此美味。”
  只有云铮,垂首吃了枚鸡蛋,目光无意触及倚坐在铁中棠身边的温黛黛,第二枚蛋,便再也吃不下去。他独自喝下了小半盅酒,玉面渐渐变为赤红,终于抬起头来,瞪着眼睛,毫无顾忌地望向温黛黛。
  夜色渐深,大厅中已无人语,院外的火堆也已熄灭。死寂的黑夜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重。大厅中看来似乎都已沉睡,其实却无一人真的能睡着。潘乘风不时伸手到怀中去摸摸那四枚鸡蛋,取出看看,又收回去。
  午夜过后,云铮终于醉倒,伏在桌上,口中喃喃地发着呓语,仔细听来,却显然是在呼唤着温黛黛。
  铁中棠闭目坐在椅上,心中不禁更是怜悯痛苦。
  只听李洛阳轻微的脚步声,在四下轻轻移动,又听得李剑白轻轻问道:“爹爹,你不睡一会么?”
  李洛阳叹道:“你睡吧,爹爹哪里睡得着。”
  李剑白道:“孩儿也睡不着。不知道他们今夜会不会来?”
  李洛阳叹息着摇了摇头,缓步走下厅前的石阶,只见院中巡弋的大汉一个个都瞪大着眼睛,望着墙头。
  突听司徒笑在身后轻轻道:“但望他们今夜进攻,弟兄们还有些斗志,否则这样再困两日,只怕……唉!”
  李洛阳黯然道:“再过两日,他若不来,我们便冲出去。”
  司徒笑道:“敌暗我明,冲出去也是凶多吉少,何况……李兄你还有偌大一份家业在这里。”
  李洛阳垂下了头,久久说不出话来。
  众人提心吊胆,过了一夜,黎明终于冉冉而来。大家不约而同地长身站起,在厅中四面的窗户前往来蹀躞起来,只是人人心头沉重,谁也不愿说话。云铮宿酒未醒,更是头痛如裂,打开酒瓮,又自痛饮。一夜过后,他仿佛又憔悴了许多。
  铁中棠突然走到潘乘风身旁,拍拍他肩头,道:“潘兄,可愿陪老夫到院中去散散步么?”
  潘乘风目光一转,道:“自然奉陪。”
  温黛黛缓缓站了起来,铁中棠冷冷道:“你留在这里。”温黛黛委屈地点头,终于又坐下去。
  李洛阳道:“在院中散步虽无妨,但各位还是该小心些。”
  出了大厅,潘乘风诡笑起来,轻轻道:“老爷子你唤我出来,可是又有什么巧计要施展么?”
  铁中棠道:“你猜对了。”
  潘乘风精神一振,道:“这里人多,到后面去说。”
  铁中棠目光闪动,道:“你若能将海大少、李家父子及那云铮诱出大厅,我便再教你一条脱身妙计。”
  潘乘风大喜道:“真的么?”
  铁中棠冷冷道:“你若不信,也就算了。”
  潘乘风笑道:“这又有何难……”转过身去,只见海大少已拉着李家父子走下了大厅的石阶,和院中壮汉攀谈起来。
  接着,云铮脚步踉跄,也走了出来,口中喃喃道:“我永远不要再看到你了,永远不要……”
  铁中棠沉声道:“你快将他引至厅后,寻个隐秘的窗户,看大厅中的动静,其余的事,自有我来处理。”
  潘乘风道:“好!”果然悄悄走了过去,拉起云铮的臂膀。云铮醉态可掬,甩脱臂膀,道:“你要作甚?”
  潘乘风嗅到他扑鼻的酒气,口中道:“你醉了,我扶你去溜溜。”暗中却已急地点了他“软麻哑穴”。云铮身不由主,口里也说不出话来,一直被他半拉半抱地拉到厅后。潘乘风目光转处,却已寻不到铁中棠。他只得寻了个隐秘的窗户,在窗纸上点了个月牙小孔,压低声音道:“快从这里往里面看。”
  云铮口里虽不能说话,但心中却大怒道:“你这样对我,我偏偏不看。”当下竟紧紧闭起了眼睛。
  潘乘风皱眉忖道:“这少年看来如此倔强,我纵然用强,他也未必肯乖乖睁开眼睛来看……”
  心中正在为难间,只见铁中棠自旁面悄悄掩来,沉声道:“你看他醉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教他看什么?”
  云铮大怒忖道:“谁说我醉了?我偏偏要睁开眼睛看。”当下果然睁大了眼睛,凑在孔中向里望去。
  潘乘风见到铁中棠一句话便教云铮睁开了眼睛,心里不禁又是钦佩,又是好笑:“这老人当真猜透了酒鬼的心理。”要知越是酒醉之人,越是不肯承认自己酒醉。
  铁中棠拍了拍潘乘风肩头,道:“你责任已厂,快去吧。”
  潘乘风虽然动了好奇之心,想看大厅中究竟有什么可看之事,但见到铁中棠的眼色,终于还是走了。
  铁中棠与云铮并肩立在眼前,偷偷向内望去……
  只见温黛黛已站起身来,要向外走,却被黑星天、白星武齐地挡住了去路。温黛黛道:“你们要做什么?”
  白星武冷冷道:“司徒兄要找你谈谈。”
  温黛黛变色道:“谈什么?我不认得他。”
  司徒笑突地扣住了她的脉门,冷笑道:“贱人,敢说不认得我?我养了你十年,便是养条狗也该报恩才是。”
  温黛黛半身被他捏得又麻又酸,面上却突又绽开了眉笑,轻笑道:“我跟你说着玩的,你为什么如此认真?”
  窗外的铁中堂冷笑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只要我们一出大厅,司徒笑便忍不住要逼问这贱人了。”转目望去,只见云铮睁大了眼睛,满面俱是惊骇诧异之色,显然他见了厅中的情况,酒意已被骇醒一半。
  只听司徒笑冷冷道:“我教你跟踪那少年,踩出他的巢穴,你为何却要半路抛了他,去跟个半死的老人。”
  听到这里,云铮已不禁骇出一头冷汗。铁中棠瞧了瞧他,暗忖道:“这已够了。若是让司徒笑再逼问下去,那贱人说不定连我也要出卖了。”一念至此,突地举掌震开了窗门,环腰抱起了云铮,闪电般的傍着一排房屋掠了过去。大厅中果然响起一串惊叱之声,司徒笑、黑星天等人,惊叱着自厅中掠出。
  铁中棠也不理会,抱着云铮,藏起身形,随手拍开了云铮的穴道,沉声道:“你听清了么?”
  。
  云铮抹了抹额上汗珠,切齿道:“贱人!”
  铁中棠和声道:“你既已知道她是个贱人,便不该再为她痛苦。你若再为她痛苦,便不是男子汉了。”
  云铮垂首呆了半晌,长长叹息了一声。
  铁中棠道:“此刻情况非常,他们纵然明知你是大旗门人,也决不会伸手动你,但你也切切不可随意妄动。”
  云铮点了点头,突地抬起头来,目光笔直望向铁中棠,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切事都瞒不过你?”
  他目光中充满了惊奇敬畏之情,铁中棠不敢接触他的目光,转首道:“我是什么人,你日后自会知道的。”
  云铮道:“你现在为何不说?”
  铁中棠道:“此刻说了,事情便有大变。”他语声中充满了森严沉重,教任何人听了,都不敢再问。
  突听一声厉叱:“什么人在这里?”
  厉叱声中,已有一阵衣袂带风之声,划空而来。
  铁中棠沉声道:“你乘隙溜走,我去应付。”当先大步行出。
  只见黑星天、白星武,一先一后,凌空飞掠而下,见到铁中棠缓步而来,两人不禁齐地脱口道:“原来是你。”
  铁中棠冷冷道:“正是老夫,有何见教?”
  黑星天沉声道:“大乱已起,你在这里做什么?”
  铁中棠冷笑道:“溜达溜达。”再也不看他们,负手走了。
  黑星天皱眉道:“这老头子我越瞧越是古怪。”
  白星武道:“我也总觉得此人甚是神秘,本来甚至疑心他乃大旗门人改扮,但见到他与云铮之间的情况,又觉不似了。”
  黑星天沉吟道:“这难道不会是他们演的双簧么?”
  白星武摇了摇头,道:“那姓云的生性激烈冲动,看他的痛苦神情,决不会是假的,这点小弟倒可担保。”
  这两人虽都心计深沉,但却也猜不透这其中的曲折,黑星天道:“这老人纵有秘密,只要与我们无关,又何必管它。”
  此刻那十二队家丁壮汉,神情也大是激动,弓上弦,刀出鞘,紧张地在四下搜索方才那击窗之人。只见李剑白如飞奔来,沉声道:“家父请各位还是回到大厅中去,弟兄们也速即各守岗位,不得妄动。”
  众人在四下查不出异状,便齐地回到大厅。李洛阳本在厅前往来蹀躞,见到众人回来,立刻顿住脚步,沉声道:“此刻你我力量必须集中,精神必须镇定,切切不可为了些许警兆,便分散了力量,慌乱了精神,而为对方所乘。”
  霹雳火大声道:“这样守株待兔,也不是办法。”
  李洛阳道:“兄台难道另有什么高见么?”
  霹雳火呆了呆,闭紧嘴巴,再不开口。
  日色渐高,众人心情更是烦躁,还剩有蛋的,都取出蛋来吃了。虽是兄弟之交,也再没有人互相客气。海大少望着别人吃蛋,肚子里忽然咕噜咕噜响厂起来,在死寂中听来分外刺耳。众人不禁都瞧了瞧他。
  他却抚肚大笑道:“俺虽是英雄,怎奈肚皮却恁不争气。”
  霹雳火手里捧着酒盅,笑骂道:“直娘贼,这饿的滋味真不好受,不瞒你说,老夫的肚皮也要不听话了。”话未说完,肚中果已叫了起来。
  潘乘风手里拿了个剥好的鸡蛋,故意在海大少面前走来走去,仔细咀嚼,吃口蛋,叹口气。
  海大少瞪着眼睛,眼珠子随着他的蛋移来移去,终于忍不住在地上吐了口唾沫,大骂道:“直娘贼,白煮鸡蛋有什么好吃?”
  潘乘风大笑道:“不好吃,不好吃。”吃得更是有味。
  海大少胀红了面孔,霍地站了起来,潘乘风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海大少大笑道:“小子放心,俺不会抢你的蛋的。”
  众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大厅中阴森死寂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云铮面上更早有了笑容。但院中的大汉精神却已大是颓萎。这些人武功怎及厅中群豪,饿了一天,早已饿得头晕脚软。
  李洛阳目注院外,双眉紧皱,喃喃道:“黄昏,最多只能拖到黄昏了。”
  突然钟声又是一响,那童声愉快地唱道:“钟声四响,饿得发慌,送些猪肉,给你尝尝。”歌声中墙外突地挑起十余根高出墙头甚多的竹竿,竿头缚着只烤透了的烧猪,随风摇晃。那金黄的猪皮,在日色下闪闪生光,扑鼻的香气,阵阵随风传来,众人虽想不闻不看,哪里忍受得住。院中的大汉脚步更乱了,眼睛却瞪得更直。
  突听一条大汉大骂道:“妈的,大鸡大鸭老子们都吃惯了,猪肉又有什么稀罕!弟兄们,看它作甚?”张弓搭箭,飕的一箭射去。
  哪知箭到墙外,突地一斜,竟平空直落了下来。众人见到墙外竟有如此严密的戒备,心里不禁更是沉重。
  铁中棠望着墙外金黄的烧猪,心里突地忆起了那活到成年仍未吃过猪肉的水灵光,也忆起了她的歌声:“……那淌着油的猪皮哟,已烧得金金黄,我割下了一块大猪肉哟,请你尝一尝,尝一尝……”他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但心头却更凄凉。
  海大少在厅前走来走去,忽然停步,“呸”地吐了口口水,大骂道:“这猪肉保险是酸的,不吃也罢。”
  李洛阳大笑道:“虽未必酸,却必定有毒……”话犹未了,突地十余条人影,唰地窜上竹竿。
  这十人有男有女,有的是独臂的大汉,有的是秃头的癞子,却也有身穿各色彩衣的明眸少女。他们手中各各拿了柄雪亮的匕首,身法俱都是轻灵无比,轻飘飘立在竹竿头,仿佛随时都可乘风而去。
  潘乘风变色道:“这些人便是鬼母门下的九鬼子、七魔女了,他们突地亮相,又是在弄什么玄虚?”
  只见这些人方自立上竿头,突地头下脚上,直栽了下来,仿佛立足不稳而跌倒了的模样。但就在这刹那之间,他们的足尖,又巧妙地勾住了竹竿,掌中匕首一挥,各各割下块猪肉,放人口中大吃起来。
  一个独臂汉子大笑道:“看到么,猪肉全都是没有毒的,只要你们有种,尽管来拿好了。”
  李洛阳厉叱道:“放箭!”叱声方了,弓弦骤响,乱箭如雨飞出。竿头上的男女轻轻一笑,突地飞身迎了上来。但见漫天人影在箭雨中飞舞了一阵,乱箭竟俱都被他们接了过去,没有一根落到地上。
  刹那之间,箭雨与人影俱杳,只剩下那十余只金黄的烧猪,和那些男女的叽嘲声犹在风中飘荡。
  司徒笑变色道:“好轻功,好手法,只怕其中任何一人的武功,都不在你我之下。”
  李洛阳长叹道:“他们此举不但要证明猪肉无毒,诱人去抢,也在炫耀武功,藉以示威。”
  海大少目光一转,突然跳出院外,自怀中取出一段长索,随手打了个活结,震腕抛出。
  潘乘风冷笑道:“到底是做贼的,随身都带着做贼的家伙。”话声未了,活结已套上了烧猪。
  海大少大喝一声,挫腕收索,烧猪便离竿飞起。
  突见墙外一条人影直窜而上,挥刀去斩长索。
  海大少怒吼道:“你敢!”身子箭一般窜起,左掌急提,凌空扑向那挥刀的人影,掌法有如雷霆。那人影身材枯瘦,挥刀斜划海大少脉门。此人身法亦是惊人,凌空变招之迅,有如水中游鱼。海大少右手却已接住了烧猪,左手一翻,原式夺刀。
  只听又有人冷笑道:“你出了墙还想回去么?”一个独眼大汉,苍鹰般扑上,左手一托那枯瘦汉子的足底,右手直击海大少胸膛。枯瘦汉子将要落下的身形被他手掌一托,立刻上升数尺,飞足踢向海大少面门。
  海大少左右被袭,真气又已不继,纵然躲开这两招,身子眼看也已落到墙外,便当真是凶多吉少了。厅中群豪变色,抢出院外,黑星天、白星武左右齐出,手掌齐飞,十数点寒星,暴射而出,分打墙外两人。海大少暴喝一声,挺起胸膛,迎了那独眼大汉一掌,身子却藉势飞回,凌空翻了个斤斗,飘飘落到院中。
  霹雳火大声道:“你受了伤么?”
  海大少狂笑道:“俺这种身子,挨个一拳两拳又算得了什么?一拳换条肥猪,这买卖却是不错。”
  霹雳火竖起大姆指,大声笑道:“好汉子,墙外的鬼子鬼孙你们听到了么,你们一拳,人家只当搔痒。”
  但此刻墙外人影又已落下,更无人答他的话。
  海大少抱着烧猪回到大厅,抽出尖刀,大笑道:“一人一块肥猪肉,就是方才在俺面前吃鸡蛋的朋友没有。”刀锋展处,唰的划下块猪肉。海大少接口笑道:“反正是做贼的抢来的猪肉,人家也不要吃的。”
  潘乘风冷冷道:“他们划的地方无毒,别处也无毒么?”
  海大少呆了一呆,口中大骂道:“你吃不到猪肉眼红,就拿话来骇人么?”手中尖刀,却垂落了下来。
  白星武自怀中取出银针,在肉中一刺,银针立刻变得乌黑,海大少面色大变,竟呆住了。
  众人见了,心里不禁叹息。司徒笑推开潘乘风,道:“幸好那厮的拳不重,否则倒真不划算。”
  海大少木然点了点头,嘴角突然沁出了鲜血,原来那独眼大汉方才一拳虽是凌空击出,力道仍是不轻。海大少早已觉出不对,只是不愿扫兴,勉强忍住,最少也等别人吃过肉再说,哪知肉却是吃不得的。
  只有云铮一言不发,大步走了出去,自大汉们手中要过了一张弓,一壶箭,张弓搭箭,劲射而出。箭如流星,去势奇快,飕的射落了竿头烧猪。
  他手不停地挥,箭去如电,刹那之间,但听弓弦一连串轻响,那十余只烧猪,竟都被他射落。那十余只长箭,在竿头猪头对穿而过,强劲的箭镞,震得那十多条长达数丈的竹竿,都齐地震颤起来。
  院中大汉,不禁哄然发出了喝彩声,司徒笑等人见了,更是暗地心惊,只有温黛黛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喝彩声过后,墙外突然有人冷冷道:“好准头!好手劲!好箭法!是什么人射的,敢站到墙头让咱们瞧瞧么?”
  铁中棠情不自禁,脱口道:“不要去!”
  只听云铮扬声大呼道:“少爷我就站在院中,你们只管来瞧便是!”左手持弓,右手已备好三枝长箭。
  墙外轻笑道:“我来瞧瞧!”一条身着粉衣的少女人影,轻飘飘直跃而起,姿势优美,宛如仙子。
  云铮厉叱道:“瞧清楚了!”右手微挥,弓弦连响,三枝长箭,带着尖锐的风声,成“品”字形飞出。
  那粉衣服少女娇笑道:“果然不差。”双手高扬,接住了左右两枝长箭,同时飞起一足,将当中一箭踢回。她举手投足,有如仙女凌空而舞。
  哪知云铮又已换箭在手,大喝道:“还有!”又是三箭,划空飞出,三箭发时虽有先后,去势却快慢不差。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听那少女一声惊呼,翻身落了下去。
  “霹雳火”捋须大笑道:“他们伤了我们一人,咱们也立刻还了颜色,这场仗打得当真是有意思得很!”
  但众人心神只不过振奋了片刻,便又消沉下来。难堪的饥饿,像梦魔般扼住了他们的咽喉。到了黄昏,院中的大汉多已不支,斜倚到墙角,在夕阳黯淡的光线下,令人见了更是颓废心伤。大厅中众人的嘴,也都被饥饿封住,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再敢去多饮酒,他们甚至连饮酒的兴趣都已失去。
  李洛阳环顾着厅内厅外萧条的景象,突然沉声道:“老夫已决定要冲出去一战,有多少人愿意跟随老夫?”这句话立刻像鞭子一样,抽到他们身上,黑星天、白星武、云铮、霹雳火,俱都像挨了鞭子似的,自椅上跳了起来。
  司徒笑道:“生死成败,在此一举,李大哥你在未作决定之前,还是再多加考虑的好。”
  李洛阳道:“我一生行事最是谨慎,但此时此刻,却逼得我不得不作此孤注一掷。”语声顿处,他目中突地射出逼人的光芒,沉声接道:“与其被困在此间,还不如出去战死的好。”
  司徒笑道:“再等两日,或许有救星前来……”
  李洛阳道:“吾意已决,兄台不必多说了。倘有人不愿出去一战,只管留守此间,在下决不勉强。”他平日言事平和,此刻说话,却有如截钉斩铁,目光到处,又自接道:“谁愿出战,请举起手来。”
  霹雳火、云铮立刻应声举手,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了一眼,也缓缓举起了手掌,口中道:“司徒兄你……”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自会去的。”
  李洛阳道:“有这些人也已够了。海大少受伤难行,这位老先生不懂武功,自然该留在这里。”
  李剑白道:“海大侠恰巧睡着了,否则他听到……”
  海大少突然一跳而起,大声道:“谁说俺受伤难行?谁说俺睡着了?你们冲出去,俺来开路。”
  李剑白一挥长剑,道:“自应我来开路。”
  霹雳火大笑道:“开路之责,你们谁也抢不过老夫的。”
  海大少、云铮齐声问道:“为什么?”
  霹雳火拍了拍腰间的革囊,道:“就凭老夫这囊中数十粒霹雳子,纵在千军万马中,也能杀出条血路。”
  李洛阳截然道:“如此说来,开路之责就有烦兄台了,这位少侠与小儿左右为辅。”他目光望向黑、白两人,道:“黑白双星断后,我和司徒兄居中策应,无论怎样厮杀,要前后呼应,不可失去联络!”
  海大少怒道:“还有俺哩,难道你忘了么?”
  李洛阳缓缓走到他身前,道:“兄台么……”突地伸手轻拍在他肩头穴道上,接口道:“兄台伤势未愈,不可妄动的。”
  海大少又气又恼,却已无法争辩了。
  李洛阳回转头来,沉声道:“外面的兄弟,张弓搭箭,守着此厅,无论如何,也莫要被人冲进来。”
  潘乘风应声道:“这里有在下照应。”
  李剑白冷笑着望了他一眼,道:“本来就没有人要你出去。”
  说话之间,众人已都裹紧了衣衫,亮出了兵刃。云铮挥动着剑光,突然长叹道:“此刻若有他在这里就好了。”
  李剑白道:“谁?”
  云铮叹道:“此人乃是我的师兄,他机警胜我百倍,虽在大乱之中,仍可从容策划,只可惜……”他瞧了司徒笑一眼,恨声道:“只可惜他已叛变了师门,认贼作父,我若见着了他,定要和他拼个死活。”
  铁中棠只觉一股冷气自心底升起,悄悄闭起眼帘。
  李洛阳甩下长衫,握起长剑,厉声道:“此刻日头将落未落,正是血战的大好时分,你我就此冲出去吧!”只见大厅之中,长剑挥展,森森的剑气,凛烈的杀机,弥漫在这珠宝世家之中,掩得四下一切,俱都为之失色。
  铁中棠突地抬起头,沉声道:“事值如此,各位自应出去一战,老夫在此为各位击鼓助威,但……”他目光缓缓自众人面前扫过,接道:“半个时辰之内,各位若仍无法取胜,就应急速回来,免得无谓牺牲。”
  司徒笑应声道:“正该如此,半个时辰之内,事若不成,你我便该急速回来,徐图大计。”
  李洛阳沉吟半晌,慨然道:“好!”
  铁中棠道:“老夫以击鼓为号,鼓声一停,便是半个时辰到了。”李洛阳微微颔首,李剑白立刻传令取鼓。
  院中壮汉,精神也突然振奋了。死气沉沉的庭院,刹那间便被战斗的火焰燃烧了起来。霹雳火大喝一声,飞奔出院,云铮、李剑白挥动长剑,紧随在他身后,两人俱是年少英俊,身手矫健。只见霹雳火劈手夺过了一柄长弓,厉声中掠上墙头。
  在这瞬息间,他已探手摸出一把深碧色的“霹雳子”,施展出“武林霹雳掌”弹打金弓、连珠霹雳的手法。但闻一连串弓弦轻响,那十余粒“霹雳子”已应弦而出,落地之后,声如霹雳,炸开了一条火龙。
  墙外地甚空阔,远处林木葱郁,那青石铺成的道路,本是穿林而入,再穿林而出,几条在路上巡弋的人影,骤惊此变,四散分开,那跛足童子锐声呼道:“送死的出来了,莫要再让他们回去呀!”
  林中人影移动,一人狂笑道:“他们回不去的!”
  霹雳火厉叱道:“小鬼,着!”又是一串霹雳子飞出。
  跛足童子大笑道:“老鬼,你打不着……”身子一转,滴溜溜飞上竹竿,道:“老鬼,你敢上来么?”
  话声未了,院中已有一丛箭雨飞来,跛足童子凌空一个“死人提”笔直地倒翻了下去。但见眼前剑光一闪,云铮已迎面扑来,长剑挥动,化作匹练,接连三剑,已将跛足童子团团围住。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道:“好小子,剑法不坏。”身形在剑光中转了几圈,出于还了三招。云铮面色深沉,剑势更是剽悍沉重。这跛足童子又走了三招,面上已收敛去调皮的笑容,突然大喊道:“这小子厉害得很,快来帮帮忙呀!”喊声未了,已有两条人影左右夹击而来,一个是粉衣少女,一个身穿碧衫,明眸流波,身影却快如闪电。
  跛足童子翻身掠出剑光,嘻嘻笑道:“我受不了啦,还是你们陪他玩玩吧!”接连几个翻身,远远掠到一旁。
  粉衣少女笑啐道:“小鬼,临阵脱逃,还要多话。”笑语声中,长袖飞舞,轻飘飘攻出几招。
  那碧衫少女抖出了一条长达五尺的银练,笑道:“五妹,你攻近,我打远,看这小子能接几招!”
  云铮虽然素来不喜与女子相斗,怎奈身形却已被她两人奇诡轻灵的招式困住,再也脱身不开。那边李剑白早已挥剑迎上了一条独目虬髯,手持一长一短两柄钢刀,长得宛如半截铁塔般的大汉。
  鼓声已起,雄浑急遽。
  他两人招式,亦是刚猛迅速,只听刀剑相击之声,叮当作响,只见长短三道寒光,纵横开阉。这眇目大汉身形虽高大,但身手却决不呆笨,长刀短刃,相辅相生,招式走的刁辣怪异已极。李剑白家学渊源,剑势沉稳,气度更是不凡,和这经验老到的大汉交手,两百招内决分不出胜负。
  但他们的攻势,却已被阻,霹雳火大喝道:“不要缠战,冲呀!”喝声之中,又击出一串霹雳子。只听树林中狂笑一声,一条人影急飞而出,宽袍大袖,衣袂飘飘,兜起一股劲风,竟将漫天飞去的霹雳子全都震了回来,势道强劲,落回了李宅院中,院中立刻响起一串大震,一阵惊呼。
  李洛阳变色道:“霹雳子发不得了。”挥剑迎上。
  只见林中掠出的人影,飘飘落在地上,两只长袖随风飘舞,宛如蝙蝠的翅膀一般,落地后竟长垂及地。他颀长的身形却是瘦骨嶙峋,面上双颧高耸,眼眶深陷,仔细一瞧,骇然竟是个瞎子。
  那跛足童子见他来了,拍手笑道:“妙极妙极,大哥也赶来了,你们有多少暗器,只管放出来吧!”
  霹雳火心头一震,大声道:“你便是艾天蝠么?”
  普天之下,施用暗器之人,一听“五日煞星”艾天蝠的名字,人人俱都头皮发炸,心头发慌。只因他虽是个瞎子,却专破天下各门暗器,其耳力之灵敏,有如浑身上下都生满了眼睛。只见他阴沉的面色,毫无表情,道:“不错,谁来陪我瞎子走几招?”声音亦是冰冰冷冷,毫无情感。
  李洛阳“飕”的掠过霹雳火,掠到面前,目光、上下扫动,沉声道:“阁下想来便是‘九子鬼母’门下的首座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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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6:55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回 明珠索魂

  那跛足童子远远立在艾天蝠身后,飞扬跳跃,大声道:“不错,他便是我们的大师哥!”
  李洛阳道:“令师弟如此以阁下为荣,倒是难得得很。”
  艾天蝠冷冷道:“李先生过奖了。”
  李洛阳呆了一呆,道:“阁下怎会知道在下便是李洛阳?”
  艾天蝠大笑道:“艾某双目虽盲,心却不盲。此时此刻,除了谦谦君子李洛阳外,谁还会如此客气地对艾某说话?”
  李洛阳扬眉道:“人道‘无目煞星’心思灵敏,过于他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下无虚。”
  艾天蝠笑声突顿,道:“李先生如此夸奖艾某,莫非是要艾天蝠做什么事?”他纵在狂笑之时,面上也无表情,此时笑声一顿,面容更是冷得可怕,仿佛他心肠俱是寒冰所铸,世上再无任何事能打动于他。
  李洛阳纵声狂笑道:“不错,在下正要照原文与阁下打个赌。”
  艾天蝠冷冷道:“艾某占了优势之时,从来不与别人打赌,李先生这番心思,看来是白费的了。”
  李洛阳又自呆了呆,他本想孤注一掷,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注,和艾天蝠师兄弟们的性命赌上一赌。
  那跛足童子大笑道:“赌不赌你都已输了,还赌什么?你骗别人可以,却骗不到我的大哥。”
  艾天蝠道:“李先生若要动手,在下当可奉陪,但请李先生取下鞋底的蛋壳,免得动手时行动不便。”
  李洛阳情不自禁,举起脚底一望,只见鞋底之上,果然嵌着几片碎了的蛋壳,这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但双目全盲的艾天蝠,却犹如目见,抬眼望处,艾天蝠深陷的眼眶,骇然竟是一片肌肉,根本连眼珠都没有,决不是伪装的瞎子——何况纵然是目光敏锐之人,也万万不会瞧见别人鞋底的蛋壳。刹那之间,李洛阳心头不禁大是惊骇。
  只听艾天蝠冷冷道:“阁下心里不必奇怪艾某怎会知道,艾某只是自阁下方才脚步移动时所发的声音听出来的。”
  李洛阳道:“你怎知必是蛋壳?”
  艾天蝠狂笑道:“食物俱已有毒,想来你们只得吃鸡蛋了,惶乱之下,自然难免将蛋壳剥得狼藉遍地,在下姑且猜了一猜,却不想正猜对了。”
  李洛阳暗叹一声:“这艾天蝠当真是个绝世的人材。”要知此刻刀剑叮当,人声叱咤,鼓声更是响如雷霆,能在这许多声音中听出别人脚步轻微的移动,这耳力是何等惊人,再加上他分析事理之精确,更是令人心惊。
  霹雳火忍住性子站在李洛阳身后,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厉喝道:“艾天蝠,你果然心巧口巧,老夫却要看看你的手巧不巧?”长弓一层,箭步窜前,弓梢直点艾天蝠胸腹间的“将台”大穴。
  那跛足童子一个斤斗翻了过来,大喝道:“我大哥只想和李洛阳动手,你多事什么?还是让少爷我陪你玩玩吧!”喝声之中,双足如飞,踢向霹雳火面上。
  霹雳火只得暂求自保,闪身避过,大怒道:“你明知老夫生平不与妇人孺子动手,此番又来作甚?”
  跛足童子嘻嘻笑道:“你不愿和我动手,可知我还不愿和你动手哩,你既未接到‘换命明珠’还是乖乖站到一边去吧!”
  霹雳火大怒道:“混账!”呼的一拳,却是击向正与黑星天动手的一人身上。他纵在盛怒之下,还是不愿与妇人孺子动手,这老人脾气虽然蛮横,倒也蛮横得可爱。
  这时白星武、司徒笑等人,都已各各寻着了对手,在这一片辽阔的空地上,动手厮杀起来。但四面树林之中,仍不时有人影闪动,他们的攻势虽然凌厉,也无法在这四面杀机之中冲开一条血路。
  李洛阳目光注定着艾天蝠,身子缓缓逼近,两人脚步错落,身形移动,却始终未曾出手接过一招。
  那跛足童子目光四望,满面嘻笑,东打一招,西踢一足,突又一个斤斗翻回树林,笑道:“师傅来了。”语声未落,那衣衫褴楼的老妇人“九子鬼母”,已扶着两个明眸少女的肩头,缓步走了出来。她脚步仍然蹒跚,衣裳也仍然有如贫妇。但伴在她身边的两位少女,却是满身华服,艳光照人。
  李洛阳目光转处,心头不觉一凛——此刻依依站在“九子鬼母”身边的,赫然竟是那“奇异老人”的艳姬。
  他自不知道这艳姬——水灵光与那奇异老人——铁中棠之间的复杂关系,一眼望过,心头不觉疑窦丛生。哪知就在他心神微分的这刹那之间,艾天蝠颀长的身躯,已冲天而起,两只长袖迎风飘展,有如飞天的蝙蝠一般。
  李洛阳拧身发招,艾天蝠却有如墨云舒卷,经天而来,强劲的袖风,笼罩几近两丈方圆。他双袖又长又宽,柔中带刚,正是两件最奇异的外门兵器。双袖舞起,敌人武功纵强,一时之间也休想近身。战鼓频催,战况却胶着在当地,没有丝毫进展。
  院中的家丁壮汉,听得外面的交战之声,越等越是心焦,有的已忍不住翻身到墙头,去观看外面的战况。铁中棠面色凝重,挽起双袖,将皮鼓敲得咚咚作响。温黛黛愁眉苦脸地坐直在他身侧,也说不出话来。十余条大汉本自凑首在院中喁喁密谈,此刻突然齐地狂呼一声,蜂拥着冲到紧闭着的大门前。一人手提长刀,奋力挑起了门栓,刀风过处,大门洞开。
  潘乘风变色呼道:“你们要干什么?”
  家丁们齐声呼道:“冲出去!”
  潘乘风急道:“不可,万万不可,你们这简直是在送死!”
  但这些大汉早巳热血奔腾,哪里再听他的,狂呼着冲出门去,他们正要以自己残存的气力,和敌人拼了。但他们脚步方自冲出大门,当先冲出的一人,便已惨呼一声,被人一把抓住足踝,直掷回来。只听“砰”的一声大震,这大汉的脑袋,撞上了大门的铜环,鲜血四溅,染红了古老的门户。
  杀声震天,这十余条大汉勇气虽然惊人,怎奈武功却太差,还未出门十步,便已丧命。但后面的人仍然毫无畏惧,前仆后继。震耳的杀声与惨呼,伴着咚咚的战鼓,骄阳映着染血的门户,天地间充满了恐怖惨烈的气氛。
  潘乘风飞步窜了出去,突地关起了大门,大呼道:“弟兄们,莫再出去送死了,快快守住大厅!”呼声未了,鼓声突然停顿。
  鼓声停顿未久,黑星天便当先掠回院来,身上血迹斑斑,胸口不住起伏,手中的兵刃也失落了。
  潘乘风变色道:“兄台可是受了伤了?”
  黑星天点了点头,道:“在……左肩……”突然噗的坐倒。只听墙外一声狂呼,白星武、司徒笑狂呼着飞掠而入,两人神情亦是疲惫不堪,额上汗珠涔涔而落。
  铁中棠虽未见到外面的战况,但见到这几人的神色,已显然可以想见外面战况的惨烈。他手持鼓槌,奔出院外,惶声道:“还有人呢?”
  白星武手挥汗珠,指向院外,只听李洛阳在院外大声呼道:“各位快退回去,在下断后。”
  另外一个阴侧侧的声音冷笑道:“前路虽然不通,要退后却绝对无人阻挡,阁下只管放心好了。”
  语声落处,李家父子、霹雳火、云铮,果然连袂跃入墙内。这四人更是神情狼狈,重衣俱为汗水浸透。
  李洛阳低低喘息了半晌,方自黯然长叹一声,垂首走回大厅,那黯然的叹息声,正显示了事情的急迫。
  霹雳火亦失声叹道:“好厉害呀,好厉害!凭我们这七人之力,竟也冲不出去,老夫当真连做梦也未曾想到。”
  云铮大声道:“以一敌一……”
  李剑白接口道:“老哥,我们这里能武的高手,总计不出八九人,他们那边却仿佛有二十人之多。”
  霹雳火叹道:“就只艾天蝠一人,便可抵上三个……唉,想不到这厮那两只衣袖竟有那般厉害!”
  众人回到厅中,心情更是沉重。只见李洛阳在厅中踱了几圈突然走到厅前的石阶上,沉声道:“弟兄们请过来听我说话。”
  院中的家丁壮汉们,缓缓围了过来。李洛阳见到这些平日生龙活虎般的汉子,此刻纵然强打起精神,也掩不住憔悴失望之态,心头不觉更是黯然。他暗叹一声,道:“你们快快放下兵刃,高举双手去吧。只要你们不作抵抗,那‘九子鬼母’纵然狠毒,也不致要了你们的性命……唉,各位跟随李某多年,李某今日却不能保护各位,但望各位莫要怪我。”
  他话未说完,这些家丁已骚动起来,等到他话说完了,这些粗豪的汉子已齐呼道:“咱们死也不走。”
  李洛阳黯然道:“各位留在这里,也是枉送性命。”
  一个家丁振臂而出,嘶声道:“老爷待小人们天高地厚,小的们死也要和老爷死在一起。”
  另一人接口呼道:“小人们虽然无知,却还不是贪生怕死的人,老爷若定要小的们走,小的们只有先死在这里。”
  李洛阳静静地凝注了他们半晌,突然狠狠一顿足,转身走了回去,目中似乎已可看到闪动的泪珠。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轻轻道:“咱们难道真的没有冲出去的希望了么?”她一直跟随着铁中棠,片刻也不肯离开。
  李洛阳无言地点了点头。
  温黛黛呆了半晌,突然转身奔了出去,司徒笑、云铮的脚步都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谁也没有追出。
  李洛阳缓缓走过去解开海大少的穴道,惨笑道:“兄台莫怪。”
  海大少挺胸而起,大声道:“俺为何不怪你?听你说那些泄气的话,真几乎将俺气死了!”
  李洛阳苦笑一声,道:“不是在下说话泄气,只是以此刻情况看来,我们实是凶多吉少了。”
  海大少瞪起眼睛,目光四扫,众人却都默认了李洛阳方才的言语。
  海大少厉声道:“你们说话呀,咱们究竟拼不拼得过?”
  李洛阳仰首望天,缓缓道:“海兄此刻莫要问了,到了黄昏之后,你我再一齐冲出去试上一试。”
  海大少道:“这才像话。”
  李洛阳叹道:“你我这次冲出去,谁也莫要再存回来之心,冲得出就冲出去,冲不出去就死在那里。”
  海大少拍案道:“这更像话了。”
  李洛阳移过目光,望向铁中棠,缓缓道:“无论咱们冲不冲得出去,阁下都不会死的。”
  铁中棠变色道:“此话怎么讲?”
  李洛阳冷冷道:“此刻跟在‘九子鬼母’身边最亲近之人,便是阁下的那位温柔美艳的夫人。”
  铁中棠身子一震,大惊道:“她……她……”
  李洛阳却已拂袖走了开去。众人本觉铁中棠来历不明,此刻更不禁暗暗猜疑:“难道此人便是九子鬼母的内应?”十余道目光,一齐冷冷地望着他,目光都充满忿恨之意。
  李洛阳负手立在厅前,只见院子的角落,几个家丁正悄悄地以长刀在挖着草根,剥着树皮。他只觉心头一阵黯然,转过头去,不忍再看,流泪忖道:“苍天,我李洛阳待人不薄,为何今日落到这般下场?”他满心怆痛,心中所思,口中竟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当真是言词沉痛,凄凉欲绝。
  海大少突然拍案大骂道:“李大哥待人忠诚,有目共睹,怎么这里许多人中,却有个内奸。”
  李剑白道:“谁是内奸?”
  海大少手指笔直指向铁中棠,道:“他!”
  众人心里都在想着此事,此刻被他揭破,立刻骚动起来,霹雳火大声道:“不错,这厮行迹鬼祟,必定是个内奸。”
  李洛阳望着铁中棠,只当他会辩驳两句,哪知铁中堂却只是茫然立在那里,也不开口。
  海大少厉声道:“今日一战,无论是生是死,也不能留着这个内奸活在世上,先得宰了他再说。”
  众人齐地哄然应道:“正该如此。”脚步移动,便向铁中棠圈了过来,众人心中俱是满腹冤气,此刻自然一触即发。
  那两个童子骇得面青唇白,牵着铁中堂的衣袂,瑟瑟发抖,李洛阳长叹道:“众意如此,阁下还有何话可说?”
  铁中棠暗叹:“我施下连环之计,将情势造成如此局面,我纵然称了心愿,弄得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霹雳火没有一人能逃得活命,却也害得许多条无辜的生命,陪着一起送死,我做得对么?我做得对么……”心念至此,只觉心灰意冷,也不想反抗,长叹道:“不错,我害了你们,你们杀了我吧!”
  众人反倒呆了一呆,突听一人道:“你们若要杀他,便将我也一起杀死!”夕阳余晖下,温黛黛缓缓走了进来。
  她身上此刻竟佩满了珠宝,在夕阳下更是光彩夺目,她轻轻笑道:“我能戴着我最爱的珠宝,死在我最爱的人身边,总比你们这些还要苦战一场才能死的人好。你们要动手,就快动手吧!”原来她方才狂奔而出,竟是去戴珠宝去了。
  海大少厉声道:“动手就动手!”
  温黛黛走到铁中棠身边,道:“谁来动手?”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在将死之前,动手杀两个丝毫不愿抵抗之人,脚下都不禁向后退了两步。
  天色不知在何时突地黯了下来,再也无人去燃起烛火,苍茫的夜色,凄凄冷冷,惨惨切切……
  潘乘风方才掩起的大门,也不知何时吹开了。夜色之中,门外忽然缓缓走来一条淡淡的白色人影,像是黑夜中的幽灵一般,飘飘地走了过来。走到近前,便可看到她美丽的轮廓,骇然竟是水灵光。
  李洛阳变色道:“姑娘是来为‘九子鬼母’传讯的么?”
  水灵光瞧也不瞧他一眼,笔直走到铁中棠面前。
  铁中棠惨笑道:“你出去了,还回来作甚?”
  水灵光缓缓道:“你活着我可以走,你若真的要死了,我却不能活了,自然要来陪着你。”这几句话虽然有关生死,但她却说得是那么平静,那种奇异的平静心情,使得她言语突也变得十分流利。
  海大少轩眉道:“你两人莫非不是‘九子鬼母’门下?”
  水灵光淡淡道:“她虽然要将我收为弟子,我却情愿死。”
  海大少呆了一呆,汗如雨下,道:“俺险些错杀了好人。”反手掴了自己两掌,“老先生,俺在这里陪罪了。”
  铁中棠淡淡一笑,道:“反正大家都要死了,早死晚死,有何不同,时候已到,李兄还是冲出去吧!”
  他缓缓回首瞧着水灵光,叹道:“只是你却死得太冤枉了。”
  水灵光突然一笑,道:“你可愿意让我活下去么?”
  铁中棠惨笑道:“我宁愿牺牲一切让你活下去。”
  水灵光轻轻道:“你愿意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么?”
  铁中棠大惊道:“你……你说什么?”
  水灵光道:“你若真的肯牺牲一切,忘记所有的恩怨,我就有法子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你愿意么?”
  黑暗之中,虽然看不清众人的面色,但大厅中瞬即响起一阵惊诧之声,显见人人都已被她言语所动。
  铁中棠全身都紧张起来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水灵光轻轻点了点头,缓缓转过身子,道:“随我来。”
  她轻飘飘地走出大厅,铁中棠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
  这奇妙的女孩子,言语神态中,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使得谁也不会对她的话有半分怀疑。众人眼睁睁地望着他们走人院外苍茫的夜色中,没有一个人出声询问,更没有一个人出口阻拦。门外的夜色,像铅一般沉重,死寂而黑暗的大地,仿佛已被“它”压得发不出半点声息。铁中棠无言地跟在水灵光身后,走人了黑沉沉的树林——甚至连树林中都没有丝毫声音,风声和虫鸣都已被夜色压死了。铁中棠只觉得自心底泛起了一阵寒意,脚步更轻更急,而暗林中终于渐渐露出了微弱的光亮。
  惨碧色的光亮,鬼火似的映着碧绿的林木,林木间人影幢幢,仿佛幽灵在林中聚会。突的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来了么?”
  水灵光道:“来了。”
  一丛林木间,有片空地,摇曳的树枝上,摇曳地悬挂着十数点惨碧的珠光,又仿佛是幽灵的眼睛。惨碧的珠光下,人影绰绰,围坐着一团人,映着惨碧的珠光,人面也都变成了惨碧的颜色。当中坐的,正是那名震天下的“九子鬼母”。
  她此刻已换了一身碧绿的衣衫,碧簪高髻,盘膝而坐——若是换了常人,谁敢走到她面前。铁中棠却昂然走到她面前。
  “九子鬼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阴森森笑道:“大旗门下的弟子,胆气总是比常人高了一等。”
  铁中棠变色道:“你怎知道我是大旗门下?”
  水灵光轻轻道:“我说的。”
  “九子鬼母”冷冷道:“她说你身怀大旗门血旗,可是真的?”
  铁中棠道:“她从未说过一句假话。”
  “九子鬼母”道:“拿出来瞧瞧。”
  铁中棠瞧了水灵光一眼,突然伸手入怀,取出了他随身珍藏的血旗,随手一抖,迎风招展。
  “九子鬼母”霍然而起,目光如炬,紧紧盯在这面血旗之上,足足有半盏茶功夫之久,都未曾眨眼一下。
  铁中棠沉声道:“你看清了么?”
  “九子鬼母”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突地坐了下去,缓缓道:“果然是昔年号令天下的血旗……”
  .
  水灵光轻轻接口道:“她老人家说天下只有这面血旗能解今日之围,我听见了才将你唤到这里。”
  铁中棠精神一振,大声道:“真的么?”
  “九子鬼母”道:“不错,本门昔日曾受此旗大恩,也曾立下重誓,只要这面血旗所至,持旗人所发之令,老身无不听从。”
  铁中棠大喜道:“那么?……”
  “九子鬼母”突又大喝一声,截口道:“且慢,你既然手持此旗,可知道持旗发令的规矩么?”
  铁中棠呆了一呆,他脑海中似乎依稀有些印象,但此血旗已有多年未现,旗门后代弟子早已将此事淡忘了。
  “九子鬼母”缓缓道:“昔年云、铁两位前辈,虽然挟此血旗,君临天下,但惟恐多扰江湖同道,是以才立下了这规矩。”
  铁中棠根本不知有何规矩,也不敢插口。
  “九子鬼母”目光一扫,冷冷道:“血旗已有多年未见于江湖,这规矩,你是要回去问他,还是此刻就听老身说出来?”
  铁中棠道:“前辈名重武林,想来不会欺骗在下的。”
  “九子鬼母”冷笑道:“好锋利的口舌。”
  铁中棠淡笑道:“不敢。”
  “九子鬼母”沉声道:“持旗人先道名来。”
  铁中棠道:“铁中棠!”
  “九子鬼母”大喝道:“铁中棠,你此刻应双手持旗闭目而立,从此刻起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血旗所发之令,是以你万万不可再随意说话了,知道么?”她语声微顿,接口又道:“还有一事,你应切记,持旗人所发之令,必须有关人命生死,而且不得超过十字。”
  铁中棠心头一震,大惊忖道:“不得超过十字,叫我如何发令?”放眼望去,四周一片寂然,都在凝神倾听。
  “九子鬼母”更是面色凝重,再也不肯开口。
  要知昔年“大旗门”开山宗师,傲骨峥嵘,他们虽以恶徒的鲜血,汇集成厂这面血旗,却根本没有挟恩自重,要以此血旗来号令江湖同道之意,只是江湖中人为了感恩图报,才立下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血旗所至,凡事一律听命,而云、铁两人深恐因此养成后人的狂傲之气,乱施号令,是以才自己约束自己,定下这苛刻的规矩,不是人命关天之事,不可以旗发令,所发之令,更不得超过十个字。这规矩本应世代相传,只是“大旗门”近来屡遭惨变,声威大不如前,纵有血旗,也未见有人听令于它,是以掌门便未将这规矩传给后人。
  铁中棠双手举起血旗,缓缓阖上眼帘,心头却是万念奔涌,不住暗问自己:“这十个字叫我如何说法?”
  他若是说:“请尔等放行让路!”岂非连“大旗”的仇人也一起放了?他怎能以本门血旗,来救本门仇敌?他若是说:“只放本门兄弟,”那么便要将李宅父子也一起困死,他怎忍害这两个豪气干云的侠士?他若要说:“放本门兄弟及李家人。”那海大少,以及那些不是姓李的家丁,便要死在那里。他更不忍害死那些无辜的人。
  一时之间,他只有木立当地,当真是难以开口。
  “九子鬼母”突然冷笑道:“再若不说,便无效了。”语声微顿,补充又道:“这规矩本有限时,以十数为限,老身虽然未数,但想来时间已到了。”
  铁中棠情急之下,大喝道:“让路放行,退出这里。”
  铁中棠缓缓放下手来,犹自木立当地,额上冷汗,涔涔而落,雨点般落在他已被汗水湿透的衣衫上。
  水灵光忽然轻轻长叹一声,道:“我只当你要说那句话……”
  铁中棠变色道:“什么话?”
  水灵光道:“放我要放的人!”
  、
  铁中棠身子砰然一震,双目圆睁,目袍尽裂,突然狂吼一声,张口喷出一股鲜血,俱都溅在他掌中血旗上。
  水灵光大惊道:“你……你怎么?”
  铁中棠血泪俱流,道:“我……先前怎的想不起这句话?”话声未落,又是一股鲜血随口而出,他身子扑倒地上。
  水灵光扑抱了上去,流泪道:“这不怪你,不怪你,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紧张的。”她平静的心情一失,说话便又口吃起来。
  坐在“九子鬼母”身边的艾天蝠突然冷笑道:“男子汉若要复仇,便该凭自己的本事,仰仗他人之力,算得了什么?”冰冷的言语,有如鞭子一样。
  铁中棠心头又是一震,有如被人当头浇了壶冷水,呆了半晌,霍然而起,道:“多承指教,敢不从命。”
  艾天蝠厉声道:“以奸计对付奸人,固是理所应当,但大丈夫胸怀自应磊落,为了这等事痛心,岂不令人齿冷。”
  铁中棠肃然道:“金石之言,永铭在心。”
  艾天蝠缓缓站了起来,沉声道:“我敬你是条汉子,才对你说出此话……师傅,我们走吧!”
  铁中棠大声道:“请问阁下大名?”
  艾天蝠冷冷道:“本门只听命血旗一次,以尽昔日誓言,今日之后,说不定你我仍是仇人相见,多问作甚?”
  长袖微拂,当先而去,那跛足童子凌空翻了两个斤斗,落在他身侧,道:“师兄,我跟着你。”
  艾天蝠微微笑道:“调皮的孩子,你不翻斤斗难道就不会轻功了么?”拉起那童子的手,大步出林而去。
  四下的碧衣人影,俱都纷纷站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自铁中棠身侧走过,目光也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铁中棠挺胸回视,只见跟在跛足童子身后的,是个身躯颀长的独臂汉子,面色阴沉,脚步轻若无物。独臂汉身后,便是那貌如白痴的癞子,望着铁中棠嘻嘻一笑,抱拳道:“害你饿了两日,恕罪恕罪。”
  他身后跟着个面目狰狞的眇目大汉,咯咯狞笑道:“铁兄,你少让他靠近你,只要沾着他,少不得要染些毛病。”
  惨碧的珠光下,他面容当真比鬼怪还要可怖。
  铁中棠脚步情不自禁退了一步,这两人已大笑着出林而去。再后面便是个形容猥琐的侏儒,鼠目猪唇,暴牙掀嘴,目光闪闪缩缩地望着铁中棠,宛如毒蛇一般。铁中棠一见此人,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阵厌恶,仿佛见到蛇鼠似的,脚下不禁又退了一步。只听身后有人嘻嘻笑道:“兄台莫皱眉头,咱们这些人长得虽难看,心地却比那些俊小子好得多。”此人鸡胸驼背,说起话来,声如裂帛。再往后看,是个身长八尺铁塔般一条大汉,脸上重重叠叠地生满了一脸金钱大麻子。这六人加上瞎眼的艾天蝠以及跛足童子,正是八人,一个个自惨碧珠光下走过,令人看来,当真是如鬼如狐。
  铁中棠心中暗叹忖道:“‘九子鬼母’真是本事,这些徒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还有一人,不知又是何等模样?”转目望去,只见一个身长玉立,剑眉星目的白衣少年,抱拳走了过来,望着铁中棠微微一笑。这少年不但面目英俊,神情潇洒,笑容更是令人可亲。
  铁中棠大出意料,不禁抱拳还礼道:
  “兄台好走。”
  只见这少年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和嘴,原来他虽然四肢五官俱全,却是个聋哑之人。铁中棠暗叹忖道:“想不到此人竟然又聋又哑,当真是可惜得很。”心中暗叹,大为惋惜。这九人不问可知,便是江湖中行踪最诡异的神秘人物——“九子鬼母”门下的“九鬼子”了。
  他九人接连走出了树林,后面便是六个身穿各色彩衣的明媚少女。那“九鬼子”虽然人人残废,个个丑怪,但是“七魔女”却是人人美艳绝伦,云雾般的鬓发,水一般的眼皮,低颦浅笑之间,看来有如天仙。
  当先一个紫色女子袅袅走到铁中棠身侧娇笑道:“我们七妹对你那般倾心,想来你必定是个美男子。你肯不肯让咱们姐妹看看你的真面目呀?”另五个彩衣少女,也轻笑着围了上来。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谁是姑娘的七妹?”
  紫衣少女伸手一指水灵光,笑道:“就是她。”
  铁中棠心头一震,呆呆地望向水灵光。紫衣少女咯咯笑道:“她也要跟着我们走了,你要看此刻就多看两眼吧!”
  铁中棠惊道:“灵光……你……你?”
  “九子鬼母”冷冷截口道:“水灵光已投入老身门下,位列七仙子之末,从今而后,只怕你将极少能见着她了。”
  铁中棠讷讷道:“七仙子?”
  “九子鬼母”冷冷道:“不错,老身这七个女徒,俱是仙子降谪凡尘,沾不得人间烟火气的。”
  铁中棠大声道:“你本已有了七位女高足,恰合七魔女之数,为何还要加上我灵光妹子?”
  “九子鬼母”冷冷道:“我那老七已被潘乘风所污,身子已非完璧,水灵光来了,恰巧补她的空位。”
  铁中棠道:“你徒儿被人所污,你难道就不认她为徒了?”
  “九子鬼母”厉声道:“仙子蒙尘,自不能再居仙子之位,老身虽要代她复仇,却早已将她逐出门墙了。”
  铁中棠冷笑道:“我就不信令高足真的全能守身如玉。”
  “九子鬼母”大笑道:“我就要教你相信。”大笑声中,轻轻挥了挥手,道:“徒儿们,让他开开眼界。”
  那红衣少女咯咯笑道:“铁相公,你眼睛可要睁大些了。”缓缓卷起衣袖,露出一段莹白如玉的手腕。另五个少女,也一起跟着她的动作,卷起了衣袖。
  铁中棠凝目望去,只见六段手臂,虽在惨碧的珠光下,仍是莹白的粉嫩,有如新生的嫩藕。就在这六段手臂的肩下,俱有一粒鲜红的“守宫之砂”,红艳欲滴,衬着雪白的皮肤,颜色更是鲜明。
  铁中棠目光凝注了良久,忍不住暗暗叹息忖道:“七魔女恶名遍布江湖,人人都知道她们必定是妖冶淫荡的魔女,又有谁想得到她们竟会是守身如玉的处女?潘乘风污辱了这样玉洁冰清的女孩子,也难怪别人要寻他复仇。”
  红衣少女轻轻笑道:“你可看清了么?”
  铁中棠叹道:“在下方才言语冒昧之处,请姑娘们恕罪。”
  红衣少女笑道:“你看了我们,也让我们瞧瞧你吧!”
  铁中棠迟疑道:“这个……这个……”
  “九子鬼母”冷冷道:“不要难为他了,日后总看得到的……”
  语声未了,突见一条人影急急冲人树林,白衣素服,身手矫健,骇然正是大旗门下的云铮。
  他目光四下一转,立刻护身在铁中棠身前,铁中棠忍不住叹道:“云公子,你来做什么?”
  云铮道:“我担心你的安危,忍不住来看看你。”
  铁中棠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脱口道:“在下与云公子素昧平生,云公子为何要如此关心于我?”
  .
  云铮道:“你将我救出了那脂粉陷阱,否则我便要永为大旗门的罪人,如此大恩,我焉能不报?”
  “九子鬼母”突地面色一沉,厉声道:“你也是大旗门下弟子?”
  云铮挺起胸膛,朗声道:“不错,我便是大旗门当代掌门人之子云铮,你要怎样?”
  “九子鬼母”厉声道:“你两人既都是大旗弟子,为何要说素昧平生?在老身面前,你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铁中棠身子一震,道:“这个……这个……”
  云铮亦是大惊失色,骇然转首,望向铁中棠,厉声道::你也是大旗门弟子?谁说你是大旗门弟子?”
  铁中棠一时之间,哪里说得出话来。
  “九子鬼母”道:“此人身怀大旗门创门血旗,怎会不是大旗门弟子?这倒是怎么回事,快说!”
  铁中棠黯然叹道:“在下有不得已的苦衷……”
  水灵光幽幽接口道:“师傅,你老人家也不要再问了吧!”
  “九子鬼母”冷冷瞧了铁中棠几眼,道:“十日之后,老身再召你来解释此事,今日且放过你。”
  水灵光轻轻拜了下去,道:“多谢师傅。”
  “九子鬼母”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嘴角泛起一丝慈祥的笑容,缓缓道:“好孩子,咱们走吧!”
  水灵光点了点头,无言地回身望向铁中棠,铁中棠也正目光相对,似乎都有许多话说,但谁也说不出话来,片刻的眼波交流,无限的情意相通……终于,水灵光去了,带去了些许香气,却留下了一片惆怅。
  云铮的目光,始终狠狠盯着铁中棠,此刻突然一把抓着了铁中棠肩头,厉声道:“他们去了,你如何向我解释?”
  铁中棠讷讷道:“在下此刻还不能解释。”
  云铮厉声道:“你不能解释,便是冒充大旗弟子。你若是冒充大旗弟子,今日你休想走出此地了。”
  铁中棠苦笑道:“纵然在下乃是伪充大旗弟子,但亦以此救了你们的生命,你此刻反要杀我,岂非恩将仇报?”
  云铮呆了一呆,忽又厉声道:“你以大旗门血旗,救了我大旗门那许多仇人,我焉能感激于你?”
  铁中棠缓缓道:“我虽然救了他们,但李宅那许多义气汉子,亦是我救出来的,这点你岂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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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7:08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六回 金蝉脱壳

  云铮又自一呆,但立刻便又厉声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先问你,你那血旗是自哪里来的?”
  铁中棠道:“这个……阁下也不必知道。”
  云铮大怒道:“血旗乃本门之宝,为何我无权知道?”
  铁中棠道:“你虽不必知道,但却有权取回。”
  云铮大喝道:“血旗在哪里?”
  铁中棠自衣袖中缓缓取出了那面血旗,沉声道:“此旗乃大旗门中重宝,持旗之人,其位不在掌门之下,你得旗后行事更要谨慎小心些。”
  云铮方自伸手去接血旗,忽然向后退了一步,目中闪动起狐疑的光芒,瞬也不瞬地望向铁中棠。
  铁中棠却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垂首道:“快接过去……”
  云铮沉声道:“你若不是大旗弟子,必定不会将这血旗交回给我,也决不会对本门事情如此清楚。”
  铁中棠情不自禁,脚步也退了一步。
  云铮道:“你若是大旗弟子,纵然乔装改扮,也决不愿以真面目对我,而宁愿自认乃是伪充。”
  铁中棠黯然长叹一声,知道云铮此刻已起了怀疑之心。
  只听云铮冷冷道:“我天性粗直,这些问题我本来实在想不通,但此刻我却终于想出了这是为了什么!”
  .
  铁中棠脱口问道:“为了什么?”
  云铮一字字缓缓道:“只因大旗门中,有一个不敢见我的叛徒,他做贼心虚,是以愧对于我。”
  铁中棠心头一震,口中道:“他做了什么事?”
  云铮目中已暴出愤怒的火焰,冷笑道:“他在我临危重伤时,抛却了我,而厚颜认贼作父。”
  铁中棠道:“若是如此,你怎能活到现在?”
  云铮恨声道:“幸好那时我已伤重垂危,是以未被严密监视,只等着我醒转之后,便以私刑拷问于我。”
  铁中棠变色道:“你这话可是真的,我明明嘱咐……”
  云铮大怒道:“怎么不是真的?这些都是我亲身经历之事。这些用鲜血换来的教训,还会假的了么?”
  铁中棠长叹道:“你误会了……”
  云铮仰天狂笑道:“误会?若是误会,你为何不敢见我?”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我……”
  云铮嘶声狂呼道:“铁中棠!事到如今,你还要在我面前狡赖么?若不是老天有眼,让我亲耳听到你与那司徒笑的言语,又让我侥幸逃了出来,你这些叛师背友的无耻行为,世上便当真无人知道了。此刻老天既然让我活着见到你,你还有什么话说?铁中棠,你就拿命来吧!”
  铁中棠身子一转,退后三步,黯然长叹道:“三弟,你纵要下手杀我,也该先听我解释解释。”
  云铮冷冷笑道:“你纵说得舌灿莲花,也难教我相信。”
  铁中棠道:“那时我只是为了要逃出性命,才不惜以那种方法骗得司徒笑的信任,然后再乘隙夺路而逃……”
  他曾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云铮的性命,而今却被云铮误会如此之深,想到昔日那一段艰苦的逃命行程,他日中不禁流下了英雄的痛泪。
  云铮冷笑道:“你是夺路逃出来的么?”
  铁中棠黯然点了点头,道:“我那时的艰苦行程,说来你也不信。”
  云铮厉色笑道:“我自然不信。别的不说,你身受重伤,又落在司徒笑那厮手里,还能逃得了么?”
  铁中棠黯然笑道:“事实如此,你要如何才肯相信?”
  云铮大喝道:“杀了我,我也不信,你还……”语声未了,突然林外传来一阵笑声。
  随着笑声,司徒笑轻轻掠入树林,扬声笑道:“中棠,他既然不信,也就算了,你还和他争论什么?”
  铁中棠神色突然惨变,暗惊道:“好阴毒的家伙……”他知道司徒笑这样一来,这误会便更难解释了。
  只听云铮果然纵声狂笑道:“好呀!铁中棠你纵想狡辩,怎奈司徒笑却已替你承认了,你还要怎样?”
  铁中棠一步窜到司徒笑面前,颤声道:“你……你……”
  司徒笑微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要骗他作甚?”
  他微笑一招手,白星武、黑星天、潘乘风,立刻便又四下现身,司徒笑接口笑道:“反正这里都是咱们的人,你怕他作甚?”
  白星武接口笑道:“只要将他杀了灭口,世上便无人知道你的行径了,你还是一样能到大旗门卧底的。”
  铁中棠盛怒之下,满腹的冤气,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他自知此刻自己是百口难辩,是以咬紧牙关,决不开口。
  云铮双拳紧握,目光四下流转,突然嘶声狂喊:“铁中棠,告诉你,我纵拼了性命,也要逃出这里!”
  黑星天冷冷笑道:“大旗弟子,也会逃么?”
  云铮目眦尽裂,望着铁中棠,嘶声道:“我逃出这里,只怕我要将他叛师的丑行宣扬给天下武林中人知道。”语声未了,身形急起,向白星武扑了过去。
  司徒笑立刻遥遥向白星武打了个眼色,白星武也微微以目示意——就在这刹那间,云铮已挥拳扑来。
  他一心突围,拳势自是凌厉无俦,左拳当胸护身,右拳直捣白星武胸胁,拳还未到,刚劲的拳风已震起对方衣袂。
  白星武大喝一声:“来得好!”掌势斜引,急划腕脉。
  哪知云铮右拳竟是虚招,招式到了半途,左拳突地自右肘之下翻转,“石破天惊”猛撞白星武下颚。白星武似乎未料及他变招如此之奇诡迅急,神色微乱之间,云铮双足已接连飞起,上下三招,宛如一式。足风拳影间,只见白星武身子斜斜冲出数步,似乎着了云铮一掌,此刻犹自立足不稳,只得让开了云铮的去路。两人动招,不过是眨眼间事,云铮志在突围,也不愿恋战,身子凌空急转,闪电般飞掠而去。
  司徒笑、黑星天齐声喝道:“追!哪里逃!”但身子却仍紧挟着铁中棠,脚下更未移动半步。
  白星武亦自哈哈一笑道:“小弟这诈败卖招,不知装得可还像么?”
  司徒笑抚掌道:“当真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白星武道:“不过那厮招式也委实凌厉。”
  司徒笑截口笑道:“无论他多么凌厉的招式,难道还真的能在三招之中,便冲出白兄的拳网么?”三人相与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得意之情。
  司徒笑突地回过头来,望着铁中棠微笑道:“兄台你可知道在下等为何不杀死云铮,而故意放他逃走?”
  铁中棠虽然满腔悲愤,口中却冷冷道:“我能解救鬼母索命之围,自与鬼母有些关系,你若要动他,自得考虑鬼母是否已远去。”
  司徒笑颔首笑道:“不错,还有呢?”
  铁中棠冷笑道:“此地犹在李府范围之中,你若要动手除他,李洛阳父子,也不会答应。”
  司徒笑道:“不错,这也有道理,还有呢?”
  铁中棠道:“还有便是你存心要挑拨我弟兄两人……”
  司徒笑仰天狂笑道:“对了,这才是真正的理由。我此番放了他出去,便犹如为你制造了个最大的仇人,他一生一世都不会放过你。”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口中却厉喝道:“我与他谊属同门,情如手足,纵有误会,也解释得开的。”
  司徒笑阴恻侧笑道:“真的么?他连你说话都不愿听,一心只想杀了你这个叛徒,这误会是再也解释不开的了。”
  铁中棠只觉胸中怨气淤积,忍不住大喝道:“恶徒,你……”
  司徒笑截口笑道:“不错,我是个恶徒,但若论今后在江湖中的名声,只怕我要比你好得多了。铁兄,你此刻已成了大旗门的叛徒,不但云铮要杀你,你门中师长要将你明正门规,便是那些自命侠义的江湖中人,只怕也不肯放过你,你此刻已四面楚歌,在武林中已无法混了。铁兄乃是个绝顶聪明人,这道理不用在下来说,铁兄你想必也知道的,是么?”
  铁中棠心中黯然叹息,口中厉叱道:“纵然如此,与你无关。”
  司徒笑冷冷笑道:“兄台须得放清楚些,以兄台目前所处的地位,只有与我等同盟,还可生存,否则……”
  铁中棠道:“否则怎样?”
  司徒笑哈哈笑道:“否则怎样?兄台自己不知道?”
  黑星天接口笑道:“兄台还是将自‘死神宝窟’得来的珠宝取来,与我兄弟共创一番事业,远比在大旗门下受气好得多了。”
  白星武道:“你我此刻,最好还是让铁兄多考虑考虑。”
  潘乘风大笑道:“极是极是,你我此刻最好还是先回李府大厅,用些酒菜,什么事再从长计议。”
  他四人你一句,我一言,当真使尽了威逼利诱之能事。但铁中棠目光,反而变得冰冰冷冷,没有丝毫表情。谁也猜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司徒笑手臂轻轻搭上铁中棠肩头,含笑道:“兄台走吧!”
  铁中棠不置可否,只是茫茫然移动着脚步,随着他四人走出了树林,走向静卧在那沉沉夜色中的古老庄院。只见庄门前有条窈窕的人影轻轻一闪,仿佛是温黛黛正倚立在门前,观望着外面的动静。
  司徒笑手指着那条人影,微微笑道:“你我自己人了,什么事小弟都不愿再隐瞒兄台,兄台可知道这位温黛黛是谁么?”
  铁中棠冷“哼”一声,算作回答。
  司徒笑道:“温黛黛本是小妾,但兄台若真的属意于她,小弟立时便可与她一刀两断。”说话间,温黛黛已自门前的阴影中冲了出来。见到铁中棠与司徒笑并肩而来,而且仿佛谈笑甚欢,她立刻顿住脚步,呆在铁中棠面前,连已说到嘴边的一句话,都在喉间,说不出来了。
  司徒笑哈哈笑道:“温黛黛,今后铁兄已与我是一家人了,你尽管当着我面与他亲热也无关系。”
  温黛黛抬头呆望着铁中棠,讷讷道:“你……你……”
  铁中棠目光仍是毫无表情,温黛黛突然双手掩面,痛哭着狂奔而入,她身上的衣衫,在夜色中看来有如水波一般。
  司徒笑仰天大笑道:“妙极妙极,看来这妮子,竟真的对铁兄生出了情感,这当真是可喜可贺之事。”笑声虽豪放,但其中却充满了嫉妒之意。
  要知他并非对温黛黛仍是喜爱,只是不愿被温黛黛抛弃,更不能忍受眼看温黛黛爱上别人。若是他主动地抛弃了温黛黛,他便不会有任何痛苦——这便是男人的私心。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被女子抛弃的痛苦,却甚是喜欢将这种痛苦让女人去接受——欣赏别人的痛苦,在某些人眼中,是一种享受。笑声之中,庄院中已燃起了灯火。
  李洛阳、李剑白,父子两人,抢步而出。霹雳火、海大少,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人人俱是神情紧张,手持利刃,显然还不知道外面的围困已解。
  李洛阳目光转处,见到司徒笑等人的悠闲神情,不觉呆了一呆,道:“兄台们都没有事么?”
  司徒笑朗声笑道:“有了我们这位铁兄,自然无事了。”
  李洛阳迟疑着道:“那‘九子鬼母’……”
  司徒笑道:“此刻只怕已在半里之外了。”
  李洛阳紧张的神色,立刻松弛下来,但目光却更是明锐,带着明显的询问之意,在司徒笑与铁中棠面上扫动,显然期望能听到事情的经过——司徒笑却故意闪烁其词,铁中棠更仿佛突然哑了似的,不肯说出半个字来。
  只有白星武微微笑道:“‘九子鬼母’她肯放这个交情,其中自有原因,反正人已走了,李兄何苦追问。”
  李洛阳果然不再追问,但对铁中棠的身份来历,不禁更加深了几分怀疑,双眉暗皱,揖客入厅。
  死寂的李宅,瞬息间便恢复了生气——所有被死亡阴影压制的感情,此刻都奔放流露出来。悲哀与怜悯,在这许多种流露的情感中最是明显——在死亡与恐惧中,人们的情感大都会变为麻木,而此刻大家却都不禁开始为死去的同伴而悲哀,也开始对自己的生命与财产珍惜起来。
  这种世家巨宅的活动之力,是异常惊人的,不到半晌,尸身便都已收殓,所需的食物也都购来。甚至连那扇满溅鲜血的大门,此刻也都恢复了原有的光泽——只有逝去的生命,是永远回不来的了。
  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寸步不离地跟着铁中棠。
  “天杀星”海大少,目光如鹰,紧盯着潘乘风。
  霹雳火背负双手,忽而站起,忽而坐下。李洛阳父子虽在四下奔走忙碌,但眉宇间也显然仍是心事重重。
  “天杀星”海大少突然冷笑一声,道:“有些人看来虽然聪明,其实却最是愚蠢,本来该悄悄走了,此刻却偏偏还要留在这里。”
  霹雳火却忍不住问道:“兄台说的是谁?”
  海大少厉声道:“战事虽已过去,但惹起这场祸事的罪魁祸首,俺还是不能让他逍遥自在的。”
  潘乘风面上仅是微微变色,霹雳火却已作色而起。
  他目光大怒着望向黑、白双星,厉声道:“不错,战事过了,咱们间的纠纷便要解决解决了!”
  黑星天微微笑道:“你我自己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
  霹雳火大喝道:“先还我徒儿的命来再说话!”
  黑星天道:“此时此刻,兄台与我争吵是要吃亏的。”含笑瞧了司徒笑一眼,接道:“司徒兄,你说是么?”
  司徒笑含笑道:“好像不错。”
  霹雳火变色道:“司徒兄,你还帮着他?”
  司徒笑微笑不答——他面上几乎终日都带着那份淡淡的笑容,让人永远无法猜出他笑容中的含意。
  霹雳火目光四扫,仿佛是在求助,但他的部下都早已离去,别的人更无心思来管这份闲事。
  他暗中叹息一声,既是失望,又是愤怒。只见李洛阳突然大步行人,道:“各位无论有何问题,都请饱餐后再说。”语声微顿,沉声接道:“到那时在下也有几句话要对各位说明的。”
  不多时厅中桌上便已摆上虽不丰美,却足饱餐的菜饭。此时此刻,纵是好酒之徒,也再无暇饮酒,纵然心事再多,也俱都放到一边,菜饭到了眼前,暂且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亘古以来,饥饿便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再大的英雄,也不能抵敌。
  只听大厅中一片咀嚼之声,过了半晌,黑星天突地放下碗筷脱口叫道:“不好!”
  司徒笑一侧身,让开了被他碗筷溅出的汤汁,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这桌上少了一人吃饭。”
  李洛阳皱眉道:“是什……哦!”望了铁中棠一眼,回首道:“剑白,你怎的不请那位……那位夫人前来……”
  话未说完,黑星天已飞奔而出。
  海大少眉尖微剔,嗄声道:“这倒怪了,人家的妻儿不来吃饭,他倒先着急起来,这岂非是皇帝不急,倒急死了太监。”
  哪知他言犹未了,白星武也跟着飞身而出。司徒笑虽较沉稳,仍然端坐未动,但面上亦已动容。他三人自是生怕温黛黛席卷珠宝而逃。而霹雳火、海大少等人始终被蒙在鼓里,见了他三人惊慌之色,俱不禁大奇。
  司徒笑干咳一声,附耳向铁中棠道:“铁兄,那笔宝藏,兄台可是全都带在身边的么?”
  铁中棠又自默然良久,突然冷冷道:“若换了是你,你放到哪里?天下可有任何比自己身侧更安全之处?”
  司徒笑怔了怔,轻轻顿足道:“这可真是大事不好。”匆匆回身,似乎也要赶去,但身子转了一半,又缩足而回。
  铁中棠冷冷道:“我已无处可去,你根本勿庸守住我。”
  司徒笑目光微转,与潘乘风打了个眼色,终于扭转身子,一掠而出。要知他三人全心都贯注在那笔珠宝上,别的事就都觉得不太重要了。
  李洛阳、海大少等人面面相觑,霹雳火拍案大骂道:“他三人到底在弄什么玄虚,把老夫闷死了。”
  铁中棠道:“闷死了,你不追去看看?”
  霹雳火道:“正是,老夫正该追去看看。”
  海大少双眉轩动,情不自禁,跟了出去。
  铁中棠忽然长叹一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那些珍宝,眼见就要惹几条人命了。”
  李洛阳面色微变,霍然长身而起,沉声道:“老夫这里,死人已葬得够多了,决不容再有凶杀之事发生,剑白,随我去看看。”语声未了,他身子已步出厅外。李剑白瞧了铁中棠、潘乘风两眼,匆匆随之而出,在门外低低嘱咐了几句,大约是教院中的人留意着他两人的动静。
  于是厅中就只剩下铁中棠与潘乘风两人。
  铁中棠冷冷道:“他们可是命你来监视我的?”
  潘乘风面颊一红讷讷道:“在下只是在此陪伴兄台而已。”
  铁中棠冷“哼”一声道:“你此刻只管为他们卖力,等到别人定要除去你这个罪魁祸首时,便无人为你卖力了。”
  潘乘风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见得。”他显然已与黑、白等人有了默契,是以神色颇为安定。
  铁中棠沉声道:“还有,你莫忘了,‘九子鬼母’还在时时刻刻地等着你,你也莫忘了我还有令‘九子鬼母’撒手而退的力量。”
  潘乘风垂首沉吟不语,但面上却已耸然动容,过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道:“你要我怎样?先说来听听。”
  铁中棠目中光芒微闪,缓缓道:“你若肯与我合作,不但此后永无生命之虑,还可乘机名利双收。”
  潘乘风道:“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事么?要我如何去做?”
  铁中棠道:“你只要戴起我重金买来,几可乱真的人皮面具,穿起我这身衣服,别的事都可以随机应变了。”
  潘乘风瞠目道:“这算做什么?”
  铁中棠道:“你身材与我九分相似,只要说出个理由,不愿脱下面具,他们万万认不出你。”
  潘乘风道:“身体纵相似,但口音……”
  铁中棠微笑道:“我此刻说话的口音,本也是伪装出的。人人俱可伪装,何况我素来不喜多话,你自也该尽量闭紧嘴巴。”
  潘乘风冷笑道:“我假扮成你的模样,瞒过了他们的耳目,你好处多了,我却未见有何好处。”
  铁中棠道:“为何没有好处?你若扮成我,潘乘风便不见了,要寻仇的人,到哪里找潘乘风去?”
  潘乘风沉吟道:“可还有什么好处?”
  铁中棠笑道:“你扮成铁中棠,他们要利用铁中棠,你自可乘机浑水摸鱼,这一点相信你自然熟悉得很。”
  潘乘风嘴角终于绽开了笑容,颔首道:“不错。”
  铁中棠道:“在这一段时间中,你还可探出许多秘密,不但你可以要挟他们,而且还可以向我要些好处。”潘乘风虽未言语,但瞧他的笑容,显已更是心动。
  铁中棠道:“此事原则如此,但运用之妙,却是千变万化,阁下心智灵巧,想来也不必我再解释了。”
  潘乘风展颜笑道:“不错不错……”笑容忽地一沱,接口道:“此事这样下去,何时才是结局?”
  铁中棠道:“只要你不泄漏我的机密,事情告一段落时,我自会出来收手,你便可脱身了。”
  潘乘风想来想去,只觉此事对自己实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对别人有多少害处,便根本未放在心上。于是,他便欣然答应了。
  铁中棠目光一扫,见到院落中虽有条大汉在巡逻,但多日惊恐饿渴倦累后,已经饱餐了一顿,自然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他一眼扫过,立刻拉着潘乘风转到屏风背后。只听一阵衣履塞宰之声,然后,恢复了本来面目的铁中棠便和个“奇异的老人”潘乘风走出了屏风。
  潘乘风嘶哑着喉咙道:“学得像吗?”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声音再低沉些,别人就更无法分辨了。”经过许多天易容之后,他黝黑光润的肤色,已显得有些苍白干枯。
  潘乘风整了整衣衫,悄声道:“此后你我如何联络?”
  铁中棠道:“以‘化身’两字为信,以七角星为暗记,随时随地,都可以互传消息。”
  潘乘风道:“好!你此刻可以走了。”
  铁中棠含笑摇了摇头。潘乘风第一次真正见到他的笑容,心头不觉一震,只觉在这线条明朗,塑像般的英俊面容上,所泛起的这一丝淡淡的笑容,实在有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他不禁叹忖道:“我是个男子,见了这笑容尚不禁心弦为之震动,若是换了女子,更不知要怎样了。”
  只见铁中棠取了块碎骨,嗖的弹出窗外,口中道:“我暂时还要留在这里。”身子已轻轻向屋顶承梁窜了上去。这珠宝世家的房舍,建筑是古老而巨大的,承梁上足够十个人隐藏起身形,而决不会被人发现。
  潘乘风心里在奇怪,为何他还不愿离去,但他却已被这少年迅速奇诡的举动、机智灵敏的头脑所慑服,只是静静地坐了下来。眼见院中的家丁壮汉,被那碎骨所带起的风声所惊动,四下搜寻起来,刹那之间,但闻衣袂带风之处,飕然微响。
  黑星天、白星武,面带惶急,如飞跃了进来,两人齐地掠到潘乘风面前,厉叱道:“温黛黛到哪里去了?”
  承梁上的铁中棠,偷眼下望,见到黑、白两人已毫无疑问地将潘乘风当做自己,心头不觉暗喜。
  但是他听到温黛黛果然已走了,心里却也不禁有些惊奇。
  只见潘乘风木然摇了摇头,道:“她走了么?”
  黑星天厉声道:“你难道还没有和她约好?”
  潘乘风冷冷道:“为何我要和她约好?”他哑起喉咙,压低声音,说话的口音,果然与铁中棠假冒的声音极似。
  这道理正如所有戏台上饰演同一角色戏子的道白,听来都有几分相似。
  黑星天跺足恨声道:“你可知道你所有值钱的珍宝,都已被那贱人卷逃了么?你为何竟不着急?”
  潘乘风道:“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我为何要着急。”
  黑星天面上的杀机突现,大怒道:“你可知道那些珍宝本已属于我的,都是你这厮坏我的大事。”
  他急怒之下,便待骤下杀手。司徒笑却已赶来,他搜寻得较为仔细,是以回来得迟些,此刻见了黑星天的神色,知道黑星天失财心痛,连忙悄悄将他拉到一边,悄然道:“温黛黛纵然带珍宝走了,这姓铁的若是投效了你我,却是个无价之宝,黑兄怎么可伤他?”
  黑星天呆了半晌哈哈一笑,道:“小弟只是在为铁兄心疼,好生生的珍宝都被那贱人拐走了。”
  司徒笑冷冷道:“她走不了的,小弟担保为铁兄寻回……”目光转处,语声突顿,变色道:“潘乘风哪里去了?”
  潘乘风道:“走了。”
  海大少恰巧回来,厉喝道:“他到哪里去了?”
  潘乘风冷冷道:“各位未曾要我看守着他,他到哪里去了,我怎会知道?”
  司徒笑皱眉强笑道:“在下只觉这厮有些奇怪,为何……”
  黑星天变色接口道:“闻道这厮最善勾引妇人女子,温黛黛那贱人莫非就是被他勾引了,是以两人双双逃走?”
  司徒笑冷笑道:“温黛黛虽然淫荡,却还看不上潘乘风那种卑贱无耻之徒,黑兄只管放心好了。”
  潘乘风听得他当着自己的面辱骂自己,自己却还开口不得,心中憋着满腹怨气,面上却还只得颔首同意,咯咯笑道:“骂得好,骂得好!”承梁上的铁中棠听了,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天杀星海大少怒骂道:“这厮想必知道俺饶不了他,是以偷偷溜了。好小子,俺上天人地,也要寻你回来!”
  此人当真是烈火般的脾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话未说完,双拳一揖,竟真的飞身走了。
  黑星天冷冷骂道:“疯子……”
  只见霹雳火满面怒容,与李家父子走了进来,大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真将老夫越弄越糊涂了!”
  他啪的一拍潘乘风面前的桌子,大怒道:“你们若是还将老夫当做盟友,就该快将真相说出来。”
  司徒笑微微笑道:“所有事情发生经过,兄台俱是亲眼目睹,兄台若是糊涂,小弟岂非同样糊涂。”
  霹雳火道:“好……好……”他盛怒之下,也说不出话来。
  司徒笑再也不理他,道:“黑夜之中,那贱人必定走不甚远,你我此刻追去,八成是追得上的。”
  黑星天道:“正该如此。”
  司徒笑注目着潘乘风道:“不知铁兄意下如何?”
  潘乘风缓缓站了起来,道:“合则两利,不合两败……”
  司徒笑大喜道:“铁兄果然是人间奇才,明辨事理。黑兄、白兄,事不宜迟,你我此刻便该向主人告辞了。”
  三人本未携带行装,果然立刻便向主人告辞。李洛阳口中虽在挽留,但挽留得显然并不热切。
  霹雳火大怒道:“你们三人要将老夫怎样?”
  司徒笑微微笑道:“兄台若还是小弟们的盟友,小弟们自然欢迎与兄台一路同行,否则小弟们也不敢勉强兄台。”挽起潘乘风的臂膀,扬长而去——要知李宅马厩中所有马匹都已被毒毙,是以众人策马而来,徒步而去。
  霹雳火呆了半晌,顿足道:“慢走。”
  司徒笑回身道:“兄台还有何事吩咐?”
  霹雳火道:“你们要去哪里?”
  司徒笑道:“小弟们无论追不追得着那贱人,都要先回落日牧场。兄台若无事,不妨前去喝两杯。”口中说话,脚步却并不停顿。
  霹雳火望着他几人身影消失,面上突然泛起了黯然的神色,长叹道:“难道这就是老夫的下场……”
  李洛阳同情地望着他,并未说话。
  李剑白忍不住道:“前辈性情刚烈,与他们在一起,必定是要吃亏的,前辈又何必气恼。”
  霹雳火叹息道:“交友不慎,自然气恼。”
  李剑白道:“前辈既知交友不慎,何苦还要再交下去?”
  霹雳火惨然一笑,道:“他几人是明知老夫不敢与他们绝交,是以才敢对,老夫如此无礼。”
  李剑白轩眉道:“前辈为何不敢?”
  霹雳火惨笑道:“霹雳堂与大旗门仇深如海,只有与他们结在一起,才能]与大旗门相抗,否则……”黯然一叹,垂首无语。
  李剑白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老前辈你为何不单独与大旗门握手言和,岂非少了许多困扰?”
  霹雳火摇了摇头,长叹道:“以鲜血结下怨仇,只有以鲜血才能解开,大旗门是万万不肯与老夫言和的……”忽然挺起胸来,抱拳道:“李兄,贤侄,两位多多保重,老夫也要去了。”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他言语中虽已有了对江湖仇杀的厌倦,但腰杆仍然挺得笔直,对任何打击,都没有半分退缩之意。
  李洛阳黯然望着他身影远去,不禁长叹一声道:“孩子,你可知道,有些事你纵不愿接受,却也不能逃避的。”缓缓踱了半个圈子,突地朗声唤道:“今夜已不会有事了,弟兄们,你们都好生去睡吧。”
  院中的家丁应了一声,各各离去。
  李洛阳回转身,爱怜地望着李剑白缓缓道:“孩子,这些天苦了你,你也快去睡吧!”
  李剑白垂首道:“爹爹你呢?”
  李洛阳道:“我也要去睡了。”
  李剑白迟疑了半晌,终于转身而出。
  承梁上的铁中棠,俯首下望,只见李洛阳呆立了半晌,拖起沉重的脚步,吹熄了四下的灯火,于是空旷的厅堂,只剩下一盏孤灯。昏黄黯淡的灯光,映着他颀长寂寞的身形,风吹灯摇,倍觉凄凉。然后,他举起灯,走下了厅前的石阶,孤灯在夜色中渐渐远去,本来昏黯的灯火,变得只剩下一点昏影。
  于是,所有的争吵、哄笑、讥嘲、怒骂、交易……暂时都被黑暗所吞,而大厅中终于只剩下空白的黑暗,暗黑的寂寞。全身浸没在黑暗中的铁中棠,望着这孤独的老人远去,心里也不觉感到些许迟暮的惆怅。在黑暗中静候了半晌,听到所有的声息都已消寂,然后,他便悄悄跃下承梁,掠出窗户。他在深深夜色下的屋脊上狸猫般地移动着身形,目光却像兀鹰一般,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搜索。
  夜,更深了,他仍在等待,仍在搜索,但谁也不知道他搜索与等待的目标究竟是什么。终于,远处一个阴暗的角落中,树丛里,有了轻微的响动,响动虽轻,但铁中棠却决不肯放过。他目光立刻闪电般望了过去,只见一条人影,悄悄自阴暗的树丛中探出头来,机警地四下观望着。四下绝无警兆,铁中棠更不曾发出任何声音。这人影望了半晌,终于现出了身子。“他”满身黑布,黑绢包头,只有眼皮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铁中棠屏息而望,终于辨清了这人影便是温黛黛。她左手提个箱子,右手挽着麻袋,沿着墙根,走了几步,又停下身子,留意倾听。铁中棠暗中冷笑忖道:“温黛黛,你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逃不了的,便索性等在这里……”
  突见温黛黛身形一长,轻烟般向铁中棠存身的屋脊窜了上来,伏在屋瓦上,轻轻喘息着。
  铁中棠早已选了个最最隐秘的地势,是以他能瞧见温黛黛的每一个举动,温黛黛却瞧不见他。
  她喘息渐渐平静,仰面将麻袋缚在背上,又紧了紧包头的黑布,束腰的绢带,以及足下的绑腿。
  铁中棠悄悄移动一下身子,双臂已贯满真气,准备随时出手一击,便可将温黛黛擒在掌下。
  温黛黛收拾好了,竟四肢松懈地躺在瓦上,凝目望着苍穹,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心事。只见她目光忽而幽怨,忽而愤怒,忽然喃喃自语道:“司徒笑,你破坏了我和他,我绝对饶不了你。”这句话本未说完,说到大半时,她便突然警觉住口,但铁中棠是何等人物,自然早已听出她言下之意。
  他算准温黛黛决不敢即时逃走,是以也等在这里,打算将她捉住,甚至将她杀死,取回自己的珠宝。但在这刹那间,他却突然改变了心意。
  他暗暗忖道:“这里只是全部宝藏十份中的一份,本属我名下,我何不将这些珍宝就暂时给她,让她以这份珍宝,来与司徒笑等人作对?以她的聪明与泼辣,再加以她的美色,岂非又是个司徒笑的大敌!”
  原来他早已将宝藏分做十份,其中三份,他已作了神秘的用途——这是他深藏的秘密,除了他谁也不知道。另两份他给云铮,让云铮支配作复仇之用。水灵光也有两份,她守护着宝藏,陪伴着那残废而寂寞的老人,这是她应得的。腹中怀有云家骨血的冷青霜,铁中棠也为她留下一份。还有一份,他要留给救了自己与云铮性命的赵奇刚。剩下的一份,才是他自己留给自己的,但此刻他为了复仇的大局,又毫无留恋地交给了温黛黛。
  刹那之间,他便由富可敌国变为赤贫,但是他心中却坦坦荡荡,丝毫不觉难受与惋惜。
  温黛黛终于翻身掠起。女子永远都比男子有更大的忍耐与抵抗之力,她此刻虽觉饥疲虚弱,但身法仍极轻巧。只见她掠出庄院,掠入丛林。
  铁中棠遥遥跟在她身后。他虽然毫无吝惜地将那一份巨大的财宝交给了她,同时也交给她一份重大的任务。此时他便要看看她是否有所作为?是否担得起这份担子?入林已深,温黛黛才放缓脚步,歇了口气。她方待倚着树干,歇息一阵,哪知树上突地坠下一条人影,直挺挺落到她面前,嘻嘻一笑。温黛黛大惊之下,面上立刻变了颜色只见这条人影左手提着个包袱,包内碧光闪闪,满面嬉皮笑脸的神情,望着她不住痴笑。温黛黛定了定神,才看清这人影竟是“九子鬼母”门下那跛足童子,不禁脱口道:“你们不是都走了么?你为何还在这里?”
  跛足童子嘻嘻一笑,指了指手中包袱,道:“他们都走了,我是回来收取挂在树上的碧磷珠的。”
  温黛黛深深呼了口气,道:“收了碧磷珠,就该回去了,还呆在这里,不怕你师傅找你么?”
  跛足童子眼睛盯着她丰满的胸膛,只管痴痴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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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7:18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七回 荒祠冷语

  温黛黛笑“啐”了一口,道:“小鬼,你今年多大了?”
  跛足童子道:“十四。”
  温黛黛咯咯笑道:“十四岁就会看女人了,是谁教你的?”
  跛足童子伸出袖子,擦了擦鼻子,嘻嘻笑道:“好看的女孩子人人都要看的,还用得着人教么?”
  温黛黛笑道:“听说你有许多漂亮的师姐,你应该回去看她们呀,为什么还在这里挡路?”
  跛足童子一本正经地轻叹道:“我的师姐虽多,可惜她们却还都是小孩子,还不是真正的女人。”
  温黛黛“噗嗤”一笑道:“我是真正的女人么?”
  跛足童子乘机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拍掌道:“货真价实,半分不假,是个标标准准,道道地地的女人。”
  温黛黛已笑得弯下腰去,道:“看不出你年纪虽小,倒还有几分眼光,只可惜你实在太小些。”
  跛足童子瞪起眼睛,大声道:“谁说我小?我年纪虽只有十四,但是和二十四的人决没有什么两样。”
  温黛黛娇笑着伸手摸了摸他面颊,道:“等你二十四的时候,我就老了,还是现在多看看吧!”
  跛足童子道:“正要多看看。”果然歪起了头,上上下下地看个不停。
  后面暗林中的铁中棠见了,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跛足童子固然刁钻古怪,人小鬼大,温黛黛这种半吊子的脾气,更是令人啼笑皆非。只见那跛足童子瞧了半晌,突地轻叹道:“可惜你嫌我太小了,否则我一定要你嫁给我。”
  温黛黛忍不住笑道:“正是因为你太小了,否则我一定嫁给你。”
  跛足童子大声道:“真的么?”
  温黛黛道:“真的!”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声,摇头道:“恨不相逢长大时,唉,我还有什么话说?”
  温黛黛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花枝乱颤地笑了许久,喘着气道:“你看够了么,让我走吧!”
  跛足童子叹息着点了点头,缓缓转身,突又回过头来,道:“我方才看到你那位云公子了。”
  温黛黛面色微变,脱口道:“他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你要我带你去看他么?”
  温黛黛沉吟道:“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自然知道。”
  温黛黛眼皮转动,仿佛心中在考虑着什么重大之事,过了半晌,方自笑道:“你要带我去么?”
  跛足童子忽然又皱起眉头,道:“这个……但是……”
  温黛黛笑道:“但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要带我去的,难道你此刻又不敢了么?真丢人!”
  跛足童子挺起胸膛,道:“我为何不敢带你去,只是……只是……你若肯让我亲你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温黛黛不禁又笑得弯下腰去,指着他咯咯笑道:“小鬼……小鬼你……”她笑得直喘气,话也说不出了。
  跛足童子板起面孔,道:“笑什么?不肯就算了。”
  温黛黛娇笑道:“好吧,姐姐我就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大喜道:“真的么?”
  温黛黛半合起眼睛,将面颊凑了过去,笑道:“来呀!”
  跛足童子突然消去笑容,放下包袱,深深呼出口气,张开双臂,狠狠地一把抱住了温黛黛。温黛黛边笑边喘着气,道:“小鬼!轻些……轻些……哎哟,你……”突然一把推开了他,面色已变得红红的。
  暗林中的铁中棠不禁叹息忖道:“这温黛黛当真是个绝代尤物,连童子都被她打动了心。”他不知越是初解情窦的童子,便越是渴慕温黛黛这种浑身都散发着热力的成熟妇人。只见那跛足童子踉跄后退了几步,呆立在地上,两眼空空阔阔地望着远天,仿佛突然痴呆了的模样。温黛黛却在轻轻整理着散乱的鬓发。
  突听那跛足童子大笑一声,飞跃而起,凌空翻了几个斤斗,大喊道:“我亲了她,她好香哟!”
  温黛黛笑骂道:“小鬼,你疯了么?”
  跛足童子又笑又跳,道:“疯了疯了,完全疯了。”
  温黛黛道:“你若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再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突又呆住,讷讷道:“真……真的?”
  温黛黛柔声笑道:“小弟弟,姐姐怎会骗你?”
  跛足童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喊道:“快说快说,你肯让我再亲一下,我什么事都答应你!”
  温黛黛道:“你要答应带我去到那里后,你自己却不能过去,此后也永远不许告诉别人。”
  跛足童子道:“比这再难十倍的事,我也答应。”
  温黛黛娇笑道:“乖孩子……”走了过去,轻轻抱起了他,在他生着雀斑的脸上接连亲了好几下。
  等到温黛黛松开了手,跛足童子突地“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温黛黛惊呼道:“你怎么了?”
  哪知她话未说完,那跛足童子已又直挺挺跳了起来,翻着斤斗笑道:“三个月里我若是洗了脸,我就是王八蛋。”
  温黛黛咯咯笑道:“三个月不洗脸,要臭死了。”
  跛足童子大声道:“说不洗,就不洗。”提起包袱,带起温黛黛的肩膀,道:“走吧!”
  铁中棠暗中旁观,心中又惊又怒,忖道:“这贱人还要去寻三弟作甚?莫非她还想害他?”转念又忖道:“但她却已与司徒笑分手,想来不致再害三弟。但三弟对她一往情深,此番她若去了,以三弟的性情说不定又会旧情复发,她纵不再加害三弟,但以她这种祸水般的性情,迟早都要伤三弟的心,何况她……她已是残花败柳,怎能配得上我那三弟?”心念数转间,跛足童子已拉着温黛黛走了。铁中棠断然忖道:“此事我决不能袖手。”立刻追踪而出。只见那跛足童子拉着温黛黛,飞掠在林间,走的并非入城的方向,道路越来越见荒僻。
  走了约莫半里之遥,跛足童子突地停住脚步。温黛黛道:“已到了么?”
  跛足童子呆呆地点了点头,道:“快到了。”
  温黛黛转目四望,只见此处一片荒野,远处只有几丛树林,却望不见人家,不禁皱眉道:“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前面。”
  温黛黛道:“还在前面,为何不走了?”
  跛足童子呆呆地怔了半晌,突然长叹道:“你此番走了,我就不知能不能再见得着你了!”
  温黛黛呆了一呆,笑道:“傻孩子,不要说呆话,我又不会死的,你自然能够再见得着我。”
  跛足童子摇了摇头,道:“纵然能够再见着你,却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了。”
  温黛黛又呆了许久,面上才露出笑容,轻轻道:“你若要见我,随时都可以米找我的。”
  跛足童子大喜道:“你无论住到哪里,都肯告诉我么?”
  温黛黛轻笑着点了点头,道:“乖弟弟,姐姐无论住在哪里,都会告诉你,来,笑一下给姐姐看。”
  跛足童子果然嘻嘻一笑,振起精神道:“走吧!”
  哪知温黛黛却摇了摇头,道:“再等一会。”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奇道:“你真奇怪……”
  温黛黛轻叹道:“你奇怪么?我告诉你,姐姐本就是个奇怪的人,又奇怪,又寂寞,又痛苦……”她抬起头,跟波幽幽地望着天上。
  跛足童子叹道:“你那么漂亮,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喜欢你,你怎么还会寂莫呢?我真不懂。”
  温黛黛幽幽叹道:“喜欢我的人我都讨厌,我喜欢的人却又不喜欢我,我怎么会不寂寞呢?所以我就要想尽各种办法来解除寂寞。”
  跛足童子道:“云公子他很喜欢你的呀!”
  温黛黛摇头道:“不是他。”
  跛足童子奇道:“是谁?”
  。
  温黛黛默然半晌,强笑道:“不要再提他了,我此刻非但再也不喜欢他,向且还恨他恨得要死。”
  跛足童子大声道:“不要紧,还有我喜欢你。”
  温黛黛笑道:“我也喜欢你,所以我现在才要多陪你一会儿。你可知道,你是我平生第二个喜欢的男人。”
  跛足童子眼睛一亮,道:“真的么?”
  温黛黛又轻轻摸了摸他的面颊柔声道:“但你只是个孩子,我却已快老了,我只能把你当弟弟喜欢,知道么?”
  跛足童子痴痴地点了点头,突然大声道:“不管怎样,等我大了,你若还没有嫁人,就一定要嫁给我。”他再不与温黛黛说话,拉起她的袖子,放足狂奔而去。
  铁中棠在暗影中呆呆地木立了半晌,喃喃道:“她真的是这么奇怪么……”抬眼望去,他两人已窜入树林。
  铁中棠再不迟疑,飞掠而去,只见丛林中仿佛有座祠堂,温黛黛与跛足童子已远远停在祠堂外。只听温黛黛轻声道:“好弟弟,你要记着,有些女人身子虽然脏,但一颗心却还是干净的。她虽然害了人,也是因为那些人自己差劲,还不够资格做男人,所以你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做个真正的男人,知道么?”
  跛足童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温黛黛又道:“我住定了,便会设法通知你,现在……你快走吧!”
  跛足童子温顺地转过身,突又回首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实在想不通,你肯告诉我吗?”
  温黛黛笑道:“只因为你是真正地喜欢我,没有别的心思,所以我也喜欢你,喜欢你做我的弟弟。”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地欢呼着飞奔而去。
  温黛黛望着他身影消失,又呆了半晌,放下箱子,整了整衣衫,又提起箱子,呼出口气,大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早已荒废了,外面两扇木门,已不知被谁偷去了砍作柴烧,庭院中蔓生着荒草,草丛间落叶片片,被夜风吹着,发出阵阵萧索的沙沙声响,伴着吹动残窗的噼剥声,便混合成一阙凄凉的夜曲。踏过落叶荒草的庭园,走上满生苔藓的石阶,穿过蛛网四结的门楣,便是那阴森破落的祠堂。温黛黛立刻觉得一股霉腐的气味,扑鼻而来。
  她轻轻皱了皱眉头,拭目望去,只见这小小的祠堂中,布幔破落,神桌颓败,已不知有多久未有香火了。夜风中寒意甚重,风吹人户,布幔飘飞,祠堂中竟空无人迹。温黛黛不禁暗暗忖道:“莫非是那小鬼在骗我?”但她这念头尚未转完,便听得有轻微的鼻息声,自那颓毁腐朽的神案下一阵阵传了出来。
  她微微迟疑,悄然而入,轻轻掀开那神案前的布幔——夜色中,只见云铮竟蜷曲着身子睡在这里。温黛黛忍不住暗叹忖道:“师兄那般谨慎,师弟却如此大意!你纵然疲极了,也不该睡在这里呀!”她实在想不出同门的师兄弟,性格上怎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铁中棠机警谨慎,无论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下,不但能自保自救,还能救人,而云铮却是如此激动,如此大意,他空有满腔热血,要管尽人间的不平之事,但他却偏偏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照顾自己。
  但她却不知道这师兄弟两人,实在有个最大的相同之处——这两人都有颗侠义而正直的心,两人做事所用的手段与方法虽然不同,但目标却都是一样的。
  此刻已隐身在颓檐下暗暗偷窥的铁中棠心中更是感慨万端,暗叹忖道:“三弟呀三弟,你纵有铁中棠的胆量,天大的武功,但如何这般性情,孤身在外面闯荡江湖,又怎能教人放心得下?”要知云铮乃是“大旗掌门人”云冀晚年所得的幼子,云冀纵然生性严厉,但无形间对这幼子也不免偏爱三分。
  是以云铮自幼便养成了那种热血激动,凡事俱不在乎的性格,虽然可爱,但在江湖中走动,却当真危险得很。
  只见温黛黛似乎轻叹了一声,俯下头去拍了拍云铮的肩头。云铮自睡梦中惊醒,大喝道:“什么人?”喝声之中,他已翻身掠起,却忘了自己仍是睡倒在神案上,直将那神案撞倒飞起跌下,震得四散。
  温黛黛退了一步,默然凝望着他。
  云铮目光转处,颜色更是大变,厉喝道:“原来是你。”
  温黛黛静静道:“不错,是我。”
  云铮怒道:“你来作甚?”
  温黛黛道:“我来找你。”
  云铮呆了一呆,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呀,想不到你还有脸来见我。”笑声颤抖,显见心头充满悲愤。
  温黛黛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而行。
  云铮望着她走到门口,突然纵身一跃,挡住了她的去路,大声道:“你忽来忽去,难道是疯了不成?”
  温黛黛冷冷道:“我只当你对我已完全没有情感,才来找你,但见了你这副样子,显见得对我还未能忘情,我只有走了。”
  云铮怒道:“谁说我对你未能忘情?我只是恨透了你。”
  温黛黛缓缓道:“爱与恨之间的距离,实在差得太少了,你此刻纵恨我,不久又会爱上我的。”
  云铮大怒道:“你自以为能猜得到我的心事么?”
  温黛黛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可愿意听我的身世?”
  云铮冷笑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温黛黛道:“坐下来,听我告诉你。”
  云铮虽是满面怒容,却仍然坐了下来。
  温黛黛放下箱子,坐到箱子上,缓缓道:“我自幼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跟着我的义父。他是个良心极好的人,却有满腹牢骚,认为天下人都对不起他,于是天天喝酒,而且天天喝得烂醉。其实天下又何曾亏负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终于将自己的家业,虐待得干干净净。”她闭起眼睛,长长叹息了一声,才接着说了下去:“他全无谋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什么事都不愿做,只是整天自己对自己说:‘凭我这样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要做一番大事业。’于是他整日东流西荡,要去做那‘大事业’,但究竟什么是大事业,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诉我,总有一天会发财的。那时我年纪还小,跟着他实在是吃尽了苦,不但住在破庙里,饭吃不饱,直到十五岁的时候,还穿着十岁的破衣服。十五岁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妇人差不多了,那些无赖少年,整天盯着我瞧,我掩得了这里,掩不了那里,索性就让他们瞧个饱,于是……就在那一年,有几个无赖,灌醉了我义父后,就把我奸污了。第二天我哭着告诉义父,他大怒下就拿着刀子去找那些无赖,自然毫无结果。我那义父,自然还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顾抚养我,终于走得不知去向了。
  “后来,我认识落日马场中一个马师,他会武功,在当地也算个有钱有势的人,我就迷惑住他。当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说的话,他没有不听的,于是我就叫他将原先欺负我的人都在暗中杀了。”
  云铮恨声道:“那些人还是杀了的好!”
  温黛黛淡淡笑了笑,接道:“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马场的主人司徒笑时,我又下了决心,要钓到这条大鱼。我用尽各种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终于开始注意我,引诱我时,我却流着泪对他说,我不能背叛马师。于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马师陪着他去牧马,两人同时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了司徒笑一人。
  “司徒笑对我说,那马师大意落马,已被乱蹄踏死。我心里自然有数,但表面却作出十分悲伤的样子。于是,我就在悲哀中做了司徒笑的外室。我发誓以后不能让自己再穷了。我用尽一切手法,去博取司徒笑的欢心。我渐渐有了高贵的庭园,华丽的衣衫,和各种珍奇的珠宝。我已由贱女变为真贵妇,由泥淖飞上高楼。我终于成功了。”
  她缓缓顿住语声,云铮也说不出话来。
  风吹窗棂,这难堪的寂静延续了许久,温黛黛苍白的面容上,又泛起一丝冷漠的笑容,接着叙说:“自从那时之后,我就尽量充实自己,念书、学武。我再也不愿自高处落下去,我还要飞得更高。等到我自觉自己已足够坚强,我便开始报复。我诱惑男人,玩弄男人,然后再杀了他们。两三年来,凡是禁不起我诱惑的男人,也不知被我毁了多少,但我却丝毫不觉后悔,我只是……”
  云铮突然大吼一声,道:“不要说了!”
  温黛黛冷冷道:“我对你这样说,只是要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女人,对男人,我已知道得太多了。”
  云铮咬牙道:“但……但……”
  温黛黛冷冷截口道:“你这样的男孩子,我是永远不会爱上你的,我要你完全对我绝望,灰心。”
  云铮握拳道:“我……我不但已对你绝望,而且……而且……”
  温黛黛淡淡笑道:“你若对我鄙视,就更好了。”
  云铮霍然站起,厉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来寻我?”
  温黛黛缓缓道:“现在,司徒笑已和你那师兄铁中棠勾结到一处,司徒笑恨透了我,他是决不肯放过我的,我只有先杀了他。而我,我却恨透了铁中棠,更一心要将他杀死……”
  云铮恨声道:“这两人也是我决心要杀死的人……”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对了。”
  云铮霍然抬头,道:“你想与我联手对付他们?”
  温黛黛道:“不错!只因凭你我两人单独的力量,决难胜过他们,你只有与我联手,才能有制胜的机会。”
  云铮呆了半晌,突又大怒道:“我怎能与你联手?”
  温黛黛冷冷道:“你为何不能与我联手?你大可利用我的机智和狡猾,我也要利用你的力量和武功。你只要牢牢记着,我们只是互相利用,决没有丝毫情感,等到事情过了,你只管走你的路,我只管走我的路。”
  云铮又怔了半晌,显见心中仍在犹豫未决。
  温黛黛冷冷笑道:“你还在想什么,难道你不敢……”
  云铮怒道:“我怕什么?”
  温黛黛冷冷道:“我怎知你怕什么?”
  云铮厉声道:“只要能杀死司徒笑,再将那大旗门的叛徒生擒活捉,让我看着他身受本门的惨刑而死,就……就像我那大哥一样,我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他始终忘不了他大哥云铿身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时的惨痛,对亲手执刑的铁中棠,更是永远痛恨在心。
  温黛黛展颜微笑,道:“这样才是个有胆量的男子汉。”
  云铮道:“你要我怎样去做?”
  温黛黛道:“机会总要来的,机会来了,还怕无事可做?”
  隐身在窗外的铁中棠听到这里,暗中不禁泛起微笑。
  首先他已确定了自己对温黛黛所作的投资没有白费,温黛黛将不惜心力来与司徒笑成为仇敌,他不禁要从心里感激温黛黛对云铮所表明的态度。冲动的云铮有了狡黠的温黛黛在旁相助,已可令人放心。至于温黛黛对他自己的情感,铁中棠却已不愿深思。他悄然掠下屋檐,突见角落里有人影轻轻一闪,他大惊之下,只怕这情况已为司徒笑的党羽窥破,当下引臂纵身,轻烟般飞掠了过去。暗影中那人也霍然转过身来,却又是“九子鬼母”门下跛足童子。
  铁中棠不禁皱了皱眉头,暗叹忖道:“这小鬼原来也是个言而无信之徒……”微一招手,转身而退。
  他方自掠出荒祠墙外,那跛足童子也已箭一般跟窜出来,瞪起眼睛道:“你皱什么眉头?找我作甚?”
  铁中棠叹道:“你既已答应了温黛黛,就不该再来窥探。”
  跛足童子呆了呆,铁中棠又道:“令师还在相候,你还是……”语声未了,突见跛足童子轻轻挥了挥手。
  刹那之间,铁中棠只觉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头脑立刻晕眩。他大惊之下,怒叱道:“你竟敢……”方自说出三字,便噗的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要知他深信跛足童子决不会伤害于他,是以此刻全无防范之心,哪知他却忘了自己换下了易容之伪装,跛足童子已完全不认得他,便扬手发出了“九子鬼母”的独门迷香,两人相距既近,铁中棠猝不及防,自然着了道儿。
  只见跛足童子极快地解下了腰带,将铁中棠紧紧捆了起来,口中道:“你莫怪我对你如此,只怪你知道得太多了些。”他捆好了铁中棠,扛在肩上,喃喃又道:“你若是告诉温黛黛我又来窥看,她就不会再喜欢我,我总要想个办法,让你不敢说出来。”但他也猜不出,这“铁中棠”究竟是何来历,为何会知道这么多事情,是以也不敢妄下杀手,当下扛着铁中棠软绵绵的身子,飞掠而去。
  此处已是城郊,林外阡陌纵横,乃是一片麦田。跛足童子身上扛着一人,也不敢回师傅那里,只是在心中想着主意,脚步也渐渐放缓了下来。走了许久,他心里越来越是急躁,放眼望去,只见麦田边,小道旁,有三间小小茅屋。茅屋里不但有着灯火,还有一阵阵推动磨盘之声隐隐传来。似乎是北方常见,卖豆腐汁的荒村小店。
  跛足童子脚步微一迟疑,暗道:“也罢,我先去喝碗豆汁,吃两块热豆腐再作主意。”放开大步,走了过去。
  只见茅屋前搭着个简陋的竹棚,摆着三两张破烂桌椅。一盏半明不灭的孤灯下,正有个老态龙钟,白发苍苍,披着件粗灰布棉袄的老人,在有气无力地磨着豆腐。跛足童子大声道:“可有早点卖么?”
  那老人道:“好香的豆汁,好热的豆腐,要多少有多少。”抬头瞧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磨起豆腐来。
  跛足童子笑道:“有就拿来。”砰的将铁中棠放到地上,故意自言自语道:“好重的小偷,回到衙门,非多打几板才行。”
  那老人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笑道:“原来小客官是位公差大人。”
  跛足童子连忙笑道:“不错不错,你猜对了。”
  那老人转首唤道:“大娘,有办案的公差大人来喝豆汁,你快些端个干净的碗出来。”
  茅屋内轻脆地应了一声,一个青帕包头、青衣布裙的少妇,怀里抱着个初生婴儿,垂首走了出来。她拿个青瓷汤碗,舀了碗豆汁,端到跛足童子面前。
  跛足童子见她又要抱孩子,又要做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方自站起歉谢,但忽然想到自己乃是个“公差”,似乎不应太客气,又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
  青衣妇人见了公差,更仿佛骇得头也不敢抬起,垂首站在跛足童子面前,轻轻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跛足童子沉着声音道:“有豆腐再来两块。”
  青衣妇人应声走了过去,在老人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
  那老人笑道:“我家大娘说官人办案辛苦,理应特别招待,叫老汉再去加些特别私房作料。”
  跛童子暗笑忖道:“想不到做公差还有这些好处。”
  只见那老人端了碗豆腐,瞒跚着走了进去,又蹒跚着走了出来,谄笑道:“官人尝尝这碗豆腐怎样?”双手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送到跛足童子面前。豆腐上果然加了些香油作料,一阵阵香气四溢。
  跛足童子心里好笑,暗暗忖道:“他们如此怕我,索性我连钱都不付了。”端起豆腐,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净。
  那老人眯起眼睛道:“滋味如何?”
  跛足童子笑道:“不错不错。”
  老人笑道:“这豆腐样样都好,只有一样不好。”
  跛足童子道:“什么不好?”
  老人咯咯大笑道:“吃了豆腐的人,都要没命了。”
  跛足童子面色突变,推案而起,唰的窜到老人身前,揪住了老人衣襟,厉声道:“这里莫非是个黑店?”
  那老人哈哈地望着他,也不说话。跛足童子只觉头脑晕眩,四肢也渐渐发软,心里已知不好,大挥拳掌,向老人面门拍了过去。但那老人只是轻轻一推,跛足童子便松手倒下。他暗恨忖道:“想不到‘九子鬼母’门下竟会在阴沟里翻了船……”这一念尚未转完,便晕沉沉昏了过去。
  那老人抚掌笑道:“倒也倒也……”回首道:“姑娘,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将他迷倒?”
  青衣妇人道:“这孩子是谁我也不知道,但是他捆来的这人,却是我认得的,你快将他两人抬进去吧!”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她淡扫蛾眉,不着脂粉,虽然是布衣布裙,却也掩不住她姿色之美丽,气质之清雅。
  那老人神色之间,也对她极是恭顺,当下不敢再问,将铁中棠与那跛足童子都抬进了茅屋。他虽是满面皱纹,年近古稀,但两膀却仍有许多力气,同时抬起两人,看来竟不费吹灰之力。茅屋内陈设甚是简陋,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青衣妇人抱着婴儿,随着他走进茅屋,手指铁中棠道:“你看看他是否被人点了穴道,还是被药物迷倒?”
  那老人道:“这位相公四肢软如棉花,看来是被迷倒的模样。”此刻他目光不再朦胧,炯炯射出犀利的光芒。
  青衣妇人将婴儿轻轻放到摇篮里,舀了碗冷水,去浇铁中棠,哪知铁中棠仍是晕迷不醒,甚至冷水淋头也淋不醒他。
  那老人皱眉道:“好厉害的迷药。”
  青衣妇女叹道:“他行事一向最是谨慎,武功又十分高强,却不知怎会着了这小童子的道儿?”
  老人道:“这位相公究竟是谁?姑娘为何对他如此关心?”
  青衣妇人轻轻叹道:“他便是大旗门中那铁中棠。”
  老人变色道:“他……莫非他便是二姑娘的……”
  青衣妇人突然摇了摇手,道:“住口,又有人来了。”
  语声方落,只听一阵脚步之声,自远而近,有人沉声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前来向施主讨碗豆汁解渴。”
  青衣妇人悄悄道:“你在这里照顾着,我出去瞧瞧。”语声中她已闪身出了茅屋,随手掩上了柴门。
  凄迷的夜色中,只见一个头戴竹笠,芒鞋白袜,身上穿着件灰色僧袍的行脚僧人,双手合十,立在石磨边。他似是远道而来,满身风尘,头上竹笠压到眉际,颔下青糁糁地长着短髭,垂首道:“女檀,越可愿布施出家人么?”
  青衣妇人一心想早早打发了他,舀了碗豆汁,截了块豆腐,送了过去,含笑道:“大师只管自用。”
  行脚僧人笑道:“女檀越善心善举,菩萨必定保佑。”
  青衣妇人道:“多承大师吉言,大师还是乘热吃吧!”
  行脚僧人缓缓坐了下来,口中却接着道:“菩萨必定保佑女檀越大吉大利,永远不会被人发现行踪。”
  青衣妇人面色突变,道:“大师说什么?我实在不懂。”
  行脚僧人头也不回,缓缓道:“冷姑娘,你当真不懂么?”
  青衣妇人身子一震,面上更是惨然变色,口中却强笑道:“谁是冷姑娘,大师莫非认错了人么?”
  行脚僧人笑道:“冷青霜,冷姑娘,自从你出走之后,谁也寻你不着,人人都只当你已隐身在深山大泽之中,又有谁想得到你这位自幼娇生惯养的千金,竟会隐身市井,卖起豆汁来了,难怪别人寻不着你。”
  青衣妇人大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她正是乘夜自“寒枫堡”逃出的冷青霜,那老人便是自幼看顾她的老家人。
  只见那行脚僧人缓缓转过头来,缓缓摘下了头上竹笠,露出了两道浓眉,一双锐目,和那微带鹰钩的鼻子。他颔下虽生着短髭,但年纪却仍极轻,惨白的面容,虽极英俊,但却带着一种阴森冷削之意。
  青衣妇人冷青霜目光动处,脚下情不自禁,退了两步。
  行脚僧人微微笑道:“冷姑娘,还认得小弟么?”
  冷青霜面上突然泛起一丝甜美的娇笑,轻轻笑道:“你不是我那沈大弟么?我怎会不认得你。”笑语声中,她一双玉手,突地闪电般扫了出去,十指尖尖,有如利剑,急扫那行脚僧人的双目、咽喉,裙中飞起一足,踢向行脚僧人丹田要穴。这一招三式,不但迅快绝伦,招式更是奇诡狠辣,双方距离如此迫近,只要被她指尖足端扫中一些,立时便是杀身之祸。
  哪知这行脚僧人却似早有防范之心,哈哈大笑道:“幸好小弟早知道姑娘笑中必有藏刀,否则岂非此刻便要丧命了。”笑声方起,他已翻身掠了开去。
  冷青霜冷笑道:“你此刻还是活不了的!”如影随形,随之扑上,一双纤掌。化做了漫天掌影。
  行脚僧人虚虚迎了几招,大声道:“姑娘且慢动手,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凌空一个“死人提”落到两丈开外。
  冷青霜道:“既无恶意,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乔装改扮?难道你还想姑娘我放你去报讯么?”
  行脚僧人苦叹道:“冷姑娘,你可知道小弟此刻也和姑娘一样,变成个见不得人的黑人了,只得改扮成这般模样。”
  冷青霜脚步微一迟疑,上下打量着他,冷冷笑道:“沈杏白,你说的话,也能让我相信么?”
  行脚僧人叹道:“冷老前辈若是见着姑娘,最多也不过令姑娘回去而已,但家师若是见着我,就会要我的命了。”
  冷青霜道:“黑星天只有你这个徒弟,怎舍得杀你?”
  行脚僧人苦笑道:“小弟已背叛了家师。”
  原来这行脚僧,正是随黑星天入了那“死神宝窟”,却在危急之时,背叛了黑星天逃去的少年,名唤沈杏白。
  他听得黑星天未曾丧命于“死神宝窟”中,便知道黑星天必定不会放过他,吓得再也不敢现身江湖,便扮成个行脚僧人,东藏西躲,到处流浪,不想竟恰巧遇到了冷青霜。他对冷青霜早有图谋,此刻更觉有机可乘,为了讨好于她,便编造了个动听的故事,说了出来。他口舌灵便,说得当真头头是道。然后,他长叹一声,又道:“是以家师便再容不得小弟活下去了,小弟才只得乔装改扮,亡命江湖……”
  冷青霜眼皮转动,冷冷道:“你纵然说得天花乱坠,也难令我相信。”她终究是个女子,见他说得可怜,口中虽说不信,其实已有几分信了。
  沈杏白噗的跪下,道:“在下如有虚言,必遭天诛地灭。”
  冷青霜冷笑道:“发誓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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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8:04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七回 荒祠冷语

  温黛黛笑“啐”了一口,道:“小鬼,你今年多大了?”
  跛足童子道:“十四。”
  温黛黛咯咯笑道:“十四岁就会看女人了,是谁教你的?”
  跛足童子伸出袖子,擦了擦鼻子,嘻嘻笑道:“好看的女孩子人人都要看的,还用得着人教么?”
  温黛黛笑道:“听说你有许多漂亮的师姐,你应该回去看她们呀,为什么还在这里挡路?”
  跛足童子一本正经地轻叹道:“我的师姐虽多,可惜她们却还都是小孩子,还不是真正的女人。”
  温黛黛“噗嗤”一笑道:“我是真正的女人么?”
  跛足童子乘机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拍掌道:“货真价实,半分不假,是个标标准准,道道地地的女人。”
  温黛黛已笑得弯下腰去,道:“看不出你年纪虽小,倒还有几分眼光,只可惜你实在太小些。”
  跛足童子瞪起眼睛,大声道:“谁说我小?我年纪虽只有十四,但是和二十四的人决没有什么两样。”
  温黛黛娇笑着伸手摸了摸他面颊,道:“等你二十四的时候,我就老了,还是现在多看看吧!”
  跛足童子道:“正要多看看。”果然歪起了头,上上下下地看个不停。
  后面暗林中的铁中棠见了,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跛足童子固然刁钻古怪,人小鬼大,温黛黛这种半吊子的脾气,更是令人啼笑皆非。只见那跛足童子瞧了半晌,突地轻叹道:“可惜你嫌我太小了,否则我一定要你嫁给我。”
  温黛黛忍不住笑道:“正是因为你太小了,否则我一定嫁给你。”
  跛足童子大声道:“真的么?”
  温黛黛道:“真的!”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声,摇头道:“恨不相逢长大时,唉,我还有什么话说?”
  温黛黛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花枝乱颤地笑了许久,喘着气道:“你看够了么,让我走吧!”
  跛足童子叹息着点了点头,缓缓转身,突又回过头来,道:“我方才看到你那位云公子了。”
  温黛黛面色微变,脱口道:“他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你要我带你去看他么?”
  温黛黛沉吟道:“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自然知道。”
  温黛黛眼皮转动,仿佛心中在考虑着什么重大之事,过了半晌,方自笑道:“你要带我去么?”
  跛足童子忽然又皱起眉头,道:“这个……但是……”
  温黛黛笑道:“但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要带我去的,难道你此刻又不敢了么?真丢人!”
  跛足童子挺起胸膛,道:“我为何不敢带你去,只是……只是……你若肯让我亲你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温黛黛不禁又笑得弯下腰去,指着他咯咯笑道:“小鬼……小鬼你……”她笑得直喘气,话也说不出了。
  跛足童子板起面孔,道:“笑什么?不肯就算了。”
  温黛黛娇笑道:“好吧,姐姐我就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大喜道:“真的么?”
  温黛黛半合起眼睛,将面颊凑了过去,笑道:“来呀!”
  跛足童子突然消去笑容,放下包袱,深深呼出口气,张开双臂,狠狠地一把抱住了温黛黛。温黛黛边笑边喘着气,道:“小鬼!轻些……轻些……哎哟,你……”突然一把推开了他,面色已变得红红的。
  暗林中的铁中棠不禁叹息忖道:“这温黛黛当真是个绝代尤物,连童子都被她打动了心。”他不知越是初解情窦的童子,便越是渴慕温黛黛这种浑身都散发着热力的成熟妇人。只见那跛足童子踉跄后退了几步,呆立在地上,两眼空空阔阔地望着远天,仿佛突然痴呆了的模样。温黛黛却在轻轻整理着散乱的鬓发。
  突听那跛足童子大笑一声,飞跃而起,凌空翻了几个斤斗,大喊道:“我亲了她,她好香哟!”
  温黛黛笑骂道:“小鬼,你疯了么?”
  跛足童子又笑又跳,道:“疯了疯了,完全疯了。”
  温黛黛道:“你若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再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突又呆住,讷讷道:“真……真的?”
  温黛黛柔声笑道:“小弟弟,姐姐怎会骗你?”
  跛足童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喊道:“快说快说,你肯让我再亲一下,我什么事都答应你!”
  温黛黛道:“你要答应带我去到那里后,你自己却不能过去,此后也永远不许告诉别人。”
  跛足童子道:“比这再难十倍的事,我也答应。”
  温黛黛娇笑道:“乖孩子……”走了过去,轻轻抱起了他,在他生着雀斑的脸上接连亲了好几下。
  等到温黛黛松开了手,跛足童子突地“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温黛黛惊呼道:“你怎么了?”
  哪知她话未说完,那跛足童子已又直挺挺跳了起来,翻着斤斗笑道:“三个月里我若是洗了脸,我就是王八蛋。”
  温黛黛咯咯笑道:“三个月不洗脸,要臭死了。”
  跛足童子大声道:“说不洗,就不洗。”提起包袱,带起温黛黛的肩膀,道:“走吧!”
  铁中棠暗中旁观,心中又惊又怒,忖道:“这贱人还要去寻三弟作甚?莫非她还想害他?”转念又忖道:“但她却已与司徒笑分手,想来不致再害三弟。但三弟对她一往情深,此番她若去了,以三弟的性情说不定又会旧情复发,她纵不再加害三弟,但以她这种祸水般的性情,迟早都要伤三弟的心,何况她……她已是残花败柳,怎能配得上我那三弟?”心念数转间,跛足童子已拉着温黛黛走了。铁中棠断然忖道:“此事我决不能袖手。”立刻追踪而出。只见那跛足童子拉着温黛黛,飞掠在林间,走的并非入城的方向,道路越来越见荒僻。
  走了约莫半里之遥,跛足童子突地停住脚步。温黛黛道:“已到了么?”
  跛足童子呆呆地点了点头,道:“快到了。”
  温黛黛转目四望,只见此处一片荒野,远处只有几丛树林,却望不见人家,不禁皱眉道:“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前面。”
  温黛黛道:“还在前面,为何不走了?”
  跛足童子呆呆地怔了半晌,突然长叹道:“你此番走了,我就不知能不能再见得着你了!”
  温黛黛呆了一呆,笑道:“傻孩子,不要说呆话,我又不会死的,你自然能够再见得着我。”
  跛足童子摇了摇头,道:“纵然能够再见着你,却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了。”
  温黛黛又呆了许久,面上才露出笑容,轻轻道:“你若要见我,随时都可以米找我的。”
  跛足童子大喜道:“你无论住到哪里,都肯告诉我么?”
  温黛黛轻笑着点了点头,道:“乖弟弟,姐姐无论住在哪里,都会告诉你,来,笑一下给姐姐看。”
  跛足童子果然嘻嘻一笑,振起精神道:“走吧!”
  哪知温黛黛却摇了摇头,道:“再等一会。”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奇道:“你真奇怪……”
  温黛黛轻叹道:“你奇怪么?我告诉你,姐姐本就是个奇怪的人,又奇怪,又寂寞,又痛苦……”她抬起头,跟波幽幽地望着天上。
  跛足童子叹道:“你那么漂亮,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喜欢你,你怎么还会寂莫呢?我真不懂。”
  温黛黛幽幽叹道:“喜欢我的人我都讨厌,我喜欢的人却又不喜欢我,我怎么会不寂寞呢?所以我就要想尽各种办法来解除寂寞。”
  跛足童子道:“云公子他很喜欢你的呀!”
  温黛黛摇头道:“不是他。”
  跛足童子奇道:“是谁?”
  。
  温黛黛默然半晌,强笑道:“不要再提他了,我此刻非但再也不喜欢他,向且还恨他恨得要死。”
  跛足童子大声道:“不要紧,还有我喜欢你。”
  温黛黛笑道:“我也喜欢你,所以我现在才要多陪你一会儿。你可知道,你是我平生第二个喜欢的男人。”
  跛足童子眼睛一亮,道:“真的么?”
  温黛黛又轻轻摸了摸他的面颊柔声道:“但你只是个孩子,我却已快老了,我只能把你当弟弟喜欢,知道么?”
  跛足童子痴痴地点了点头,突然大声道:“不管怎样,等我大了,你若还没有嫁人,就一定要嫁给我。”他再不与温黛黛说话,拉起她的袖子,放足狂奔而去。
  铁中棠在暗影中呆呆地木立了半晌,喃喃道:“她真的是这么奇怪么……”抬眼望去,他两人已窜入树林。
  铁中棠再不迟疑,飞掠而去,只见丛林中仿佛有座祠堂,温黛黛与跛足童子已远远停在祠堂外。只听温黛黛轻声道:“好弟弟,你要记着,有些女人身子虽然脏,但一颗心却还是干净的。她虽然害了人,也是因为那些人自己差劲,还不够资格做男人,所以你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做个真正的男人,知道么?”
  跛足童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温黛黛又道:“我住定了,便会设法通知你,现在……你快走吧!”
  跛足童子温顺地转过身,突又回首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实在想不通,你肯告诉我吗?”
  温黛黛笑道:“只因为你是真正地喜欢我,没有别的心思,所以我也喜欢你,喜欢你做我的弟弟。”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地欢呼着飞奔而去。
  温黛黛望着他身影消失,又呆了半晌,放下箱子,整了整衣衫,又提起箱子,呼出口气,大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早已荒废了,外面两扇木门,已不知被谁偷去了砍作柴烧,庭院中蔓生着荒草,草丛间落叶片片,被夜风吹着,发出阵阵萧索的沙沙声响,伴着吹动残窗的噼剥声,便混合成一阙凄凉的夜曲。踏过落叶荒草的庭园,走上满生苔藓的石阶,穿过蛛网四结的门楣,便是那阴森破落的祠堂。温黛黛立刻觉得一股霉腐的气味,扑鼻而来。
  她轻轻皱了皱眉头,拭目望去,只见这小小的祠堂中,布幔破落,神桌颓败,已不知有多久未有香火了。夜风中寒意甚重,风吹人户,布幔飘飞,祠堂中竟空无人迹。温黛黛不禁暗暗忖道:“莫非是那小鬼在骗我?”但她这念头尚未转完,便听得有轻微的鼻息声,自那颓毁腐朽的神案下一阵阵传了出来。
  她微微迟疑,悄然而入,轻轻掀开那神案前的布幔——夜色中,只见云铮竟蜷曲着身子睡在这里。温黛黛忍不住暗叹忖道:“师兄那般谨慎,师弟却如此大意!你纵然疲极了,也不该睡在这里呀!”她实在想不出同门的师兄弟,性格上怎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铁中棠机警谨慎,无论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下,不但能自保自救,还能救人,而云铮却是如此激动,如此大意,他空有满腔热血,要管尽人间的不平之事,但他却偏偏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照顾自己。
  但她却不知道这师兄弟两人,实在有个最大的相同之处——这两人都有颗侠义而正直的心,两人做事所用的手段与方法虽然不同,但目标却都是一样的。
  此刻已隐身在颓檐下暗暗偷窥的铁中棠心中更是感慨万端,暗叹忖道:“三弟呀三弟,你纵有铁中棠的胆量,天大的武功,但如何这般性情,孤身在外面闯荡江湖,又怎能教人放心得下?”要知云铮乃是“大旗掌门人”云冀晚年所得的幼子,云冀纵然生性严厉,但无形间对这幼子也不免偏爱三分。
  是以云铮自幼便养成了那种热血激动,凡事俱不在乎的性格,虽然可爱,但在江湖中走动,却当真危险得很。
  只见温黛黛似乎轻叹了一声,俯下头去拍了拍云铮的肩头。云铮自睡梦中惊醒,大喝道:“什么人?”喝声之中,他已翻身掠起,却忘了自己仍是睡倒在神案上,直将那神案撞倒飞起跌下,震得四散。
  温黛黛退了一步,默然凝望着他。
  云铮目光转处,颜色更是大变,厉喝道:“原来是你。”
  温黛黛静静道:“不错,是我。”
  云铮怒道:“你来作甚?”
  温黛黛道:“我来找你。”
  云铮呆了一呆,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呀,想不到你还有脸来见我。”笑声颤抖,显见心头充满悲愤。
  温黛黛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而行。
  云铮望着她走到门口,突然纵身一跃,挡住了她的去路,大声道:“你忽来忽去,难道是疯了不成?”
  温黛黛冷冷道:“我只当你对我已完全没有情感,才来找你,但见了你这副样子,显见得对我还未能忘情,我只有走了。”
  云铮怒道:“谁说我对你未能忘情?我只是恨透了你。”
  温黛黛缓缓道:“爱与恨之间的距离,实在差得太少了,你此刻纵恨我,不久又会爱上我的。”
  云铮大怒道:“你自以为能猜得到我的心事么?”
  温黛黛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可愿意听我的身世?”
  云铮冷笑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温黛黛道:“坐下来,听我告诉你。”
  云铮虽是满面怒容,却仍然坐了下来。
  温黛黛放下箱子,坐到箱子上,缓缓道:“我自幼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跟着我的义父。他是个良心极好的人,却有满腹牢骚,认为天下人都对不起他,于是天天喝酒,而且天天喝得烂醉。其实天下又何曾亏负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终于将自己的家业,虐待得干干净净。”她闭起眼睛,长长叹息了一声,才接着说了下去:“他全无谋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什么事都不愿做,只是整天自己对自己说:‘凭我这样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要做一番大事业。’于是他整日东流西荡,要去做那‘大事业’,但究竟什么是大事业,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诉我,总有一天会发财的。那时我年纪还小,跟着他实在是吃尽了苦,不但住在破庙里,饭吃不饱,直到十五岁的时候,还穿着十岁的破衣服。十五岁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妇人差不多了,那些无赖少年,整天盯着我瞧,我掩得了这里,掩不了那里,索性就让他们瞧个饱,于是……就在那一年,有几个无赖,灌醉了我义父后,就把我奸污了。第二天我哭着告诉义父,他大怒下就拿着刀子去找那些无赖,自然毫无结果。我那义父,自然还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顾抚养我,终于走得不知去向了。
  “后来,我认识落日马场中一个马师,他会武功,在当地也算个有钱有势的人,我就迷惑住他。当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说的话,他没有不听的,于是我就叫他将原先欺负我的人都在暗中杀了。”
  云铮恨声道:“那些人还是杀了的好!”
  温黛黛淡淡笑了笑,接道:“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马场的主人司徒笑时,我又下了决心,要钓到这条大鱼。我用尽各种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终于开始注意我,引诱我时,我却流着泪对他说,我不能背叛马师。于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马师陪着他去牧马,两人同时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了司徒笑一人。
  “司徒笑对我说,那马师大意落马,已被乱蹄踏死。我心里自然有数,但表面却作出十分悲伤的样子。于是,我就在悲哀中做了司徒笑的外室。我发誓以后不能让自己再穷了。我用尽一切手法,去博取司徒笑的欢心。我渐渐有了高贵的庭园,华丽的衣衫,和各种珍奇的珠宝。我已由贱女变为真贵妇,由泥淖飞上高楼。我终于成功了。”
  她缓缓顿住语声,云铮也说不出话来。
  风吹窗棂,这难堪的寂静延续了许久,温黛黛苍白的面容上,又泛起一丝冷漠的笑容,接着叙说:“自从那时之后,我就尽量充实自己,念书、学武。我再也不愿自高处落下去,我还要飞得更高。等到我自觉自己已足够坚强,我便开始报复。我诱惑男人,玩弄男人,然后再杀了他们。两三年来,凡是禁不起我诱惑的男人,也不知被我毁了多少,但我却丝毫不觉后悔,我只是……”
  云铮突然大吼一声,道:“不要说了!”
  温黛黛冷冷道:“我对你这样说,只是要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女人,对男人,我已知道得太多了。”
  云铮咬牙道:“但……但……”
  温黛黛冷冷截口道:“你这样的男孩子,我是永远不会爱上你的,我要你完全对我绝望,灰心。”
  云铮握拳道:“我……我不但已对你绝望,而且……而且……”
  温黛黛淡淡笑道:“你若对我鄙视,就更好了。”
  云铮霍然站起,厉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来寻我?”
  温黛黛缓缓道:“现在,司徒笑已和你那师兄铁中棠勾结到一处,司徒笑恨透了我,他是决不肯放过我的,我只有先杀了他。而我,我却恨透了铁中棠,更一心要将他杀死……”
  云铮恨声道:“这两人也是我决心要杀死的人……”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对了。”
  云铮霍然抬头,道:“你想与我联手对付他们?”
  温黛黛道:“不错!只因凭你我两人单独的力量,决难胜过他们,你只有与我联手,才能有制胜的机会。”
  云铮呆了半晌,突又大怒道:“我怎能与你联手?”
  温黛黛冷冷道:“你为何不能与我联手?你大可利用我的机智和狡猾,我也要利用你的力量和武功。你只要牢牢记着,我们只是互相利用,决没有丝毫情感,等到事情过了,你只管走你的路,我只管走我的路。”
  云铮又怔了半晌,显见心中仍在犹豫未决。
  温黛黛冷冷笑道:“你还在想什么,难道你不敢……”
  云铮怒道:“我怕什么?”
  温黛黛冷冷道:“我怎知你怕什么?”
  云铮厉声道:“只要能杀死司徒笑,再将那大旗门的叛徒生擒活捉,让我看着他身受本门的惨刑而死,就……就像我那大哥一样,我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他始终忘不了他大哥云铿身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时的惨痛,对亲手执刑的铁中棠,更是永远痛恨在心。
  温黛黛展颜微笑,道:“这样才是个有胆量的男子汉。”
  云铮道:“你要我怎样去做?”
  温黛黛道:“机会总要来的,机会来了,还怕无事可做?”
  隐身在窗外的铁中棠听到这里,暗中不禁泛起微笑。
  首先他已确定了自己对温黛黛所作的投资没有白费,温黛黛将不惜心力来与司徒笑成为仇敌,他不禁要从心里感激温黛黛对云铮所表明的态度。冲动的云铮有了狡黠的温黛黛在旁相助,已可令人放心。至于温黛黛对他自己的情感,铁中棠却已不愿深思。他悄然掠下屋檐,突见角落里有人影轻轻一闪,他大惊之下,只怕这情况已为司徒笑的党羽窥破,当下引臂纵身,轻烟般飞掠了过去。暗影中那人也霍然转过身来,却又是“九子鬼母”门下跛足童子。
  铁中棠不禁皱了皱眉头,暗叹忖道:“这小鬼原来也是个言而无信之徒……”微一招手,转身而退。
  他方自掠出荒祠墙外,那跛足童子也已箭一般跟窜出来,瞪起眼睛道:“你皱什么眉头?找我作甚?”
  铁中棠叹道:“你既已答应了温黛黛,就不该再来窥探。”
  跛足童子呆了呆,铁中棠又道:“令师还在相候,你还是……”语声未了,突见跛足童子轻轻挥了挥手。
  刹那之间,铁中棠只觉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头脑立刻晕眩。他大惊之下,怒叱道:“你竟敢……”方自说出三字,便噗的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要知他深信跛足童子决不会伤害于他,是以此刻全无防范之心,哪知他却忘了自己换下了易容之伪装,跛足童子已完全不认得他,便扬手发出了“九子鬼母”的独门迷香,两人相距既近,铁中棠猝不及防,自然着了道儿。
  只见跛足童子极快地解下了腰带,将铁中棠紧紧捆了起来,口中道:“你莫怪我对你如此,只怪你知道得太多了些。”他捆好了铁中棠,扛在肩上,喃喃又道:“你若是告诉温黛黛我又来窥看,她就不会再喜欢我,我总要想个办法,让你不敢说出来。”但他也猜不出,这“铁中棠”究竟是何来历,为何会知道这么多事情,是以也不敢妄下杀手,当下扛着铁中棠软绵绵的身子,飞掠而去。
  此处已是城郊,林外阡陌纵横,乃是一片麦田。跛足童子身上扛着一人,也不敢回师傅那里,只是在心中想着主意,脚步也渐渐放缓了下来。走了许久,他心里越来越是急躁,放眼望去,只见麦田边,小道旁,有三间小小茅屋。茅屋里不但有着灯火,还有一阵阵推动磨盘之声隐隐传来。似乎是北方常见,卖豆腐汁的荒村小店。
  跛足童子脚步微一迟疑,暗道:“也罢,我先去喝碗豆汁,吃两块热豆腐再作主意。”放开大步,走了过去。
  只见茅屋前搭着个简陋的竹棚,摆着三两张破烂桌椅。一盏半明不灭的孤灯下,正有个老态龙钟,白发苍苍,披着件粗灰布棉袄的老人,在有气无力地磨着豆腐。跛足童子大声道:“可有早点卖么?”
  那老人道:“好香的豆汁,好热的豆腐,要多少有多少。”抬头瞧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磨起豆腐来。
  跛足童子笑道:“有就拿来。”砰的将铁中棠放到地上,故意自言自语道:“好重的小偷,回到衙门,非多打几板才行。”
  那老人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笑道:“原来小客官是位公差大人。”
  跛足童子连忙笑道:“不错不错,你猜对了。”
  那老人转首唤道:“大娘,有办案的公差大人来喝豆汁,你快些端个干净的碗出来。”
  茅屋内轻脆地应了一声,一个青帕包头、青衣布裙的少妇,怀里抱着个初生婴儿,垂首走了出来。她拿个青瓷汤碗,舀了碗豆汁,端到跛足童子面前。
  跛足童子见她又要抱孩子,又要做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方自站起歉谢,但忽然想到自己乃是个“公差”,似乎不应太客气,又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
  青衣妇人见了公差,更仿佛骇得头也不敢抬起,垂首站在跛足童子面前,轻轻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跛足童子沉着声音道:“有豆腐再来两块。”
  青衣妇人应声走了过去,在老人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
  那老人笑道:“我家大娘说官人办案辛苦,理应特别招待,叫老汉再去加些特别私房作料。”
  跛童子暗笑忖道:“想不到做公差还有这些好处。”
  只见那老人端了碗豆腐,瞒跚着走了进去,又蹒跚着走了出来,谄笑道:“官人尝尝这碗豆腐怎样?”双手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送到跛足童子面前。豆腐上果然加了些香油作料,一阵阵香气四溢。
  跛足童子心里好笑,暗暗忖道:“他们如此怕我,索性我连钱都不付了。”端起豆腐,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净。
  那老人眯起眼睛道:“滋味如何?”
  跛足童子笑道:“不错不错。”
  老人笑道:“这豆腐样样都好,只有一样不好。”
  跛足童子道:“什么不好?”
  老人咯咯大笑道:“吃了豆腐的人,都要没命了。”
  跛足童子面色突变,推案而起,唰的窜到老人身前,揪住了老人衣襟,厉声道:“这里莫非是个黑店?”
  那老人哈哈地望着他,也不说话。跛足童子只觉头脑晕眩,四肢也渐渐发软,心里已知不好,大挥拳掌,向老人面门拍了过去。但那老人只是轻轻一推,跛足童子便松手倒下。他暗恨忖道:“想不到‘九子鬼母’门下竟会在阴沟里翻了船……”这一念尚未转完,便晕沉沉昏了过去。
  那老人抚掌笑道:“倒也倒也……”回首道:“姑娘,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将他迷倒?”
  青衣妇人道:“这孩子是谁我也不知道,但是他捆来的这人,却是我认得的,你快将他两人抬进去吧!”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她淡扫蛾眉,不着脂粉,虽然是布衣布裙,却也掩不住她姿色之美丽,气质之清雅。
  那老人神色之间,也对她极是恭顺,当下不敢再问,将铁中棠与那跛足童子都抬进了茅屋。他虽是满面皱纹,年近古稀,但两膀却仍有许多力气,同时抬起两人,看来竟不费吹灰之力。茅屋内陈设甚是简陋,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青衣妇人抱着婴儿,随着他走进茅屋,手指铁中棠道:“你看看他是否被人点了穴道,还是被药物迷倒?”
  那老人道:“这位相公四肢软如棉花,看来是被迷倒的模样。”此刻他目光不再朦胧,炯炯射出犀利的光芒。
  青衣妇人将婴儿轻轻放到摇篮里,舀了碗冷水,去浇铁中棠,哪知铁中棠仍是晕迷不醒,甚至冷水淋头也淋不醒他。
  那老人皱眉道:“好厉害的迷药。”
  青衣妇女叹道:“他行事一向最是谨慎,武功又十分高强,却不知怎会着了这小童子的道儿?”
  老人道:“这位相公究竟是谁?姑娘为何对他如此关心?”
  青衣妇人轻轻叹道:“他便是大旗门中那铁中棠。”
  老人变色道:“他……莫非他便是二姑娘的……”
  青衣妇人突然摇了摇手,道:“住口,又有人来了。”
  语声方落,只听一阵脚步之声,自远而近,有人沉声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前来向施主讨碗豆汁解渴。”
  青衣妇人悄悄道:“你在这里照顾着,我出去瞧瞧。”语声中她已闪身出了茅屋,随手掩上了柴门。
  凄迷的夜色中,只见一个头戴竹笠,芒鞋白袜,身上穿着件灰色僧袍的行脚僧人,双手合十,立在石磨边。他似是远道而来,满身风尘,头上竹笠压到眉际,颔下青糁糁地长着短髭,垂首道:“女檀,越可愿布施出家人么?”
  青衣妇人一心想早早打发了他,舀了碗豆汁,截了块豆腐,送了过去,含笑道:“大师只管自用。”
  行脚僧人笑道:“女檀越善心善举,菩萨必定保佑。”
  青衣妇人道:“多承大师吉言,大师还是乘热吃吧!”
  行脚僧人缓缓坐了下来,口中却接着道:“菩萨必定保佑女檀越大吉大利,永远不会被人发现行踪。”
  青衣妇人面色突变,道:“大师说什么?我实在不懂。”
  行脚僧人头也不回,缓缓道:“冷姑娘,你当真不懂么?”
  青衣妇人身子一震,面上更是惨然变色,口中却强笑道:“谁是冷姑娘,大师莫非认错了人么?”
  行脚僧人笑道:“冷青霜,冷姑娘,自从你出走之后,谁也寻你不着,人人都只当你已隐身在深山大泽之中,又有谁想得到你这位自幼娇生惯养的千金,竟会隐身市井,卖起豆汁来了,难怪别人寻不着你。”
  青衣妇人大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她正是乘夜自“寒枫堡”逃出的冷青霜,那老人便是自幼看顾她的老家人。
  只见那行脚僧人缓缓转过头来,缓缓摘下了头上竹笠,露出了两道浓眉,一双锐目,和那微带鹰钩的鼻子。他颔下虽生着短髭,但年纪却仍极轻,惨白的面容,虽极英俊,但却带着一种阴森冷削之意。
  青衣妇人冷青霜目光动处,脚下情不自禁,退了两步。
  行脚僧人微微笑道:“冷姑娘,还认得小弟么?”
  冷青霜面上突然泛起一丝甜美的娇笑,轻轻笑道:“你不是我那沈大弟么?我怎会不认得你。”笑语声中,她一双玉手,突地闪电般扫了出去,十指尖尖,有如利剑,急扫那行脚僧人的双目、咽喉,裙中飞起一足,踢向行脚僧人丹田要穴。这一招三式,不但迅快绝伦,招式更是奇诡狠辣,双方距离如此迫近,只要被她指尖足端扫中一些,立时便是杀身之祸。
  哪知这行脚僧人却似早有防范之心,哈哈大笑道:“幸好小弟早知道姑娘笑中必有藏刀,否则岂非此刻便要丧命了。”笑声方起,他已翻身掠了开去。
  冷青霜冷笑道:“你此刻还是活不了的!”如影随形,随之扑上,一双纤掌。化做了漫天掌影。
  行脚僧人虚虚迎了几招,大声道:“姑娘且慢动手,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凌空一个“死人提”落到两丈开外。
  冷青霜道:“既无恶意,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乔装改扮?难道你还想姑娘我放你去报讯么?”
  行脚僧人苦叹道:“冷姑娘,你可知道小弟此刻也和姑娘一样,变成个见不得人的黑人了,只得改扮成这般模样。”
  冷青霜脚步微一迟疑,上下打量着他,冷冷笑道:“沈杏白,你说的话,也能让我相信么?”
  行脚僧人叹道:“冷老前辈若是见着姑娘,最多也不过令姑娘回去而已,但家师若是见着我,就会要我的命了。”
  冷青霜道:“黑星天只有你这个徒弟,怎舍得杀你?”
  行脚僧人苦笑道:“小弟已背叛了家师。”
  原来这行脚僧,正是随黑星天入了那“死神宝窟”,却在危急之时,背叛了黑星天逃去的少年,名唤沈杏白。
  他听得黑星天未曾丧命于“死神宝窟”中,便知道黑星天必定不会放过他,吓得再也不敢现身江湖,便扮成个行脚僧人,东藏西躲,到处流浪,不想竟恰巧遇到了冷青霜。他对冷青霜早有图谋,此刻更觉有机可乘,为了讨好于她,便编造了个动听的故事,说了出来。他口舌灵便,说得当真头头是道。然后,他长叹一声,又道:“是以家师便再容不得小弟活下去了,小弟才只得乔装改扮,亡命江湖……”
  冷青霜眼皮转动,冷冷道:“你纵然说得天花乱坠,也难令我相信。”她终究是个女子,见他说得可怜,口中虽说不信,其实已有几分信了。
  沈杏白噗的跪下,道:“在下如有虚言,必遭天诛地灭。”
  冷青霜冷笑道:“发誓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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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8:46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八回 寒水香舟

  沈杏白惨笑道:“小弟既已背叛师门,见弃江湖,姑娘若再疑惑小弟有相欺之心,小弟就索性死在姑娘面前,也免得姑娘担心。”
  冷青霜冷笑一声,仰首望天。
  沈杏白道:“小弟只要能洗清冤枉,一死又有何妨?只望姑娘证实小弟所言非虚后,在小弟坟上,洒两杯苦酒。”
  冷青霜道:“你要死就死吧,绝对无人劝你。”
  沈杏白长叹着自袖底抽出一柄双锋匕首,长叹一声,反腕向自己咽喉猛刺了下去。他似乎早已摸透了冷青霜面冷心热的脾气,知道她决不会眼见自己横刀自刎,是以这一刀刺下,竟真的用了全力。
  冷青霜见他拔出匕首,面上果然已为之动容,此刻轻叱着飞身而起,出手如电,斜击沈杏白的手腕。
  只听“叮”的一声,匕首落地,但那锋利的匕首,却已在沈杏白颈旁划破了一道浅浅的血口。热血鲜红,滴滴溅落到沈杏白灰色的僧袍上,沈杏白黯然叹道:“小弟既不能取信于姑娘,姑娘还是让我死吧!”
  冷青霜似乎生怕他还要再寻自尽,举足将地上的匕首远远踢了开去,轻轻道:“我相信你了。”
  沈杏白大喜道:“真的么?”
  冷青霜叹道:“你伤得不妨事么?快随我进屋去,我为你包扎伤口。”
  沈杏白道:“小弟自愿以一死表明心迹,只要姑娘能相信小弟,便是死了亦无妨,何况区区伤势。”
  冷青霜眨了眨眼睛,显见心头颇为感动。要知沈杏白对她早已怀有爱慕之心,从来见着她时,俱是言语承欢,态度恭顺。冷青霜年来颠沛流离,受尽寂寞困苦,此刻见着了他,实如见了亲人一般,再加他装作得极是逼真,便不禁轻易地相信了他。
  沈杏白满心喜悦,随着她走进茅屋,心头暗忖道:“她如此寂寞,又起了与我同病相怜之心,只要我稍花功夫,还怕她不乖乖地投入我的怀抱中来。”想到多年夙愿,一朝得偿时的快乐,心头更是奇痒难搔。
  目光转处,突见一双锐利的眼神正凝注着他,眼神中充满了老练的世故,以及对人们的怀疑不信。沈杏白仿佛认得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昔年寒枫堡的内宅管家冷全福,立刻谄笑道:“老管家还认得我么?”
  冷全福缓缓点了点头,目光炯炯地望向冷青霜,他其实已隐约听得外面的言语动静,只是仍不十分清楚。
  冷青霜便简略说了,又道:“那日我离开‘寒枫堡’时,便被福爹发觉了,但他非但没有拦阻我,反随着我逃了出来。”她深深叹息,又道:“这许多日子来,若不是他,我只怕也活不到现在了……”她想到自己逃避追踪时的恐惧,求生存的挣扎,对亡夫的思念,考虑安身之地时的疑惑,以及生产时那最难忍受的痛苦……目光中又不禁泪光晶莹,泫然欲泣。
  而此刻沈杏白却已发觉了仍自晕迷在地上的铁中棠与跛足童子,忍不住脱口问道:“这两人是什么人?”
  冷青霜道:“一个是大旗门下的铁中棠,还有一个……”
  冷全福突地干咳一声,显见是在阻止冷青霜的言语。
  但冷青霜却凄然笑道:“杏白此后便是咱们一家人了,我们无论什么事,都不该再瞒住他。”
  冷全福皱眉道:“但……”
  沈杏白面色一沉,道:“莫再多说了。”
  冷全福只有垂下了头,缓缓转过身子。这老人锐利的目光,似乎已看破了沈杏白的奸狡,只是无法证明而已。他缓缓走到摇篮边,垂首去瞧摇篮中的孩子。
  沈杏白强笑道:“福爹的话,说得也是……”
  冷青霜叹道:“但人活在世上,总不能什么人都不信任的呀!”她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沈杏白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冷全福的好,但冷全福却仍未回过头来。
  沈杏白望着他苍老的背影,心中又不禁有些歉然,轻轻道:“福爹,今日咱们莫要再做生意了好么?”
  冷全福垂首应了。
  沈杏白强笑又道:“姑娘能想到隐身在这里,而且居然还开店做生意,这想法当真是好,是谁都猜不到的。”
  沈杏白叹道:“这也是福爹的主意……”突见沈杏白口中虽在对她说话,但目光却出神地望着晕迷着的铁中棠,不禁问道:“你瞧什么?莫非你也认得他?”
  沈杏白立刻收回目光,强笑道:“小弟怎会认得他?”就在这一瞥之间,他突地发现铁中棠衣袖中露出一角污巾,赫然竟仿佛是他在“死神宝窟”中所见过的“血旗”。这血旗,铁中棠本拟交给云铮,却被云铮所拒,他便又纳在袖中,而此刻却偏偏被这心怀叵测的沈杏白发现了。
  刹那之间,沈杏白只觉心弦一阵震动,暗暗忖道:“这姓铁的既已得到此旗,必定也得到了那批宝藏……”他装作无意,俯下身去,在黄昏的灯光下凝视半晌,断定了这角污巾必定便是“大旗门”宝藏中的血旗。
  就在此刻,铁中棠也睁开眼来。在他还未及忆起一切事以前,他眼前便出现一张面容,他认得这面容,仿佛是……仿佛是……突地,他忆起了这面容,正是在山窟中叛师而逃的少年。
  他面容突地起了一阵扭曲,脱口道:“原来是你。”
  也就在此刻,就在铁中棠思索的刹那之间,沈杏白心里已下了决心,他决不能容铁中棠说话,说穿他假冒的故事,而最重要的是……
  他下了决心,要得到铁中棠所得的宝藏——铁中棠既然认得他,必定是早已躲在秘窟中的人。
  ——这是他以灵感触觉与理智同时运用所得的推断。为了那惊人的宝藏,他不再顾及冷青霜的美色。刹那间,沈杏白左指前点,右臂反抡,左指点中了铁中棠右胸的穴道,右臂反抡,匕首挥出。只见一道寒光,闪电般插入冷青霜的胸膛,她惊呼一声,面色突地变得苍白,双掌紧按着胸前的伤口,颤声呼道:“福爹……”脚步却已踉跄退到摇篮边。
  那崇高的母爱,使得她虽在重伤之下,仍不忘保护爱子的安全——惊呼之声,却已使婴儿放声啼哭起来。
  沈杏白狞笑着翻身跃起,一步步逼近摇篮。冷全福手提灯笼,砰的撞进门来,眼神扫处,目眦尽裂,随手抛去灯笼,飞身向沈杏白扑了上来。沈杏白身躯半拧,双手乍分,“凤凰双展翅”,左掌推倒了冷青霜,右掌震退了冷全福。冷全福踉跄后退,白发翻飞,厉声大骂道:“好贼子,我家姑娘对你那样,你竟忍心下得了手?”
  沈杏白狞笑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冷老匹夫,今日就教你瞧瞧沈家大丈夫的手段!”狞笑声中,脚步逼向冷全福。
  冷全福仰天狂笑道:“好!好……”突地顿住笑声,大喝道:“退下去,老夫不要你来动手!”
  他白发缭乱,眼角流血,那种刚烈的忠义之气,惊得沈杏白不自觉地顿住了脚步,但瞬即冷笑道:“你若要自刎而死,倒也聪明得很……”
  冷全福厉声惨道:“姑娘,老汉无能,不能保护你了……”反身撞上土墙,只听“砰”的一声,鲜血四溅。老人的尸身,无助地倒在墙角。
  冷青霜挣扎着站起,胸前鲜血淋漓,匕首已没至刀柄,颤声道:“福爹……孩子……孩子……”孩子的啼哭之声更大了。
  沈杏白笑道:“什么孩子,难道是姓云的孽种?”突然一步窜到摇篮边,狞笑着道:“好,让太爷也打发他走,好教他在黄泉路上陪着你。”五指如钩,向摇篮中的婴儿抓了下去。
  只听一声尖厉的呼声,冷青霜亡命地扑了过去,以染血的身子,护卫着摇篮中的婴儿。昏黄的灯光下,她面色青白,目光却散发着火一般的怨毒,愤恨的光芒,嘶声道:“你敢动他,我做鬼也不饶你!”
  沈杏白虽然凶狠,但此刻心头却也不禁泛起一股寒意。
  只听冷青霜颤声悲泣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杀了我,也就罢了,求求你饶了这无辜的孩子吧!”泣声哀婉,令人断肠。
  沈杏白仰天狂笑道:“饶了他,嘿嘿,斩草不除根,终必成大患,这本是你爹爹教我的话,却不想今日应在你身上。”哪知他笑声未了,冷青霜却已飞身扑了上来,反腕拔出了胸前的匕首,一股鲜血,飞激而出,俱都溅在沈杏白面上。
  沈杏白只觉双目之间,一阵热疼,宛如被沸水所溅一般,大惊之下,以手护目,而冷青霜掌中匕首,亦已刺来。
  在这刹那之间,沈杏白实未想到重伤下的冷青霜犹有拼命的气力,竟被冷青霜飞身扑倒地上,锋利的匕首,虽未插中他心房,但那利刃穿肌的痛苦,猝不及防的惊吓,却已使他心胆皆丧。
  冷青霜自己也不知道这气力是从何而来,她母爱化作勇气,悲愤化作力量,一刀刺中了沈杏白,左掌向沈杏白咽喉横切而下。
  沈杏白厉吼一声,双臂振起,将冷青霜震得凌空飞起,但他自己也使出了所有的力量,当场晕厥过去。本已伤重力竭的冷青霜,此刻自更晕迷不醒,这其中只有铁中棠虽被点中穴道,神智却仍清醒。他眼望着这幕惨剧在眼前发生,却丝毫没有阻止的力量,心中的悲哀与愤怒,可想而知。
  此刻,被那老人冷全福抛在地上的灯笼,已燃烧起来,火苗延及了木桌、木椅、墙壁、屋檐。终于,整个茅屋都燃烧了起来。婴儿的哭声,渐渐声嘶力竭,渐渐黯哑无声……
  铁中棠心中,更是痛如刀割,只因他知道这是云家的骨血——这婴儿的命运竟是这般悲惨。他未出世前,便已引起了许多风波,使得他母亲流浪,父亲惨死,而出世之后,便立刻遇着了如此残酷的遭遇。
  铁中棠目中热泪盈眶,胸中悲愤填膺,眼望着火越烧越大,眼看这茅屋中所有的人都要葬身在这火窟之中。他只望冷青霜还能苏醒,能救出那云家的骨血,他甚至希望那跛足童子能及时醒来,但是,他的愿望,终成泡影。
  最先醒来的,竟是沈杏白。
  沈杏白朦胧睁开眼来,火势似乎已迫在眉睫。他大惊之下,翻身掠起——冷青霜终是力量将竭,一刀未能致命——惊惶中已无暇去顾及其他的事。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仅是那宗巨大的宝藏。无论任何人得到这宗惊人的宝藏,都将会改变一生的命运。婴儿哭声已竭,火势噼啪作响。沈杏白一把抱起了铁中棠,自火焰中飞身而出。
  黎明前的黑夜,分外寂静、寒冷。
  燃烧着的火焰,映得四下景物都变作了惨淡的紫色。沈杏白紧抱着铁中棠,放足狂奔。黎明前,他撞入了荒林中的那座荒祠,而云铮与温黛黛,却已恰巧在他到达前离去。
  苍天对铁中棠的安排,竟是如此奇妙而残酷,云铮与温黛黛若是迟走一步,铁中棠一生的命运或将改变。此刻,荒祠中,空寂而寒冷。
  熹微的曙色,影映着尘封的布幔,檐下的蛛丝,院中荒草凄凄,大地呈现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的景色。沈杏白拔出了胸前的匕首,包扎好刀口的创痕,将染血的僧袍抛去,却换了身湛蓝的道袍。原来他为了逃避黑星天的耳目,包袱中早已预备了各种身份的衣饰,今日扮成和尚,明日就变成道士。然后,他屈指点了铁中棠四肢关节处的穴道,使得铁中棠口中能言,神志仍清,四肢却丝毫不能动弹。
  铁中棠目光冷冷望着他,缓缓道:“你染下满手血腥,不过只是为了要我说出宝藏的去处,是么?”
  沈杏白大笑道:“不错,你倒聪明得很。”
  铁中棠冷冷道:“那么我先劝你赶紧死了心吧!”
  沈杏白冷笑道:“莫非你敢说你也不知道宝藏的下落么?”
  铁中棠道:“我自然知道,却永远不会告诉你。”
  沈杏白俊秀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歹毒的狞笑,缓缓道:“你不怕死?”淡淡四个字中,却包含着无比凶恶之意。
  铁中棠冷冷道:“你不敢杀我的。”
  沈杏白厉声狂笑道:“你说得倒有把握,我为何不敢杀死你?”
  铁中棠道:“我活在世上,你心里总还有可令我说出宝藏下落的希望;你若杀了我,便永远不知道宝藏在何处了。”
  沈杏白呆了一呆,笑容立失,铁中棠那份出奇的冷静,已断然慑服了他,使得他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目光坚定地凝注着他,冷冷道:“你自然可用各种酷刑逼我说出宝藏的下落,但你却休想自我口中逼出半个字来。只要我能活在世上,终有一日我定要逃脱你的手掌,到那时我必以十倍的酷刑来报复你,你若不信,不妨试试。”纵然在说这些话时,他语声仍是从容平静,但这种平静的语声,却使他言语更为可信而可怖。
  沈杏白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像是从未想到世上竟真的有这种铁石般冷静,铁石般坚强的人物。然后,他突又纵声狂笑起来,道:“你这话便能骇得倒我么?我自然要试试的,也要看看你如何能逃出我手掌?”
  铁中棠道:“你若不怕,为何要以狂笑来掩饰心中恐惧?”
  沈杏白笑声突顿,突地反手一掌,掴在铁中棠面上。
  铁中棠面上立刻现出五指紫痕,鲜血沿着嘴角流出。
  沈杏白顺手又是一掌,口中狞笑道:“我打了你,你能怎么样?”
  铁中棠咬紧牙关,动也不动,目光仍冷冷凝望着他,缓缓道:“你打得越重,便表示你心中恐惧越深。”
  沈杏白飞起一足,将铁中棠踢得横飞三尺,蹲下身来一把拧住铁中棠肩膀,嘶声道:“铁中棠,我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也要逼你说出宝藏的下落,任何事,任何话,都拦阻不了我!”他面已铁青,目中也露出了野兽般的贪婪与疯狂,接口道:“我也不再逼你,但今日日落前你若还不说,我便砍下你这条臂膀,我倒要看看你强还是我强。”
  铁中棠冷冷一笑,阖起眼来,不再言语。
  沈杏白霍然站了起来,将铁中棠背在背上,乘着凄迷的晨雾,窜出于荒凉的祠堂,向北而行。走了段路途,只听水声奔腾,已是横断豫省的黄河南岸。河边迷雾更重,长长的芦苇,在雾中摇曳,沙沙作响。
  沈杏白似乎要寻船乘渡,伫立在河岸边,大声呼唤。清亮的呼声,似乎也冲不开沉重的迷雾,而显得有些沉郁。
  过了半晌,只听“欺乃”一声,雾中荡来一叶扁舟。
  沈杏白唤道:“船家可愿渡我到孟城渡头么?”
  舟头的渔翁,蓑衣笠帽,挥手道:“来了!”
  沈杏白回首沉声道:“我留下你的嘴说话,只因要你随时说出宝藏的下落,但你若胡乱多口,我便要割下你的舌头,让你用手来写了。”
  语声之中,渡船已至,沈杏白轻轻跃上船尾,将铁中棠放了下来,道:“我朋友有急病在身,船家划快些好么?”
  那船家回首瞧了沈杏白几眼,忽然笑道:“快,快得很。”笑声清脆,语声娇嫩,竟仿佛是女子口音。
  沈杏白心中一动,变色道:“你是个女子?”
  那船家笑道:“怎么?女子就不能摆渡么?”回过头去,长篙轻轻数点,扁舟便已到了河心。黄河水势湍急,绝不适于行驶这种轻舟。
  沈杏白立在舟上,只觉波浪翻涌,水声奔腾,他仿佛立在云中,雷声起于足底,寒气迫于眉睫。
  他双眉暗皱,忍不住又问道:“这船到得了孟城渡头么?”
  那船家道:“到不了。”
  沈杏白变色道:“到不了你为何要我上来?”
  船家咯咯笑道:“你自要上来,谁请你上来了?”
  沈杏白变色叱道:“快渡回去!”
  那笑声清脆的船家,缓缓回过头来,轻笑道:“这只轻舟虽不能渡你去孟城渡头,但却还有别的船呀!”
  沈杏白只见她露在竹笠下的一双眼睛,明媚有如秋水,笑靥如花,琼鼻樱唇,在雾中望去,仿佛绝美。
  他心中更是疑惑:“黄河上哪有如此美艳的船家?”口中却沉吟道:“可以渡我去孟城的船在哪里?”
  只见那船家左手摇橹,右手一指水面:道:“那不是么!”
  沈杏白随着她手指之处望去,只见迷雾中果然现出一幢船影,船上灯火将附近迷雾照得一片金黄。
  那船家却摇手唤道:“三姐,有摆渡的客人来了!”
  大船上也有个娇美的声音应道:“快请过来!”
  船家回首笑道:“准备好,我要靠上那艘船了。”
  沈杏白心中虽然更是惊疑,但却沉住了气,俯身抱起了铁中棠,却暗暗又点中了铁中棠胸前晕穴。
  只听那船家喃喃道:“今天好大的雾,三姐,放条绳子下来。”语声未了,已有条索影抛下,却是道绳梯。
  船家笑道:“客官,你爬得上去么?”
  沈杏白道:“不劳费心!”他足尖轻轻一点,身子已凌空翻起。他有心卖弄功夫,教船家不敢随意动他,是以身上虽背着一人,但身法仍极轻灵,一跃之势,几达两丈,双足微微后踢,飘飘落在大船的船头上。
  只听船头上有人娇笑道:“好俊的功夫!”
  沈杏白转目望去,只见个轻衣窄袖的女子,正含笑望着他,莹白的肌肤,窈窕的身段,望来竞也绝美。这女子却也在凝望着他,突地轻轻一笑,道:“客官随我来。”转过身子,腰肢婀娜,走入后舱。
  船舱中的陈设,竟然十分精致华丽。亮晶晶的铜灯中所散发的灯光,映照着织锦的椅帔,流苏帘幔,翠玉花瓶,竟仿佛是世家厅堂,哪里似水上人家。轻衣窄袖的少女,仿佛已看出了沈杏白心中疑惑,但却不容他问话,轻笑道:“客官在此歇息,我去端茶来。”笑声犹在荡漾,她身影已翩然入了后舱。
  沈杏白傍着铁中棠坐了下来,目光四望,凝神戒备。他心头已生警兆,只觉自己仿佛已落人个神秘的陷阱中,在这华丽的舱房四周,都充满了危机。
  只因这船上的女子,笑语如莺,肌肤如玉,分明不像是以打渔摆渡为生,在水上漂泊的人家。而这华丽的大船,便是西湖、秦淮也极为少见,更绝不像是水势湍急的黄河上应有之物。他心中又惊又疑,不知道这些女子究竟要对他怎样。目光游移间,突听后舱中又传出了一声娇柔的轻笑。一个身材高挑,腰肢有如风中柳丝的素衣女子,手里端着个碧玉茶盘,随着笑声婀娜行出,玉盘上翠壶玉盏,仿佛俱是极为珍贵之物。
  只见这素衣女子明媚的眼波,在沈杏白身上轻轻一转,柔声道:“请用茶!”放下茶盘,扭转腰肢,又走了回去。
  沈杏白霍然站起,大声道:“姑娘慢走!”
  素衣女子停下脚步,回身笑道:“有何吩咐?”
  沈杏白沉声道:“在下本要到孟城渡头,寻船东渡……”
  素衣女子笑道:“我知道。”
  沈杏白道:“但……但这里……”
  素衣女子笑道:“这里有什么不好么?”
  沈杏白呆了一呆,他心中虽有疑惑,口中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见那女子望着他嫣然一笑,身子又隐入后舱。
  这时,却有一缕悠扬的乐声,自后舱传出。
  沈杏白心中大是急躁,他明知此间有凶险,却又不知凶险在何处,更不知这凶险究竟何时到来。而在这凶险尚未发生之前,他却又不敢妄动。要知他心机凶狡,没有把握打胜仗,他是万万不会打的。船舱四面,华幔低垂,沈杏白觉得仿佛有许多眼睛正在幔后窥望着他,使得他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他举起茶壶,斟了杯茶,茶色浅碧,清香扑鼻。但他方自将这杯茶举到唇边,便又立刻放落了下来,暗暗忖道:“幸好我还机警,否则茶中若有迷药,我喝下去怎生是好?”
  思忖之间,又听得后舱中有人曼声道:“客官但请放心好了,这壶茶里,万万不会有毒的。”
  沈杏白转目向笑语声发出的方向望去——
  帘幔启处,沈杏白只觉眼前一亮,一个宫髻华服、仪态万千的绝美妇人,手掀帘幔,含笑而出。她神情举止间,都似乎带着种说不出的魅力,让人无法注意到她的年纪,也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
  沈杏白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只听她柔声笑道:“妹子们将相公请来,相公若如此拘束,贱妾实觉过意不去。”
  她裣衽一礼,更是曼妙多姿,仿佛合着乐声的节拍似的。
  沈杏白嗫嚅道:“夫人切莫对出家人如此客气,贫道只求夫人送至孟城渡头,别的万万不敢打扰。”
  华服美妇眼波凝睇,望了沈杏白半晌,轻轻笑道:“相公若是出家人,贱妾岂非要以贫尼自称了。”
  沈杏白面色微变,华服美妇已在他身旁椅子缓缓坐了下来,笑道:“相公叨莫多疑,贱妾等实无相害之心。”她又自斟了杯茶,浅浅啜了一口,接口笑道:“这茶中也没有毒的,贱妾等更从未想到要以毒药害人。”
  沈杏白道:“不敢请教夫人……”
  华服美妇道:“你不必问,贱妾等实是在江湖上摆渡……只是费用要比别的渡船贵些了……”
  她眼波荡漾,面上又泛起了那魅人的笑容,望着沈杏白缓缓道:“虽然贵些,但贱妾等却必定会教客人们花的银子值得就是了。”
  沈杏白心中微微一荡,展颜笑道:“夫人怎知在下有银子花呢?说不定在下身五分文,夫人又当如何?”
  华服美妇咯咯娇笑道:“我那八妹眼睛最毒,看人贫富,万无一失,要不,也就不会请相公上船了。”
  沈杏白心中大定,暗暗忖道:“看来艳福不浅,这里原来只不过是个变相的艳窟而已。我既已来了,何不乐上一乐?”当下取出锭银子,当一声放到茶盘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斜眼望着美妇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夫人教在下看看究竟如何值得?”他自觉极为慷慨,抛出了锭十两重的银子,自然想捞回本钱来。
  华服美妇却连瞧也不瞧这锭银子一眼,淡淡笑道:“香茗本是奉赠,相公既有恩赐,贱妾也只有代丫鬟们拜谢了。”
  双掌轻轻一拍,便有个十二三岁的青衣小鬟,憨笑着走了出来,华服美妇道:“撤下茶盘,多谢相公。”
  青衣小鬟万福道:“多谢相公喜银。”端着茶盘跑回去了。
  沈杏白看得不禁呆了呆,作声不得。
  只见那华服美妇转过头来,轻笑道:“贱妾这渡船上各色享受俱备,妹子们虽然姿色平庸,但还通晓歌舞……”她望着沈杏白,笑得更是令人心动。
  沈杏白冷笑暗忖道:“这女子想必是要狠狠敲我一记了,我好歹只管叫她开上酒菜歌舞来,少时到了岸上,哼哼!”当下大笑道:“美人固我所欲也,酒菜亦我所欲也。”
  华服美妇秋波微转,手掌轻轻拍了三记。只听帘幔后环珮叮当,伴着一阵笑语莺声,隔帘传来,七八个身穿各色锦衣的绝色少女,娇笑而出。方才摆渡、垂绳、端茶来的三个少女,此刻换过了一身鲜锦的衣衫,夹杂在这一群少女中。迷人的娇笑,迷人的眼波,还有一阵阵迷人的香气——沈杏白不觉瞧得痴了,连何时开上酒菜都不知道。
  华服美妇转动秋波,笑道:“相公,这值得么?”
  沈杏白眼睛望着那许多双迷人的眼睛,随口道:“值得什么?”
  华服美妇轻轻道:“壹千两银子。”
  沈杏白喃喃道:“值得值……”突然站了起来,收回目光,睁大眼睛,骇声道:“什么?壹千两银子……”
  华服美妇微笑道:“不错。”
  沈杏白纵声笑道:“夫人莫非是开玩笑么!哈哈,嘿嘿……”他心里也知道这并非开玩笑,便再也笑不下去。
  华服美妇淡淡道:“这里一切都出于自愿,你若认为这不值,尽可教我妹子们将东西都撤下去。”
  沈杏白呆了半晌,只听舱外水声滔滔,转目望去,那一双迷人的眼睛也变得冷如秋霜。他只得干笑数声,道:“在下并无此意。”
  华服美妇道:“既无此意,便请相公先将银子见赐。”
  沈杏白道:“只是在下出门在外,身边哪有许多银子?”
  华服美妇淡淡笑道:“八妹,他说他身边未曾带得银子。”
  方才那摆渡的少女,此刻已换了套浅紫衣裙含笑走了过来,双瞳翦水,目光微微一转,便仿佛已能看破别人心事。
  沈杏白道:“姑娘怎知在下……”
  紫衫少女摆手,截断了他的语声,道:“你年纪虽轻,但目光敏锐,步履轻健,显见武功不弱,必是久经明师指点的名门高足。”
  沈杏白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心中却加深了几分警惕之心:“她们既知我武功出自名门,还要如此作法,显见必也身怀绝技。”
  只听紫衫少女接口又道:“你神情举止间,常在无意中流露出一种自满之态,想你家世也必定不错。”她眨了眨眼睛,接道:“但你却不但乔扮道士,而又行色仓惶,显见是在逃避追踪,准备流浪江湖。”
  沈杏白心头一震,忖道:“这女子果然好毒的眼睛。”
  紫衫少女望着他淡淡一笑,道:“以你的家世和师承,既然逃亡在外,又不愿受苦,逃亡前必定设法搜罗了批银子,带在身边,是么?”她简简单单几句话,便揭破了沈杏白的隐秘,只说得沈杏白木然呆在地上,良久作声不得。
  但紫衫少女那双仿佛是能洞悉入微的眼睛,却仍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嘴角含笑,不住轻轻问道:“是么……是……”
  沈杏白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夫人请将酒菜都撤回去,在下只要渡到孟城,于愿已足。”
  紫衫少女咯咯笑道:“好小气的人……你什么我都看出来了,却实在未想到你竟如此小气。”她左手自桌上取起银壶,右手自壶边取起只银筷,面上笑容未消,手掌却已将银筷轻轻插入了银壶中。
  沈杏白心头微凉,他实未想到这少女竟有如此高深的内功。
  只听紫衫少女轻轻笑道:“姐姐们,人家既然看不上咱们,咱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还是走吧!”
  少女们望着沈杏白嫣然一笑,轻轻一福,竟都转身走人了帘幔。华服美妇轻笑道:“相公只管用茶,贱妾们告退了。”客客气气地走了出去,霎那间便只剩下沈杏白木立在地上,心中更是惊奇交集。
  他见紫衫少女显露了那手惊人的武功,心里以为她必有下文,哪知她们竟都如此客气地走了,不但没有丝毫威迫之意,甚至连丝毫不满之色都没有,他一面惊奇,却又不禁暗中松了口气。转目望去,那一桌丰盛的酒菜仍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一阵阵诱人的香气,迎面扑鼻而来。
  沈杏白暗暗忖道:“你们既不动手相强,我便决不动这酒菜,看你们如何能自食其言,来抢我的银子。”转念又忖道:“这些女子必定是看我出身名门,是以不敢随便难为我。唉!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呀,此刻我若非有事在身,怎会随意放过你们?”他看着身边椅上的铁中棠,又忖道:“到了孟城,我便要买艘江船,顺流东下,到船上再好生收拾他,还怕他不说出宝藏的下落?”他脑海中胡思乱想,想到自己得到宝藏之后的乐事,不禁越想越是得意,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腹中“咕”地叫了一声,他这才想起自己已有许久未曾有食物下肚子,这念头不想则已,越想越觉腹饥难忍,到后来简直无法忍受。他大奇忖道:“平日我纵然日夜不食,也不致如此,今日怎的恁地奇怪?”望着眼前那一桌丰盛的酒菜,脑海中只觉晕晕沉沉的,别的什么事都想不起了。
  他努力想将目光望向别处,但眼睛却偏偏不听他的话,时时刻刻不忘桌上那翡翠全鸡,罗汉扒翅,上去扫上几眼。但望梅虽可止渴,观翅却难充饥,他越看越觉饥肠辘辘,肚子都仿佛快要被磨穿了。他口里咽着唾沫,心里忍不住暗暗忖道:“我若是悄悄在每样菜中挟一筷子,谅你们也不会发觉。”当下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
  突听帘幔后有人轻笑道:“这厮的银子,当真是都用药水煮过么?饿成这个样子,还不肯掏出来。”
  另一个少女的口音笑道:“我只希望他忍不住时,悄悄去偷吃两筷,到时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拿出银子来了。”
  沈杏白心头一凉,立刻缩回了手掌。
  只听先前那少女接道:“我别的都不奇怪,就奇怪这厮年纪轻轻,居然也会如此小气。”
  第二少女笑道:“他喝了咱们清肠洗胃的焚心茶,我就不相信他还能支持得下去,我真想看着他拿出银子时的样子。”
  沈杏白咬牙切齿,暗恨忖道:“难怪我腹饥如此难忍,原来就是那杯茶在我肚子里作祟。”
  只听帘幔外笑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细碎,仿佛有人笑道:“姚四妹,你那欧阳老三还不回来,你着急不着急呀?”
  又一个最是娇嫩的声音笑道:“你先莫要说我,先问问你自己着急不着急就是了,我们要看看他到底会替你带些什么宝贝来?”
  另一个较为沉重的声音道:“你两个一个为人一个为钱,动心动得最快了,还是我们杨八妹好,无论遇着什么人,见到什么,都不会动心的。”
  沈杏白前面的话还可听清,到后来他简直饿得头晕脑胀,连话都无法听了,忍不住大喝道:“算你们赢了!”
  喝声未了,那一群少女嘻笑着奔了进来,拍掌笑道:“好极,这只铁公鸡还是拔了毛了!”那摆渡的紫衫少女杨八妹,笑着伸出手掌,道:“拿来。”
  沈杏白有气无力地自怀中掏出个丝囊,解开丝囊,取出张银票交给了她,苦笑道:“算你们的焚心茶厉害。”
  一个面如银盘的绯衣少女拍掌笑道:“看他,看他,他的手都发抖了,心里不知有多么痛哟!”
  杨八妹笑道:“武林中人像你这么小气的,倒真还少见得很。”转首拍掌道:“秋姑,将酒菜取去热热。”
  沈杏白苦笑道:“不热也罢……”
  但这时已有个面容苍白,鬓发蓬乱,手里拿着个托盘,腰间围了个粗布围裙的厨娘,垂首走了出来。她缓缓将酒菜一样样放在托盘里,又垂首走了进去,自始至终,始终未曾抬起过头来,只是不住轻轻咳嗽。
  沈杏白目送酒菜,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只听那绯衣少女笑道:“你花了银子,让我唱首歌给你听。”取了个琵琶,轻轻调弄了两下,曼声唱道:“三更天里冷难挨,红着脸儿不开怀,情郎呀情郎,你为什么还不乘着此刻爬过墙来……”歌声中,她扭动着腰肢,坐进了沈杏白怀里。
  她面上的笑容,永远都仿佛是那么纯洁而天真,但神情举止,却又偏偏是那么妖冶而淫荡。当着这许多双眼睛,她居然投怀送抱,作尽百般媚态,似乎觉得这本是顺理成章,极为正常而自然的事。其余的少女,也都围在沈杏白的四周吃吃娇笑,她们以最天真纯洁的姿态,作出最荒唐淫荡的事,非但不觉羞涩,反觉理所当然,仔细一想,这当真是可怕得很。
  一个腰肢纤弱,肤色如玉,看来文文静静的杏衫少女,突然轻轻道:“姚四妹,你琵琶弹快些。”
  那绯衣少女姚四妹咯咯笑道:“李二姐又要表演了,你眼福倒真不错!”五指一轮,琵琶之声,立刻由缓转急。
  杏衫少女双臂骤然一分,扯开了胸前的衣襟,纤弱的腰肢,随着急遽的琵琶声炽热地扭动了起来。她面上的神情,仍然是那么高雅而文静,甚至没有一丝笑容,但身躯的扭动,却是炽热、急剧而淫荡。这圣女的面容,荡妇的身子,最易挑逗起男子的情欲,沈杏白看得目定口呆,仿佛痴了。
  突听船舱外“砰”的一声巨响,舱门的帘幔,突然被人扯开来,一个身躯威猛的虬髯大汉,狂笑而入。少女们惊呼一声,歌舞骤然停顿。
  只见这虬髯大汉火般的目光四下一扫,纵声狂笑道:“好高兴的场合,看来俺这不速之客来得颇是时候。”
  那绯衣少女姚四妹霍然自沈杏白怀抱中站了起来,瞪起眼睛,大声道:“天杀星,你来作甚?”
  沈杏白心头微凛:“原来这大胡子便是天杀星海大少。”
  只见海大少大步走了进来,在当中的椅上坐了下去,跷起左腿,道:“你们这般小妞子,怎的还不回去?”
  绯衣少女心里永远记得被这“大胡子”推倒的羞辱,冷笑道:“我们不回去了,你管得着么?”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横行长江的一窝野马蜂,怎的搬到黄河来了,难道你们真被洛阳的那个小娃儿,赶得无地容身了么?”
  绯衣少女姚四妹大声道:“这也用不着你管。”
  海大少笑道:“俺不要你,你也用不着对俺如此怀恨呀,乖乖地学温柔些,说不定俺又要你了。”
  姚四妹被他刺中了心病,面上立刻变得飞红,怒骂道:“骚胡子,你……你……”别的“女王蜂”早已笑得花枝乱颤。
  姚四妹跺脚大声道:“骚胡子,你要死了……”举起手中的琵琶,正要掷向海大少的头上。
  。
  哪知旁边突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接过了她的琵琶,正是那华服美妇已不知何时来了。
  姚四妹跺足道:“大姐,你不知道这骚胡子多么可恨……大姐,你就帮我出出气吧!”
  华服美妇淡淡一笑,也不理她,轻轻放下琵琶,转过头来,面向海大少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你还是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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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8:58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九回 壮士挥拳

  海大少见她现身之后,面上便已微微变色,那豪迈的笑声,亦不再闻,凝目瞧了这华服美妇半晌,缓缓道:“人人都道‘横江一窝女王蜂’中的大姐是个神秘的女子,俺也久闻大名了,却想不到是你!”他语声极为平静。一个粗豪的汉子突然说出如此冷静的言语,反倒有些可怖。
  那些少女面面相觑,却不禁呆住了,谁也未曾想到她们的大姐竟和这“天杀星”海大少不但认识,而且还是故友乙沈杏白到现在才知道她们便是“横江一窝女王峰”,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这番当真是捣着蜂窝了。
  只见那华服美妇搬了把椅子,在海大少对面坐了下来,轻笑道:“你我多年不见,你是来看我的么?”
  海大少冷“哼”一声,只见一个青衣厨娘,托着几碟香气四溢的菜肴,垂首走了出来。她轻轻放下菜盘,转身就走,连眼皮都未曾抬过。船舱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仿佛根本都未放在心上。
  海大少也不答理那华服美妇的言语,巨掌一伸,将菜桌拉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大嚼起来。
  沈杏白虽然腹饥如火,但此时此刻,也不能出手和他争夺,只看得他口里暗流唾沫,眼里直冒火星,但他涵养颇深,口中决不说话。
  华服美妇也在静静地望着他。她既然无声,别人自更不会言语,只觉顷刻之间,海大少便已将一桌菜吃得杯盘狼藉。
  沈杏白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华服美妇轻轻笑道:“你若是来看我的,此刻总该说说话了吧?”
  海大少伸手抹了抹嘴唇,突又仰天狂笑起来,说道:“俺来看你,俺为何要来看你……”笑声顿处,他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俺来这里,只是要告诉你们,江南欧阳世家,虽有不肖子弟,但这家族以忠厚传家,主人欧阳礼,更是位淳淳长者,你们切莫伤害了欧阳兄弟。”
  姚四妹冷笑道:“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与我们何干?”
  海大少道:“纵是他们色迷心窍,你们也该适可而止,得了人家的银子,就不该还要害人家的性命。”
  华服美妇微微笑道:“想不到近年来江湖中最最著名的大盗天杀星,如今也如此慈悲了起来。”
  海大少怒道:“你若不听俺良言相劝,迟早必要追悔,至于……你我之间,恩义早已断绝,别的话都不必说了。”他霍然旋身,刚毅的面容上,也仿佛泛起了黯然的神色。
  沈杏白突然站起身来,道:“慢走。”
  海大少回转头来,也不望那华服美妇,却向沈杏白道:“少年人,你胡乱唤俺作甚?”
  沈杏白陪笑道:“在下也要跟着海大侠的船走……”
  海大少目光微扫,沉声道:“走吧!”
  华服美妇身子突然轻轻一转,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便已挡住了舱门,柔声笑道:“谁要走?”
  海大少瞪起眼睛,厉声道:“你要怎的?”
  华服美妇微笑道:“我姐妹的客人,谁也不能带走的,何况……你既然来了,我也想留你谈谈。”
  海大少怒道:“俺要带走的人谁也拦不住!”
  华服美妇声音越来越柔媚,娇笑道:“我若不闪开呢?难道你真忍心向我动手么?”
  海大少仔细望了她半晌,忽然狂笑道:“你那一套,早已对俺无用了。”挥手一掌,切向华服美妇的咽喉。
  华服美妇面容丝毫不变,仿佛早已料到有这一着,纤腰微扭,便将这凌厉迅急的一掌避了开去。海大少双掌连绵,暴雨般攻出七掌,掌势之轻灵迅快,竟根本不像是如此粗豪的汉子使出来。
  华服美妇笑道:“你武功走的路子怎么变了?”语声之中,她纤纤腰肢,窃窕身形,蛇一般在海大少掌形中闪动,脚下寸步不移,便已避开了这七掌。
  沈杏白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那绯衣少女姚四妹在他耳边轻轻道:“你走不了的,还是乖乖坐下来吧!”
  突听海大少暴喝一声,双掌齐出。他掌势突变为拳,招式也突地大变,这双拳击出,当真有石破天惊之势,强劲拳风,震得四下帘幔不住飘舞。
  、
  华服美妇道:“哎哟,你真的舍得打我?”身子随着拳风退出了舱门。海大少方待抢步追出,只见眼前微花,她又已落叶般翻了进来,娇笑道:“多年不见,你好像胖了些嘛!”玉手轻出,仿佛要去拧海大少的面颊。
  海大少招式本已引满待发,但他此刻手掌若是击出,部位正好击在华服美妇丰满的胸膛上。他手下微一迟疑,魁伟的身形向后暴退,只听身后有人娇笑道:“喂,你怎么倒进我怀里来了?”另两双手掌已闪电般左右挥来,正是姚四妹与杨八妹夹击而至,两人招式虽快,掌力却轻,像是和他闹着玩的。
  “天杀星”海大少“凤凰展翅”,露出双臂,飞起一足,踢向华服美妇的左跨。姚四妹身子微动,闪身后掠。海大少却反掌抓了起来,只听一阵“乒乓”之声,桌上的杯盘碗盏,四下飞出,撞得粉碎,残余的酒菜汤水,也雨点般飞激了出去,身穿彩衣的蜂女们,虽然娇呼着四散走避,但在这并不十分宽敞的船舱中,身上仍不免沾上几点污渍。
  姚四妹尖声呼道:“他弄脏咱们衣裳,要他赔!”七八个彩衣少女,竟齐地飞扑了过来。
  海大少右掌震出,击落了一盏明灯,左掌将桌子风车般抡起,口中厉喝道:“少年人,你想逃走,怎的不随着俺动手?”
  沈杏白呆了一呆,心念迟疑。只听杨八妹冷冷道:“你乖乖的站在一旁观战还好,你若胡乱动手,只怕永远也下不了此船了。”
  沈杏白脚步方动,立刻又远远退了回去。
  晦大少双眉轩动,怒骂道:“混账,免崽子,俺在此为你打架,你却乌龟般缩在壳里……”
  沈杏白负手立在一旁,守护着卧在椅上的铁中棠微笑旁观,仿佛这话不是骂他似的。只见舱房中人影闪动,宛如缤纷落花,七色并呈。
  海大少左掌握拳,右掌持桌,点东打西。他虽已施展开浑身解数,招式有如狂风暴雨,怎奈这些蜂女只是嘻嘻哈哈地在和他游斗,但他却死也不能被这漫天飞舞的玉手拍上一下。那华服美妇仍然不动声色地守住舱门,微微含笑道:“妹子们,你们切莫伤了他,反正他迟早要倒下的。”
  海大少心头一凛,忖道:“莫非菜中有毒!”狂吼一声,冲开蜂女们的包围,向那华服美妇扑了过去。
  华服美妇道:“你要拼命么?”
  她倏忽攻出四掌,但招式只是轻轻飘飘,仿佛并未使力。海大少厉叱道:“今日你若将俺命害在这里……”
  华服美妇轻笑道:“害在这里又怎样?”
  海大少虽在奋力而攻,但早已觉得一阵阵不可抗拒的疲倦之意,大大地损伤了他的真力。是以对方虽然未使真力,他也伤不了对方。
  华服美妇与他游斗了十数招,突然轻笑道:“妹子们,他药性已将发作,你们来吧!”
  横江蜂女们娇呼一声,嘻笑着扑上来,竟将海大少那庞大的身躯,生生地压倒在地上。姚四妹咯咯娇笑道:“大胡子,骚胡子,这次看你还凶得起来么?我非将你胡子拔光不可。”
  华服美妇突然消了面上笑容,道:“妹子们,莫要动他,先将他送到下面我的舱房里去吧。”
  姚四妹与杨八妹互相使了个眼色,别的蜂女也在旁偷偷眨着眼睛,不知是谁在轻笑道:“原来大姐看上这骚胡子了。”
  华服美妇笑骂道:“小鬼……”移步走向后舱,突又回首指着沈杏白道:“八妹,你猜猜这位相公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杨八妹转了转眼波,缓缓道:“他说他带了个病人,但这病人却分明是被他点中穴道的,而他却时时刻刻不忘瞧这‘病人’几眼,好像生怕这‘病人’会突然站起来逃了似的,所以……我说……”
  她指了指已渐变脸色的沈杏白,又指了指晕卧椅上的铁中棠,接口笑道:“他带的最有价值之物便是‘他’……”最后一个“他”字,便是指的铁中棠。
  华服美妇咯咯笑道:“八妹,你真聪明。”此刻已有许多人将海大少抬入了后舱,她也娇笑着随之而去。凌乱的房舱,突然空静下来,只剩下杨八妹与姚四妹两人。
  姚四妹瞧瞧沈杏白,又看看铁中棠——沈杏白早已情不自禁地挡在铁中棠身前,铁青的面容上满是强笑。杨八妹悠悠道:“你为了避仇浪迹江湖,却又将这‘病人’看得如此重要,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沈杏白呆了一呆,讷讷道:“这个……这个……”
  杨八妹突然娇笑道:“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乖乖的,我姐妹决不过问他的事。四姐,你说是么?”
  姚四妹咯咯笑道:“对了,你现在已属于咱们姐妹两个人了,就必须要听咱们姐妹两人的话,知道么?”
  杨八妹笑道:“这里房舱已乱,我也带你到下面去吧!”
  沈杏白道:“但……但……孟城渡头可是快到了?”
  姚四妹道:“这船不去孟城渡头。”
  沈杏白变色道:“这……这船要去哪里?”
  姚四妹道:“哪里也不去。”
  沈杏白心头打鼓,强笑道:“姑娘莫非是开玩笑么?”
  姚四妹笑道:“谁和你开玩笑?这船远看是条船,近看也是条船,船虽是船,就是走不了半尺。”
  杨八妹已笑得花枝乱颤,沈杏白也想笑上两笑,却再也笑不出来,讷讷道:“此话……此话怎讲?”
  杨八妹道:“黄河水流湍急,惟有小船可以摆渡,但这样的巨舟,走不上几丈便要搁浅……”
  姚四妹接口笑道:“所以这船根本就是摆摆样子的。就好像是在水上盖成的房子,哪里是船?”
  沈杏白只听得木然作声不得,呆呆地愣了半晌,忍不住问道:“这船既然行走不得,却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
  姚四妹道:“这船乃是我们姐妹在长江上的老家,我们姐妹由长江搬到黄河来,也舍不得丢下它,就想尽法子由陆路上给运来了。”
  沈杏白大奇道:“为何不依样再建一船,却辛苦将它运来?”
  杨八妹笑道:“这船是随便就造得起来的么?”
  沈杏白已是身不由主,只得抱起铁中棠,被这两个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的女孩子,一左一右,挟下了后舱。这后舱看来竟像是间书房,四壁书架上,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俱有,当真是百书杂陈。
  杨八妹轻轻在左壁的书架上推了两下,这书架竟悄然滑转了开去,露出一道整洁的地道。地道下便是一间间蜂房般的舱房,也不知有多少间,建筑得曲折精妙,决没有浪费半分空隙。舱房的门,都是紧闭着的,房舱中不时隐隐传出娇笑之声,最是引人动心。
  姚四妹拉着沈杏白的衣袖,入了第四间舱门。那是间极为小巧而精致的舱房,牙床、圆几、锦墩……许多件华丽的家俱安排在一间窄小的舱门里,而丝毫不显拥挤。
  沈杏白晕晕地在这舱房里度过了半个时辰(虽然在他想来只不过是片刻光阴),客厅一阵清脆的铃声由壁间传来。
  姚四妹、杨八妹面色同时变了,同时匆匆奔出了舱门。姚四妹回首道:“你好生等着,莫要乱动。”话还没有说完,她两人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舱门重又关起,沈杏白这才又想起腹中的饥饿,却又不禁大奇忖道:“她们如此惊惶匆忙,莫非出了什么事?”
  但这疑念仅在他心中闪了一闪,立刻便被他对自身的忧虑代替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听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沈杏白也猜不到是谁敲门,但却应声道:“进来。”
  只见方才那沉默的厨娘,垂首走了进来,手中托了盘酒莱,垂首放到圆几上,垂首走了出去。
  沈杏白大是欣喜感激,暗暗忖道:“只可惜我未看清厨娘的面目,不知她是美是丑,她若是美,我倒真要好好报答于她。”
  于是,片刻间他便将菜肴吃了个干净,一壶酒却丝毫未动。他平生最引为自豪的事,便是滴酒不沾。
  第一、他认为喝酒足以乱性。第二,他认为酒没有果汁的美味。
  但是,他虽然滴酒未沾,但筷子放下未久,便觉头脑一阵奇异的晕眩。他发觉不对,大惊站起,但方自站起,便又扑的倒了下去——倒下去后,便不再动弹。到如此情况,菜中竟还会下迷药,实在是他再也未曾想到的事。
  他晕倒还未到盏茶时分,那沉默的厨娘便又悄悄推开了舱门,悄悄内望一眼,悄悄走了进来。她此刻终于抬起了头。房舱里看不到日色,只有灯光,幽雅的灯光,映着她的面容,她面容竟是惊人的美。她还是惊人的年轻。但在那美丽而年轻的面上,却笼罩着一种惊人的羞色和惊人的忧郁。她仿佛曾经在一刹那间苍老了许多,她的心,仿佛曾经为一件事而碎了,所以她虽年轻,却已学会忧郁。
  走人舱房,她立刻毫不迟疑地快步走到铁中棠身前。
  她身法、脚步,也是轻脆而利落的,目光轻轻一转,便已看出了铁中棠被点的穴道。穴道既已看出,立刻便为他解开。被人点中穴道的感觉,的确是一种奇妙的经历,那和长久昏睡后醒来完全不同。昏睡后醒来还有段时间头脑不清,穴道被解开后头脑却立刻清醒。
  铁中棠霍然清醒,睁开眼来,只见自己眼前是一张美丽而熟悉的面孔,然后,他忽然想起这面孑孔竟是冷青萍。他突然震惊,翻身掠起,呆呆地望着冷青萍,却说不出话。
  冷青萍望着他微微一笑,也不说话,立刻拉起铁中棠的衣袖,毫不停留地掠出了舱房。下舱中的笑声已不复再闻,冷青萍极快地穿过静寂而曲折的窄廊,掠入了船尾那小巧而于净的厨房。炉灶旁有扇暗门,那本是倒秽水与垃圾的,开了门,距离水面已极近,有条小舟被长绳牵在水面。
  冷青萍回首一笑,道:“我先下去了。”直到此刻,她才说话,但话未说完,她已跃下小舟。
  这时已是午夜,天上郁云掩日,江上浊浪滔天。铁中棠跃上船头,宛如跃上云端——自跛足童子挥手施出迷药将他迷倒后,所有事的发生,都有如做梦一般。
  冷青萍挥手切断绳索,轻舟随浪而起,随浪而去。她摇起舟上两只木桨,奋力划向对岸。她仿佛无话可说,又仿佛不愿说话,背对着木然坐在船头的铁中棠,无言地划动着双桨。双桨激起水花,水花激在铁中棠身上,铁中棠呆呆地望着她消瘦的背影,半晌,才轻轻道:“冷姑娘,你好。”
  冷青萍也不回身,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铁中棠望着这曾经救过自己两次的痴情女子,想到她对自己的浓情深声,却又不禁想到冷家与自己的累代仇恨……船身在浪头上起伏颠沛,他心女也正如这轻舟一般,把持不定,望着她的粗布衣裙,又过了半晌,忍不住黯然道:“姑娘怎会做起这般事来?”
  冷青萍仍未回头,只是轻叹道:“我已经是被世人遗弃了的人,不做这事,叫我去做什么?”
  她是自愿来做个低三下四的人,藉身体的苦役,来减轻心头的悲痛,但却又不愿被男子所奴役。是以,自从那日她逃出了荒寺,离别了铁中棠,便四处流浪,遇着蜂女姐妹,她便投靠了她们。蜂女们对男子虽然心狠,但对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却甚是怜悯。她若不再遇见铁中棠,只怕她便会如此凄苦地度过一生。此刻她不愿回头,也不敢回头,只因她面上已泪珠纵横。
  铁中棠想到这娇纵的少女,如今为了自己竟这般落魄,心头更是悲怆,黯然道:“冷姑娘……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冷青萍黯然良久,方自幽幽道:“你放心,我知道你的苦衷,决不会跟着你,拖累你的……”
  铁中棠心头一阵激动,忍不住颤抖着伸出了手,要去扳她的肩头,他手若是触及了她的肩头,她定会翻身扑进他怀里。
  但是他手掌方自伸出,便又叹息着放了下来。
  抬眼望去,浊浪滔天,还是不到岸。
  铁中棠突然探手入怀,自一串钥匙中取下了一枚,缓缓道:“在开封广源银号里,在下存着只铁箱,那铁箱便是在下要奉赠给令姐的,此刻我将这钥匙交给你,你取出那铁箱,便毋庸再流浪了。”
  冷青萍垂首道:“你为何不交给她?我也有许久未见她了。”
  铁中棠心头又是一阵悲怆,讷讷道:“令姐……令姐她……”
  冷青萍霍然回首,变色道:“她怎样了?”
  铁中棠长叹一声,还未答话,突见远处浪上,一条舟影,星丸跳跃般,如飞驶了过来。这舟影乃是条羊皮筏子,本是水流湍急的黄河上之最轻便的行舟之物,刹那间便追上了冷青萍的木舟。冷青萍倏地变色。铁中棠凝目望去,只见那皮筏之上,影影绰绰有三五条人,竟仿佛俱都是女子。
  要知自从沈杏白点了他的晕穴之后,在那蜂女香舟上所发生的一切事,铁中棠丝毫也不知道。云沉水急,两舟眨眼间便又近了一些。
  冷青萍道:“你快弃舟逃走吧,我来挡着她们。”
  铁中棠暗忖道:“这次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要你为我受难了。”口中也不答话,霍然长身而起。
  皮筏来到近前,他才看出这几个锦衣女子竟是那横江一窝女王蜂中之人。蜂女们却不认得他。只听姚四妹在筏上戳指大骂道:“秋姑,我姐妹看你孤苦可怜,好心收留了你,你竟敢背着我们带人私逃,不要命了?”
  那圣女面容,荡妇身材的李二姐,面容冰冷,一言不发,抖手抛出了一条长索,索头乃是个小小银锚。只听“叮”的一声,银锚便已钉在木舟上,皮筏乘势急荡了过来,姚四妹振腕击出三道寒芒,直取冷青萍。冷青萍振腕挥出木桨,去挡寒芒,寒芒却早巳被铁中棠掌风震得歪了,斜斜落入河水中。
  杨八妹飘然自这李二姐身后掠出,手掌快如闪电,接住了冷青萍的木桨,只听“叭”的一声,木桨竟应手一折为二,原来杨八妹纤手之上,竟戴着双银光闪闪,仿佛是银丝织成的手套。
  冷青萍身躯骤然失去了重心,在这惊涛骇浪的轻舟上便再也站不稳身形,奋身一跃,跃起数尺。
  杨八妹冷笑叱道:“你这是找死!”袖中突地飞出一条长索,夭矫如蛇,刷地去缠冷青萍双足。冷青萍禀赋虚弱,喜静恶动,既没有练武的身子,也不是练武的性格,虽然生长在武林世家,武功却不甚高。此刻她凌空飞起,真力不济,见到长索缠来,心里已自慌了,蹴足一甩,堪堪躲过了飞索,但俯首下望,河水滔滔,却已无落足之处。
  这时铁中棠和姚四妹已各各接了十数招之多。
  水急浪猛,一舟一筏,在浪头上起伏翻滚,他两人一个立在舟头,一个立在筏上,身子也随着舟筏,高低起落,招式部位,更拿捏不准,尤其是生长在边漠的铁中棠,根本不通水性,此刻只觉头晕目眩,本有十成的武功,此刻竟是三成也使不出来。但是他掌势之快,变招之急,却足已惊人。
  李二姐以银锚长索搭住木舟,不使舟筏飘离,口中道:“四妹,你看这厮好快的手脚,可要我来助你?”
  四妹笑道:“用不着了。”又道:“喂,小伙子,咱们对你没有恶意,你为何不乖乖跟咱们回去?”
  铁中棠还未答话,突听一声轻轻惊呼,接着“扑通”一响,原来冷青萍寻不着落足处,竟已落入水中。
  铁中棠大惊之下,顾不得眼前对手,正待翻身去救。
  哪知他身形方动,便有两道银光迎面击来,光芒闪动,来势奇急,带起尖锐风声,宛如裂帛一般。
  铁中棠不愿闪避,迎掌去接,哪知这两道银光,竟是活的,突然变了个方向,斜击铁中棠下腹。铁中棠前后受敌,又不敢跃起,左掌自胁下穿出,掌心凝力,硬接身后姚四妹的招式。这一招他虽然后发,却较姚四妹先至。
  姚四妹根本料不到他手腕竟如此灵活,变招竟有如此之快,撤招已不及,只得硬生生和他拼了这一掌。她娇躯便也立足不稳,斜斜向后倒去,幸好还有李二姐在她身后,伸臂扶住了她的身子。
  但铁中棠去抓前面银光的右掌,却慢了些。他手掌方出,只听“叮”的一声,两道银光互击,斜岔分飞,却又各各划了半个弧,左右夹击而来。这银光之飞灵迅快的变化,竟使人骤眼看不出是何兵刃。
  原来这竟是杨八妹掌中的长索,而长索两端,各带着一截形如判官双笔,又似点钢枪头般的兵刃。这两截兵刃,既可分持在掌中,又可以“流星锤”“练子飞抓”这些外门兵刃和招式,飞出伤人。铁中棠本已头晕目眩,此刻眼前银光闪动,眼睛更是有些发花,是以举掌出招,便慢了一些。只见两逼银光左右交击而来,分击他左右双颊上的“太阳双穴”,他弓腰仰面,双臂乍分……哪知他招式骤变,这两道银光招式竟也变了,突地由两变一,“白虹贯日”满带劲气,直击而下。
  铁中棠临危不变,双掌急收,“童子拜观音”,他竟敢以这招粗浅的招式,以一双铁掌,去抓银光。
  但他却忘了,自己身在舟上,与陆上动手迥然而异,一个浪头抛来,轻舟急荡而前,他身子也跟着被抛上,整个胸膛,便全身在那银光带起的劲风之下,倒仿佛是他自己送上去挨打似的,眼见再已无法闪避。
  他几次出招变招,甚至比双目交睫还快几分,此刻距离冷青萍落水,不过仅有一句话功夫。而姚四妹正跌人李二姐的怀抱,李二姐左臂接住了她,右臂气力便弱了些,长索一松,舟筏便被浪头打得分开数尺。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
  银光击向铁中棠,浪头抛来,铁中棠身子迎向银光,舟筏乍分。银光触及铁中棠,杨八妹身子也被抛开。
  她掌中“亮银双飞叉”,虽然扫及铁中棠衣衫,但气力已被消去,仅只将铁中棠惊得出了身冷汗。
  水流湍急,冷青萍身子还载沉载浮地飘在水面。原来她也不识水性,自然被浪头打得离舟更远。她举起双臂,挣扎着要搭上船舷,但却力不从心。风声激荡,水声激荡,她不由自主所发出的一阵阵挣扎呼救之声,夹杂在水声风声中,闻之更是凄厉哀恻。
  铁中棠避开银叉,再也顾不得别的,又待翻身去救。
  但李二姐左臂一紧,皮筏又自急荡而来,杨八妹、姚四妹,又困住他,使他抽身不得。铁中棠眼看这蜂女的武功,实在不是自己的敌手,他算来算去,三五招之内便可将她们击落水中,但这些招式,他却偏偏使不出来,纵然使出来了,也仅是徒具形式,精神、部位、时间,气力都差得远了。要知力能举千钧之人,若是晕了船,便是十斤也难举起。铁中棠力不从心,又急又怒。
  只听姚四妹冷冷笑道:“你若发誓答应我们,乖乖地随我们回去,我姐妹就将她救起来。”
  铁中棠咬紧牙关,奋力击出三招。风声水声中,呼救之声已渐渐微弱。
  杨八妹冷冷道:“这可不是我姐妹见死不救,而只是你见死不救。”双腕动处,银叉急攻五招。
  姚四妹笑道:“对了,只要你答应,杨八妹一伸手,就可救她回来了,其实,我姐妹对你又没有……”
  铁中棠突然大喝一声道:“罢了!”
  姚四妹扬眉道:“你答应了?”
  铁中棠道:“答应了。”语声中他垂下双掌,杨八妹掌中“亮银双飞叉”便已轻轻点中了他胸前“乳泉”、“将台”、“期门”三处穴道。
  他为了要救冷青萍,那蜂女们纵然立刻将他带回杀死,他也认了。要知他头脑冷静,心智深沉,所做的决定,决不是为了一时冲动,是以他若是下了决心,所有的后果便都不再顾及了。
  却听姚四妹眼波转处,冷笑道:“这秋姑吃里扒外,咱们为何还要救她?不如让她淹死算了。”
  杨八妹道:“但咱们已答应了他。”
  姚四妹道:“答应了也不救,他又能怎样?”转目望去,只见铁中棠双目紧闭,面上冷冷冰冰,那坚毅的面容,宛如石雕的神像般带着一种冷漠的魅力。
  姚四妹尚未想到这少年到了此刻,面上竟无怒容——她怎知铁中棠竟是从不对无能为力之事空自激怒的。
  她转了转眼波,突又笑道:“算了,救起她吧,我只是闹着玩的。咱们答应别人的话,怎能说了不算。”话犹未了,杨八妹长索已自抛出。
  此刻冷青萍的身子已几乎要完全沉落,只剩下两截肘还露在水面上,十指屈伸,惨不忍睹。杨八妹飞索下去,竟不偏不倚地缠住了她手腕,她手腕一翻,便死死地抓着了那银叉,再也不肯放松。于是杨八妹挫力收索,便自泅水中将冷青萍提了起来。
  她此刻早已昏迷不省人事,牙关紧闭,面如黄纸。杨八妹将她放在皮筏上,姚四妹也已将铁中棠搬了过来。
  李二姐纤足微抬,踢起了银锚,三人各自筏上取起只奇形木桨。这三个女女,水性俱都无比精熟,竟将这皮筏在急湍的河水上划得逆波而上。那姚四妹手中划桨,眼皮却痴痴地望着铁中棠,到后来忍不住轻笑道:“喂,你这人,叫什么名字呀?”
  铁中棠紧闭着眼睛,也不答话。
  姚四妹又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呀?我又没有点住你的哑穴,你怎的就变成了哑吧?”姚四妹纤细的眉尖,突然斜斜飞了起来,冷冷道:“你不理我,莫非是看不起我?你再不说话,我就将她一足踢到河里去。”
  铁中棠霍然睁开眼来,目中怒火,暴射而出。
  姚四妹冷笑道:“你要怎样?你能怎样?”
  铁中棠终于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无可奈何地叹息着道:“在下铁中棠,姑娘你还要怎样?”
  姚四妹两只圆圆的眼睛,突然眯成一线,瞅着铁中棠轻轻道:“我呀,我要你……”噗嗤一笑,住口不语。
  李二姐也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啐道:“老四,我看你呀,你还是少说些话,多卖些力吧,大姐还在等着哩!”
  姚四妹掌中木桨果然划得快些了,但眼睛仍瞬也不瞬地瞅着铁中棠,突然伸出玉趾,在铁中棠身上轻轻踢了一下。
  李二姐笑道:“鬼丫头,你看你这爱俏的毛病,到何时才改得了哟?”姚四妹银牙咬着朱唇,只管嗤嗤的笑。
  杨八妹始终沉着脸,目注着前方。她年纪虽最轻,但别的蜂女却似乎都有些畏惧于她。此刻她忽然回过头,沉声道:“到了!”
  低云水雾间,果已现出那艘庞大的船影。虽在白昼之中,但这艘船上,却仍然是灯火辉煌,映得四下河水,也闪闪发光。船头影影绰绰站着条人影,也不住向远处眺望,见到皮筏破浪而来,突然转身奔人了船舱。皮筏靠近,姚四妹抢着将铁中棠抱了上去。她抱得那么紧,铁中棠只得暗叹一声,闭起眼睛。船舱中人影幢幢,但却寂然不闻声息。
  姚四妹眼皮一转,附在铁中棠耳边,悄悄道:“我先解开你两处穴道,让你自己走进去……”突然张口在铁中棠耳垂上轻咬了一口,娇笑道:“小鬼,你看我多疼你!”反手两掌,解开了铁中棠两处穴道。
  铁中棠心里也不知是笑是怒,双足落地,双手却仍不能动弹,身上也软软地没有半分力气。只见姚四妹已消去了面上的笑容,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鬓发,昂起头,大步向船舱走了过去。
  铁中棠心头一动,暗忖道:“这女子此刻如此装模作样,莫非是船舱中又来了什么人不成?”
  姚四妹却已走到舱门,半掀垂帘,沉声道:“大姐,那厮已被我抓回来了,此刻是否让他进来?”
  船舱中立刻有人应声道:“带他进来。”
  姚四妹回转头,轻轻招了招手,悄声道:“来吧!”
  铁中棠脚步微微迟疑,方自缓步走了过去。他此刻算定船舱中必有人来,但却猜不出究竟是谁。
  姚四妹轻喝道:“来了!”纤手扬处,霍然掀起垂帘。
  明亮的灯光,水一般无声地自掀起的重帘里涌了出来,映照着铁中棠坚毅的面容,笔挺的身子。船舱中许多道明媚的眼皮,也随着灯光,聚集在铁中棠身上,这许多双美丽的眼睛,立刻全都睁得比通常大了。
  铁中棠的目光,却冷得像冰一样,但却仿佛不知有多少潜力,隐藏在这一双冰冷的眼睛中。他目光似乎没有怎么移动,但船舱中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面容,每一个动作,却已都不能逃过他的目光。只见这被海大少打得凌乱了的船舱,此刻已恢复了原来的整洁与精致,只是将那柔和的灯光,拨得远比方才明亮。蜂女们围绕着那华服美妇,坐在船舱左方,船舱的右方,也有三个锦衣少女斜倚坐在锦墩上。轻佻的蜂女们,神情已变得十分紧张慎重,然而这三个锦衣少女,态度却是那么悠闲而懒散。
  铁中棠再也想不到这三个锦衣少女中竟有个是水灵光。
  就在他与水灵光眼波相遇的一刹那之间,他石像般的面容,才有了些轻微的变化,但却轻微得令人难以觉察。而水灵光,却已忍不住长身站了起来。她虽然尽力抑制,却也掩不住面上的惊喜之色。
  华服美妇目光微转,笑道:“姑娘们说的可就是他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她左边的锦衣少女却含笑道:“花大姑,想不到你倒老实得很。不错,我姐妹要的就是他!”
  华服美妇花大姑笑道:“花大姑什么时候在姐妹群中说过谎的?何况是‘鬼母’座下的姐妹们来了。”
  那锦衣少女,正是“鬼母”门下的“七魔女”之首,她笑道:“我易冰梅说话也最干脆,你让咱们带他回去,咱们什么事都不追究。”
  花大姑转了转眼皮,笑道:“妹子,我仿佛只说过我们这里有这样个人来,却未说过要放他走,是么?”
  易冰梅面色立刻变了,面上笼起寒霜。
  花大姑却只当没有瞧见,含着笑道:“易姑娘是干脆人,花大姑做事也不喜拖泥带水。鬼母前辈问咱们要人,咱们本该立刻交出来,但这少年的来历却有些奇怪,每个人都拿他当宝贝似的,所以我的妹子们,也就舍不得让他走了,我若答应了易姑娘,在她们面前如何交待?”
  水灵光睁大眼睛,道:“那……那么你……你……”她心里一急,话又说不出了。
  花大姑笑道:“好妹子,你话说不清,还是让易姑娘说吧!”
  水灵光噗的坐下,眼睛里已气得泛起泪光。她自小逆来顺受惯了,虽然受了气,也容忍下来,虽然此刻她已大可不必容忍了。
  易冰梅寒着脸,还未说话,另一个魔女却笑着站起。
  她并不轻易说话,面上始终含笑,此刻她笑着道:“花大姑,你若不放人,却又教我们怎么对家师交待呢?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娇怯的身子,软绵绵的语声,纤腰一摆,瘦如黄花。“横江一窝女王蜂”虽然也都是尤物,但见了她这副楚楚动人的样子,心里也不觉又怜又爱又恨。
  花大姑笑道:“哎哟,怪不得人家说易清菊比菊花还美,就连我见了,也不忍心拒绝姑娘你的话。”
  易清菊甜笑道:“那么,大姑你是答应放他了么?”
  花大姑道:“我若是放他,我妹子要怪我,我若是不放他,姑娘们更要恨我,那么……不如这样吧……”她面上笑容更温柔,接道:“姑娘们就在这里露两手功夫让我妹子们瞧瞧,也好教她们心服。”
  易清菊笑道:“哎哟,花大姑说来说去,原来是要咱们姐妹献丑呀,那还不容易,大姑你早吩咐一句不就得了。”
  花大姑笑道:“吩咐不敢,只不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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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9:08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回 蜂女飞兵

  那姚四妹突然走了出来,接口笑道:“大姐,不如就让妹子我陪易姑娘走两招吧,妹子若侥幸胜了,就让这位公子陪着我好么?”
  易清菊柔声笑道:“你若败了呢?”
  姚四妹秋波一转,咯咯笑道:“妹子我若是败了,就让别的姐妹再陪两位易姑娘走几招。”
  易清菊娇笑道:“哎哟,好姑娘,你们真聪明呀,这样说来,便宜岂不是都让你姐妹们占了么?”
  姚四妹笑道:“好姐姐,你看我年纪轻,就让我一招吧!”
  易清菊笑得花枝乱颤,道:“好是好,就只一样不好。”
  姚四妹道:“什么不好?”
  易清菊柔声笑道:“你这样水造似的一个人儿,姐姐我若是失手伤了你,心里该多么难受呀!”
  姚四妹摇了摇头,娇笑道:“不会的,我知道姐姐你心地最好,绝对狠不了心伤人的。”
  立在舱门铁中棠身后的李二姐,轻轻以手肘碰了杨八妹一下,附耳笑道:“咱们若没有姚四妹,当真还不知谁来对付这易清菊呢!”
  杨八妹淡淡笑道:“有了姚四妹,也未见能对付得了。”
  只听易清菊轻轻笑道:“是呀,真狠不了心伤你,咱们就好歹试试看吧,但……咱们在哪儿动手呢?”
  姚四妹眼波转动,亦自笑道:“反正是咱们姐妹闹着玩的,哪里动手,不部一样么?就在船头吧!”她也不等别人的答复,纤腰微拧,便已走出舱门,走过铁中棠身侧时,她还不忘在铁中棠身上轻轻拧了一下。船头也不过只有三五丈方圆,姚四妹却又以白垩在船头画了约莫一丈五尺方圆的一个圈子。
  易冰梅悄语嘱咐道:“这妮子鬼得很,你要小心了。”
  易清菊笑道:“她还鬼得过我么?”
  水灵光却已凑到铁中棠面前,似乎想说什么,但见到还有两人立在他身后,终于只是轻轻一笑,说了句:“你放心……”便随着众人走出来了。
  姚四妹拍掉手上的白粉,回首笑道:“咱们姐妹就在这圈子里走两招好么?谁若出了圈子,就算输了。”
  花大姑暗笑忖道:“四妹当真聪明,她知道鬼母魔女个个心狠手辣,就先划下这圈儿,自己若不敌,只要往圈外一跳就得了,绝不致伤了性命,再加上她那兵刃,动手又先占了便宜。”思忖之间,自然笑着赞成。
  易清菊眨了眨眼睛,竟也未反对,就笑着走入圈子。
  姚四妹娇笑道:“易姐姐,你不用兵刃么?”
  易清菊笑道:“好妹子,你只管用吧!”
  姚四妹躬身笑道:“多谢姐姐。”话声未了,袖底突然飞出两道银光,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上打易清菊肩头,下打易清菊膝弯。
  原来蜂女们用的兵刃,俱是一条长索头所缚之物,有的形如笔架,有的形如银锚,姚四妹这件,却是两枝月牙银钩,下带护手。这种兵刃飞出可作远攻,撤回便可近守,有暗器之刁,却无暗器之短,此刻一招两式击出,当真是快如闪电。
  易清菊笑道:“哎哟,好厉害的小蜂子,说打就打呀!好,姐姐让你三招。”纤腰一拧,轻轻避过。
  花大姑暗喜忖道:“她若是抢手回攻,逼得四妹兵刃无法施展,还有胜望,此番她若是被四妹抢开招式,就眼见要被逼出圈子了。”
  只见姚四妹纤腕一抖,银光回旋,左打“雪落寒梅”,右打“寒梅吐艳”,下面紧接着便是“三春飞絮”、“缤纷桃花”,这两招过后,这双“亮银飞钩”才算完全施展开来。要知道这种外门软兵刃惟一的短处,便是在急切之间,不易施展得开。此番易清菊说要让她三招,正合了她心意,她大喜之下,便放心施展。
  哪知易清菊突又娇笑道:“哎哟,三招让不成,就让你两招算了!”笑语声中,娇怯怯的身子,白银光中直穿而入。
  此刻姚四妹一招“寒梅吐艳”力道已竭,下招“三春飞絮”还未传出,旧力已死,新力未生,正是空门。姚四妹大惊之下,易清菊却已抢入她眼前的空门之中。亮银飞钩打远不打近,易清菊左掌轻伸,便已搭住了中段的长索,右掌轻飘飘拍向姚四妹胸膛。姚四妹心中惊恐,面上却仍带着笑容,咯咯笑道:“好姐姐,我上了你的当了。”飞起一足,回踢易清菊手腕。
  易清菊右掌变拍为切,下切姚四妹足踝,左掌已挫断了那条长索,只听身后风声尖锐,原来另一枚银钩,已自她身后划回,姚四妹跟招竟也是“鸳鸯双飞”,右足落下,左足跟着飞起,一招三式,夹击而出。易清菊神不乱,头也不回,身子突地向前下俯,右掌已托住了姚四妹左足,只听得头顶“飕”的一声,银钩已划空而过。此刻她只要手掌轻轻一送,姚四妹便要翻身跌倒。
  但姚四妹却已接住了那掠空飞回的银钩,手掌一伸,纤纤四指,便插入了银护手,只留下姆指环扣在中指之上,手腕一反,横划易清菊肩头,易清菊若是将手掌送出,自己也少不得要伤在这银钩之下。
  她两人俱是身材窈窕,娇笑满面,但招式却都是又快又准,又狠又辣,刹那之间,便已换了几招。众人方自看得眼花缭乱,不想两人竟已成了这种局面,只听“当”的一声,已有一条人影凌空飞出。原来就在方才那间不闻发的瞬间,姚四妹掌中“亮银飞钩”还未切下,易清菊却又反手接着了另一枚银钩。这枚银钩长索被她捏断,索头一端在她掌中。
  此刻她左掌接着银钩,右掌向前一送,身子乘势向右倾倒,姚四妹右掌银钩切下,恰恰被她左掌银钩接住,两钩相击,“当”然而响。姚四妹身子一震,立被抛出,身子便被抛得凌空飞起三丈,还收势不住,眼见便要落入急流。
  众人惊呼声中,已有一道银光,自杨八妹手中长虹般飞起,又是“叮”的一响,飞叉搭上了银钩。姚四妹手腕藉势,凌空翻了个身,头下脚上,燕子般直飞回来。她虽然败了,但此刻身形翻转之轻灵美妙,仍不禁令人喝彩。水灵光忍不住脱口道:“好!”
  哪知姚四妹双足方自落到船头板,身子突又一个踉跄,竟似立足不稳,杨八妹“飕”的窜过去扶住了她,变色道:“四姐,你怎么了?”
  只见姚四妹面色已变得煞白,额上也已疼得流下冷汗,颤声道:“我……我的脚,只怕已不……不中用了。”
  杨八妹大惊,俯身查看,只见鲜血已透出了姚四妹的锦缎蛮靴,毋庸脱下靴子,也知她踝骨必已碎了。
  蜂女们悚然变色,易清菊却仍然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笑嘻嘻道:“哎哟,好妹妹,是不是我下手太重,伤了你呀?”她轻轻打了自己手掌一下,接口道:“我这只手真该死,连轻重都不知道,幸好伤了脚,还没有伤了她如花似玉的脸蛋……”
  花大姑霍然站起,强笑道:“你虽未伤她的脸蛋,但一个大姑娘,脚若是跛子,怎么嫁得出去呀?”
  易清菊咯咯笑道:“那倒没有关系,我九弟也是跛子,这位妹妹若是跛子,正好和我九弟凑成一对。”
  易冰梅在一旁冷冷接道:“我那九弟虽跛了,但心计却是干灵百巧,若不是他,咱们还找不到这里。”
  木然远远立在门外的铁中棠,安然放下了一些心事:“原来是他提出的线索,她们才会寻来这里。他若未死,冷青霜想必也不会死了。”一念尚未转完,船头已自情势大变。
  蜂女们齐都窜了出来,将易家姐妹围在中间。
  易清菊仍然笑道:“怎么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也会群殴?花大姑,这就是你教出来的么?”
  花大姑笑道:“谁教你伤了咱们四妹呀!她们就是要群殴,我这做姐姐的,也没有什么法子。”
  姚四妹伸手一抹额上冷汗,挣扎着笑道:“好姐姐,你们都别想走了吧,好歹先赔我一只脚来。”
  易清菊笑道:“好,我赔你!”和水灵光打了个眼色,双掌倏然飞出,掌影缤纷间分打三个蜂女六处要穴。
  水灵光却已轻轻飘掠到铁中棠身前,急挥数招,逼退了铁中棠身前的李二姐,口中道:“你伤在什……什么穴道?”
  铁中棠道:“相门……”
  水灵光口中说话,手上不停。她招式虽不狠辣,但却轻灵迅急无比,将再次攻来的李二姐,又逼了回去,右掌闪电般挥出,去解铁中棠穴道。哪知铁中棠面色却突地一变,已有两缕锐风,自铁中棠身后袭来。
  铁中棠大惊叱道:“灵光,闪开!”不想水灵光宁可自己负伤,却要先将铁中棠穴道解开,竟然不避不闪,手掌原式拍出。她禀性虽柔弱,但痴情却固执。
  铁中棠大惊之下,双腿突地向下扑倒。他功力虽失,但临敌经验,判敌出手之方位,仍不差毫厘。水灵光不由自主,手掌随着转下,身向前俯,两道银光,便堪堪自她头上擦过,但铁中棠的身子,却已又被李二姐拉开,而那飞灵闪变的银光,便立刻将水灵光绊住。她左冲右突,冲向铁中棠,但良机一失,便已不再来,她竟再也抽身不出。
  那边易清菊身形翩翩,游走在蜂女们八件兵刃之间。船头地位,终是有限,这些蜂女生怕自己的兵刃互相牵制,也不敢使出长索飞刃。但是她们的兵刃既可飞出伤人,亦可持在手中。此刻,一双弧形剑,一双点穴叉,一双判官笔,一只银光钩,团团围住了易清菊,但见银芒如雨,但闻“叮当”之声相击,有如仙乐一般。
  易冰梅却飞身逼近了花大姑,目光凝注,冷冷道:“让小妹妹们在船头动手,咱们两人到舱里去。”
  花大姑回头深深望了她半晌,轻轻笑道:“就在这里又有何妨?”
  易冰梅道:“我与你动手之间,可有别人出手相助?”
  花大姑笑道:“还有谁来相助?”
  易冰梅目光转处,只见除了受伤的姚四妹,以及拉着铁中棠的李二姐外,别的蜂女,果然已都被绊着,她口中不再说话,目光瞬也不瞬,脚步更逼近了花大姑。
  花大姑笑道:“你我都是做大姐的,便该拿出做大姐的样子来,拳打脚踢地动手,岂非让人见了笑话?”
  易冰梅道:“如何动手,但凭吩咐。”
  花大姑轻笑道:“来!”颀长的身子,突然凌空而起,掠向那张起的船帆,锦衣飞舞间,她已飞掠了帆头横木的左端。
  易冰梅暗中微微皱眉,身子却跟踪而起,掠上横木右端。仰首望处,只见矗立在低云水雾间的巨帆之上,婷婷卓立着两位锦衣仙子,衣袂飘飞,仿佛要乘风而去。巨帆因风而动,两人相对凝立。
  易冰梅道:“比什么?”
  花大姑伸手一指高出帆头犹有丈余的船桅,道:“你我谁先抢上这船桅,便是谁胜了。”
  易冰梅淡淡一笑,道:“若是谁也抢不上呢?”
  花大姑轻笑道:“活着的就算胜了。”
  易冰梅道:“何时开始?”
  花大姑道:“你我两人走到中央,互相一掌,掌声响时,便是开始。”
  易冰梅笑道:“好!我这一掌若是将你震死,就不必比了。”
  花大姑咯咯笑道:“易姑娘,你真聪明!”
  如此凶险的生死拼斗,在这两个看来弱不禁风的美人口中,说来竟宛如儿戏一般,三言两语,便决定了。要知道这种拼斗,看来虽是新奇有趣,其实却是生死俄顷,两人都必须将自身全部的武功、智慧、潜力,全都倾尽使出,孤注一掷,谁也不能存有半分侥幸之心。只要谁的内力轻功,拳剑掌法,暗器手法,心智机变比对方弱了一分,谁便要丧身在这场别开生面的比斗之中。
  只见两人脚步缓缓移动,走向横木中央。两人的面上,虽仍都带着笑容,但目光已都甚是凝定。两人脚步每动一步,距离每近一寸,这凝重之意便又沉重一分。到了两人身形之间,相隔已仅有两尺,无论是谁,已可伸手够及对方掌指,两人面上的笑容,便突地消失不见。
  易冰梅缓缓推出了手掌,纤纤手指,美胜春葱,但在这春葱般的手掌中,显然凝聚了无比惊人的力道。
  花大姑凝注着手掌的来势,突又轻轻一笑,道:“好美的手!”手掌跟着笑声闪电般的拍出。其实用“闪电”两字,似乎还不够形容她出掌之快。只见她食、中、无名三指的指尖在易冰梅小指关节处轻轻一拍,掌声“勃”的一响,身子便掠空而起。
  易冰梅空白凝聚了满掌真力竟未用上,要知小指关节处乃是人手上力道最弱之一环,等到易冰梅真力逼出时,花大姑身子已跃起数尺,眼见便要跃上船桅。这蜂女之首的心计,当真是胜人三分,她明知易冰梅要以掌力与她相争,便避重就轻,出了奇兵。
  船头上众人,只有铁中棠能抽暇仰望。此刻他见到这情况,心头一跳,暗忖道:“好厉害的花大姑,此刻易冰梅若想不败,只有一个法子……”
  这心念一闪而过,就在这稍纵即逝的一刹那之间——
  易冰梅掌势突转,“砰”的一掌,击在船桅上。
  这一掌她本乃蓄势而发,力道是何等惊人,那粗如碗口的船桅,竟被她这纤纤玉掌生生砍断。激厉的掌力,震得丈余长短的船桅,斜斜飞出数尺,凌空翻了个身,笔直落下,“噗”的插入了船舱顶上。
  花大姑身形凌空,堪堪搭上桅头,巨桅已断,她不但失去了目的,也失去了落足之处,身躯骤然失力,只得凭空落下,心中却不禁暗赞:“好个聪明的女子。”
  铁中棠亦不禁暗中赞叹:“想不到她竟真的能在这刹那之间,想出这惟一方法!她若稍迟一分,便要输了。”
  只见易冰梅不等花大姑身形落下,双掌立又推出,激厉的掌风,狂涛般击向花大姑身上。花大姑凭空哪有着力之处,直被这掌风震得斜飞而出,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向船舷边、河水中落了下去。易冰梅却再也不望她一眼,转身掠向插在舱顶的船桅。
  花大姑心中暗道一声:“不好!”突地飞起一足,踢在船帆上,立刻踢破了船帆,足尖便勾起船帆。她身子便以这勾着船帆的足尖,作为重心,风车般一转,再藉着这一转之力,箭也似的向易冰梅窜去。
  易冰梅身形未落,花大姑已凌空扑来。她大惊之下,折腰回掌。
  只听“砰”的一响,四掌相击,两人竟凌空换了一招。这一次花大姑乃是藉力扑来,易冰梅却是下坠之势,掌力相击,自然吃亏,竟也被花大姑的掌力震得斜斜飞开。花大姑竟也不再望她一眼,转身扑向断桅。哪知道她身形方动,眼前便又有五道寒芒袭来。
  原来易冰梅双袖之中,俱都藏有暗器,她身子虽斜斜飞出,但手腕一偏,便已将暗器击出。花大姑身形微顿,挥掌击落了这五道寒芒,但立刻跟着又是五道寒芒,带着风声划空而来。易冰梅在危急中击出了这两筒暗器,虽然并不甚准,但无疑却已阻遏了花大姑前掠的身形。花大姑虽能轻易地击落暗器,但等暗器完全被她击落时,易冰梅便已窜了回来,双掌带风,急攻而至。
  眨眼之间,两人便已拆了十数招。两人的掌法,俱是奇诡迫急,但脚下却不约而同地移向那迎风微微摇曳在舱顶之上的断桅。
  要知她两人不但武功旗鼓相当,心智亦是势均力敌。两人俱都知道,那船桅虽断,但自己若是能掠上断桅,亦应仍算自己胜了,是以准也不愿让对方逼近那断桅一步。
  铁中棠目不交睫,当真是看得惊心动魄。他经历的凶险虽多,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紧张激烈的比斗。就在这短短不到两句话的功夫,她两人已不知各各在胜负之间翻过多少次身子,而每一次胜负的分际,俱有如白驹过隙,迟不得半分。
  只见花大姑掌影翻飞,有如狂风落叶般,一连施出“百鸟朝风”、“狂蜂戏蕊”、“三春飞絮”三招。这三招连绵不绝,如飞絮,如游丝,俱是飞扬灵幻的招式。但在这三招过后,她双掌突地推出,招式已由飞灵变为刚猛,宛如其声潺潺的小桥流水,忽地变为澎湃突发的山洪。
  但她的这一招招式虽猛,其实却已作退势,正是欲退先进,只要易冰梅身形略闪,她便扑向断桅。哪知易冰梅竟也以攻御攻,突地自她掌风中穿入一招,纤纤玉指,如戟如剑,直点她小腹。这一招奇诡阴狠,只有女子对手时,才会施出,江湖上的豪杰,若非下五门贼子,纵在危急中,亦不愿使出这种招式。
  花大姑极少与女子对敌,骤然遇着此招,心头不禁一惊,又不知这一招还有多少厉害后着。刹那间她无心思索,更不愿与对方两败俱伤,当下掌势一沉,迎了上去,突觉对方掌锋带着一股凌厉之至的内力,她手掌触及对方掌锋,便被吸住,心头更惊:“她竟要与我以内力相拼?”别无他策,只得运功与易冰梅内力相抗。要知道这种内力相拼,一经用上,便大多数是不死不休之势,江湖中除了真有深仇大恨之人谁也不愿如此相拼。
  铁中棠见了这种情况,心中不禁暗叹一声,知道这易冰梅必也是个性情僻傲,好胜心极强之人。他也知道这两人此刻拼上内力,便绝非一时半刻间能分出胜负,当下转过目光,去看船头战局。
  船头上银光闪击,分散两团。易清菊以一敌四,身形纵横于八件银光闪闪的外门兵刃中,轻灵之势,已渐缓慢,显然非常吃力。围住她的四个蜂女,神情轻松,不住嘻笑道:“姐妹们,莫要伤了她的性命,只将她脚踝捏碎就算了。”
  姚四妹抱着脚踝,也不去疗伤,却恶狠狠地在旁观战,此刻放声道:“还要加些利息,要两只脚。”
  易清菊咯咯笑道:“好妹子,你们不怕我的兄弟姐妹问你要利息么?”掌劈指点,突然闪电般攻出七招。蜂女们果然不再笑了,她们想到此刻纵然战胜,但后果却有些不可收拾,心里都不禁担下心事。
  那边水灵光力敌两人,已拆了数百招之多。
  她生涩的招式,已渐渐精巧熟练,那两个蜂女只见她身形飞掠,往来如电,抽空攻出一招,招式更是奇诡凌厉。幸好她所攻的招式,虽奇诡而不辛辣,虽凌厉而不狠毒。但饶是这样,蜂女们也已落了下风。
  要知水灵光生长于那穷凶险恶的沼泽绝壑之中,时时刻刻,都想飞渡而上,练习轻功之勤之苦,自非别人所能想象,是以她与人动手,难免要吃交手经验不多的亏,但轻功身法,倏忽来去,教别人根本无从捉摸,招式纵然弱些,却也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铁中棠凝目而望,心头又是惊喜,又是叹息。三百招过后,那两个蜂女已吃不消了,齐地轻呼道:“姐妹们,你们过来一个,帮帮忙好么?”
  那正与易清菊交手的杨八妹,果然纤腰微拧,窜了过来。
  船舱顶上的易冰梅与花大姑,四掌相交,鬓边额角,已渐渐开始流出了水雾般的汗珠。两人四目相对,瞳孔都渐渐放大了,足下也不住咯吱作响,幸好船舱做得坚固,否则早已在她两人足下崩裂。
  此刻她两人已将所有思念全部抛开,一心只想着如何去击倒对方,如何先触达那段断桅。铁中棠望着船头上、船舱顶的生死搏斗,面上虽无表情,但心头却甚是激动。这些人本来素无恩怨,此刻生死相拼,竟全都是为了他。结果如何,谁胜谁负虽难以预料,但无论胜负双方,都显然要为他背负起极为沉重的担子。他与这些人也素无恩怨,除了水灵光……
  而水灵光此刻却又已落在下风了。杨八妹沉稳辛辣的招式,忽远忽近的飞叉,在蜂女群中,最为出色。而此刻这出色的身手,已逼得水灵光身形常常不得不投入另四件兵刃所带起的银光漩涡中。她虽能仗着无比轻灵的身法,逃过无数危机,但是她那虽轻灵但却柔弱的招式,却成了她交手对敌时的致命之处。
  铁中棠面色开始动容。他目光已不再去看别人,只随着水灵光的身子打转。水灵光每次遇着险招,他不禁变色;水灵光每次放过了取胜的机会,他便不禁暗中叹息——他对水灵光那份真挚的情感,始终深深埋藏在心中,直到此时此刻,才流露出来。
  但是他全身功力已然被制,眼见着水灵光的急难,无法解救,而水灵光却曾在他急难时解救过他。——若不是水灵光,他只怕早已死在那沼泽绝壑之中。他深深吸了口气,暗暗自语:“我必须设法……必须设法……”但此时此刻,除了天降神兵外,别的还有什么方法?
  李二姐也全神贯注在那三场惊心动魄的比斗上。河上风声,与兵刃破空所带起的锐风,混合成尖锐而奇异的声响,再加上流水呜咽,听来更是断肠。
  铁中棠的脚步,突然开始缓缓向船舷移动。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已唤起智慧之光。
  突听“卟通”一声水响。李二姐心中微微一动,回过头,已看不到铁中棠。她大惊之下,急地掠到船舷,船舷边的河水,水波粼粼,漩涡未息,铁中棠赫然竟已跃入了水中。
  李二姐面容变色,脱口大呼道:“不好了,他跳下去了。”
  正在动手相拼的少女们,心头全都一跳,高声问:“谁?”
  李二姐双目圆睁,道:“那……铁……”她话未说完,只听兵刃击风之声顿息,满天五色衣袂飘动,易清菊、水灵光以及蜂女们都掠去船舷。
  她们果然不出铁中棠所料,谁都不再动手了。
  ——铁中棠知道此刻惟一解救水灵光之策,便是如此,所以他只得牺牲自己,跃入了水中。水流湍急,一泻千里,蜂女们虽然俱知水性,但却没有一人敢下水相救,而跃下水中的铁中棠,却始终不见浮起。
  水灵光玉容惨变,颤声道:“你……你们……”
  蜂女们回首望望她,仍然没有动作。
  水灵光突然冲过去,也要跃下水去,却被易清菊急地抱住了她,沉声道:“妹子,你会水么?”水灵光玉齿紧咬朱唇,闭起眼睛,摇了摇头。
  易清菊顿足道:“傻孩子,你不会水,怎能救他?”
  水灵光双目之中,突然泉水般涌出泪珠,颤声道:“我……我不能眼看他……他一个人死……我不能。”
  易清菊紧紧拉住她臂膀,死也不肯放松,口中却恨声向蜂女道:“你们都是死人么?为什么不下水去救人?”
  只听有人冷冷答道:“我们与他有什么交情,为什么要冒着生命的危险,下去救他?”
  易清菊不知这话是谁说的,只是不住恨声咒骂:“好狠毒的女人,你!你们竟忍心见死不救?”
  又听李二姐叹道:“他若也不识水性,必然跃下去就死了,我们跃下救他,最多也不过能捞上他的尸体而已。”
  水灵光满面痛泪,嘶声喊道:“他没有死,他没有死……他……他永远都不会死的……。”
  突见杨八妹一言不发,走向船舷。
  李二姐皱眉道:“八妹,你要做什么?”
  杨八妹铁青着面容,冷冷道:“救他。”
  李二姐道:“你疯了?你虽会水性,但这黄河的水,岂是长江可比,你何苦冒险下去……”
  杨八妹却再也不望她一眼,纵身跃入了水中。
  水灵光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流泪道:“求苍天多多保佑他,他……是个好人,不能死的。”
  易清菊双拳紧握,指节已握得发白。
  水灵光流着泪道:“那位姑娘亦是位好人,姑娘,你无论救不救得起他来,我都永远感激你。”只有那边的易冰梅与花大姑,四掌相抵,尚未放松。
  她两人已听到此地生变,但两人谁也不肯松手。
  只因两人此刻俱已将全身功力凝集在掌上,一面保护自己,一面进逼对方,谁若先将内力撤去,在一刹那间,对方的内力便将全面涌来,那时便有如黄河溃堤,不可收拾,除非两人同时罢手,但两人却谁也不敢冒这一刹那的危险,是以两人虽也惊惶焦急,但手-亡却欲罢不能。
  这时,突地有——缕风声,破空急来。急风中夹着一点黑影,“波”的击上了那段断桅。断桅上立刻爆起了火焰,鬼火般将断桅燃烧了起来。
  易冰梅、花大姑齐地心头大惊,不知怎么一来,两人四掌,突然分开——要知她两人方才掌虽未分开,但心头惊惶焦急,内力无形中渐渐减弱,此刻再经这突然震惊,内力便不知不觉地完全消竭,内力一消,掌便也分开。她们全力相拼,为的只是争上断桅,而断桅此刻却燃烧了起来。
  两人齐地呆了一呆,只见风助火威,火势更大,两人不约而同挥出了掌风,将燃烧的断桅震人了河水中。花大姑望着易冰梅苦笑一声,道:“你我两人,空白拼了半天性命,却到底谁也没有抢上这桅头。”
  易冰梅轻轻一叹,没有说话。
  也就在此刻,黄河下流,已有一只轻舟,逆波而上,船头上卓立着一条高大威猛的身形,厉喝道:“快将海大少放出来,否则老夫的霹雳烈火弹,便要将你们这条船毁去了。”呼声随风而来,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花大姑微一皱眉,道:“霹雳火这老儿竟来了。”
  他身穿黑衣劲装,白须白发,逆风飞舞,掌中倒提金弓,腰间斜佩豹囊,声势赫赫,威风八面。
  此刻易冰梅早已赶去照顾水灵光,花大姑轻身掠下,听得铁中棠跃水之事,也不禁皱眉叹息。但是她身形并未停留,匆匆向姚四妹问了两句,便立刻赶至船头,放声道:“对面来的可是霹雳火老前辈?”
  霹雳火厉声道:“除了老夫还有谁!”
  花大姑轻笑道:“老前辈是否也要寻我妹子玩玩?”
  霹雳火怒道:“放屁,快说海大少在哪里?”
  花大姑眨了眨眼睛,道:“海大少?没有看见他呀!”
  霹雳火怒喝道:“放屁,你再不说老夫便要放弹烧船了。”左手急抬,右手扣弦,弓已张成满月。
  花大姑咯咯笑道:“老爷子,你要烧就烧吧,你把船烧了,我就带着我妹妹们到你家去吃去睡。”
  霹雳火呆了一呆。他闯荡江湖,倒真的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更对这样的女子毫无办法。
  花大姑眼波四转,接口笑道:“老爷子,你如没事,当可上来坐坐,我们这有酒有菜,还有……”她银铃般娇笑了一阵,突然故意放低语声,轻轻又道:“你假如嫌我的妹妹不漂亮,这里还有鬼母的女徒弟……”
  霹雳火又气又恼,却又无可奈何。这时他所乘的轻舟,又逆波来到近前。那舟子终年在黄河摆渡,驶舟之术精熟,竟已将轻舟设法停住。原来霹雳火与海大少离了洛阳珠宝世家,竟在途中相遇,两人气味相投,便结伴而行,海大少来此之时,便曾嘱咐霹雳火在舟上相候。而这霹雳火正是霹雳般的脾气,那等人的痛苦滋味他怎受得了,等了一会儿便急着赶来了。但他此刻虽赶来了,但却偏偏遇着满船的女子。
  花大姑看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笑得更是起劲。她也是个永远不会将感情露在面上的人,她所有的心思,都藏在笑容里了,此刻别人见到她面上的笑容,谁也不会想到这船上已发生了这许多麻烦的事。
  只听她娇笑着又道:“老爷子,你倒是上不上来呀?”
  霹雳火胸膛起伏,终于大吼一声:道:“你怎么不是男子?你若是男子,嘿嘿,嘿嘿……”
  花大姑笑道:“对不起,只恨我娘生我下来,就是一个女孩子,要返回去都来不及了。”
  霹雳火怒喝道:“但你若将海大少害了,老夫还是……”
  花大姑道:“哎哟!天杀星名满江湖,武功比我姐妹强得多了,我姐妹怎么能害死他,何况……”
  她回眸而浅笑,接口道:“他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一条男子汉,我们喜欢还来不及哩,怎么舍得害他?”
  霹雳火道:“他明明来了,怎会突然不见?”
  花大姑道:“哎唷!老爷子你这话说得奇怪了,他堂堂个大男人,又不是小孩子,我又不是他妈,他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老爷子,我看你不要找他了,还是上来歇歇吧!你也不是他爹,何必苦苦找他?”她哎呀、哎哟、哎唷地说得滔滔不绝,真把霹雳火说得愣住了,想来想去,倒觉她这话倒真有几分不错。
  只见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又点点头,喃喃自语道:“是了,只怕他另去了别处,也未可知。这些女子和他素无冤仇,何必害他。”
  花大姑道:“老爷子这话就对了,你倒上不上来呀?”
  霹雳火道:“不用了,老夫还是要去找海大少,他……”突然大喝一声,戟指道:“那不是他么?”
  花大姑吃了一惊,随着他手指转身望去——自霹雳火来到这里,也不过只有几句话的功夫,而船门前站着的一条高大人影,竟然真的是海大少。那已被花大姑点了身上三处穴道的海大少,他左手叉腰,右掌中竟还倒提着一个人的身体,目中所暴射的愤怒火光,足以烧毁任何敌人的胆量。
  霹雳火哪里还忍耐得住,暴喝一声,跃上了船头。他立足的轻舟,竟被他身子的后挫之力,震得摇晃着向后荡出,那舟子也险些被震得落下船去,面色骇得煞白。
  只听霹雳火大喝道:“海兄弟,你没事么?”
  海大少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道:“有什么事?”
  霹雳火道:“没事就好了,兄弟,咱们走吧!”
  海大少笑声突顿,厉声道:“先等俺算算账再走。”
  花大姑轻轻笑道:“你要找我算账还不容易?但你也该让我知道,到底是谁将你救出来的呀!”
  她此刻面上虽仍带着笑容,但笑容却已十分勉强,只因她亲手点了海大少的穴道,将海大少关在下舱的密室里,她实在想不出有谁能救得出他。
  只听海大少厉声笑道:“你要见他还不容易!”
  花大姑微微变色道:“此人在哪里?”
  海大少突然闪身走过一边,让出了舱门,道:“就在舱里。”
  花大姑身子轻轻一震,面色更是煞白,过了半晌,才强笑道:“好,让我瞧瞧他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语声中她已婀娜走向船舱。
  但海大少却又横身挡住了她的去路,厉叱道:“且慢。”
  花大姑轻叹一声,仰面望向他,柔声道:“你难道真的已忘记了你我的往事,真要找我算今日的账么?”
  海大少面色铁青,冷冷地望着她。
  花大姑眼帘微垂,幽幽叹道:“今日已不知有多少人存心要毁我了,你不帮着我,也不该帮着他们呀!”
  海大少虽仍不发一言,但冰冷的面容,已开始融化。
  她以长长的睫毛,掩盖着目中的光芒,轻叹着接道:“无论如何,你我总有多日交情,多年来……唉,你纵要算账,又何必急在今天?”
  海大少突地大喝一声:“好!但日后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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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19:45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一回 慈爱让鬼母

  花大姑眼波微闪,幽幽道:“来日方长,只要我今日不死,日后总会让你平过这口气来的。”
  海大少右掌一扬,将掌中所提之人举到花大姑面前,厉声道:“但这厮出卖了俺,俺今日却要将他带走。”
  花大姑叹道:“你要带就带去吧!”
  海大少道:“走!”说罢,与霹雳火两人走到船头跃下轻舟,这时便可看出这名满天下的侠盗天杀星,轻功果然惊人。他如此魁伟的身躯跃在轻舟上,轻舟竞似丝毫未动。
  霹雳火摇头笑道:“兄弟,看来你也和我一样,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死也改不了,被人两句话就请下来了。”
  海大少苦笑道:“你可知道她是谁?”
  霹雳火道:“她不是‘横江女王蜂’的大姐么?这妞儿软硬功夫都不错,老夫实在也拿她没有办法。”
  海大少长叹道:“她今日虽是蜂女之首,但昔日……唉!”
  霹雳火道:“昔日怎的了?”
  海大少“砰”的将掌中所提之人摔在船上,双目之中,光芒闪动,咬牙道:“昔日她乃是俺的妻子。”
  霹雳火目定口呆,讷讷道:“她……她……”
  海大少仰首苍天,缓缓道:“俺终年飘游四海,她……唉!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还提她作甚。”两人一齐垂下头去,心情俱都不堪沉闷。
  这时,这轻舟的小舱中,突然又有呻吟之声传出。
  那边船上的花大姑,亦自深深吸了口气,步入船舱。有几个蜂女已看出情势不妙,紧紧跟在她身后。水灵光犹在啜泣,易冰梅、易清菊犹在焦急,那杨八妹也犹在水中搜寻,只是不时出水来换口气。而花大姑却已掀帘而入。她一脚跨入船舱,只见船中的灯光,已熄了九盏,只剩下一盏孤灯,发着凄惨的黄光。但她目光转处,却看不到人影。
  她不觉呆了一呆:“莫非海大少骗我了?”
  思念还未转完,突听身后传来一种阴侧恻、冷森森、不带半分情感的语声,道:“在这里。”花大姑大惊之下,霍然转身。
  只见舱门紧边,一把巨大的红木椅上,端坐着一条人影,身子没有丝毫动弹,在凄惨的灯光下,看来仿如石壁魔像。他双手扶着椅背,宽大的长袖,两旁垂落在地上。他面上轮廓分明,双眉如剑,眼眶处却是一片空洞,既没有闪烁的目光,也没有转动的眼波。但这张面容却是出奇的冷静,仿佛这人的心肠俱是寒冰。他长发披散在双肩,更加深了他神秘的魅力。在他身后,却伶仃仃地卓立着一个女子身影,苍白的面容,纤柔的身躯,美丽的笑容,幽惚的目光……。
  她正是被蜂女们自水中捞起,关在舱中的冷青萍。
  就连花大姑也被惊得呆了半晌,才恢复那惊人的活动力。
  她故意装作对那神秘的披发人不加理睬的模样,却向冷青萍笑道:“妹子,你醒来了么,身子可还舒服?”
  冷青萍呆了一呆,竟未想到她还会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嘴皮动了动,却仍未说出话。
  花大姑轻叹道:“你虽不该对姐姐我如此无情,但姐姐我还是关心你的。唉!你也该多加件衣衫呀!这样湿淋淋的岂非要冻坏身子?”她轻步走了过去,目光还是不去瞧那披发人,口中却轻笑道:“你看,我只顾关心你,却忘了你这里还有位朋友。”她回眸一笑,接道:“说真的,你这位朋友到底是谁呀?也该给姐姐介绍才是呀!”
  冷青萍讷讷道:“这位不……不是我的朋友。”她究竟年轻,究竟心软,不但已被花大姑说得毫无愤怒火气,竟还将花大姑这狡黠的手段当做真心的问话。
  花大姑双目一展,仿佛甚为惊奇,道:“噢!他不是你的朋友。那么他为何会坐在我的船舱里?”
  冷青萍轻轻摇头,以目示意,仿佛叫她不要说了。
  花大姑却只作未见,接道:“朋友既是不请自人,不知有何贵干?可以对我这做主人的说说么?”
  披发人端坐不动,齿缝间冷冷吐出几个字:“在下艾天蝠。”仿佛只要“艾天蝠”三个字,就足以代表一切。
  花大姑身子果然微微一震,她还未说话,舱外已突地响起了尖尖的痛哭之声,是水灵光的声音,痛哭着道:“真找不着么?”
  接着,是杨八妹急促而喘着气的声音,道:“找不着了,但……他若真的淹死了,尸身该浮起才是呀!”
  又听得水灵光恸哭道:“铁中棠……中棠……你死得好苦……”
  冷青萍面色大变,身子也剧烈地震颤起来,踉跄后退几步,“砰”的撞在身后的壁上。花大姑也有些吃惊,抬目望处,只觉眼前一花,便已失去了艾天蝠的身影,只有舱门垂帘,犹在不住波动。冷青萍以肘支起身子,也飞一般冲了出去。
  花大姑走到垂帘前,突又顿住脚步,皱眉沉思了半晌,霍然转身,快步走到左面的角落中。船舱四侧,俱有垂帘,她掀开垂帘,伸手一探,舱壁上便现出一个三寸见方的空洞,洞上却嵌着块水晶,自水晶中望出去,景物不但清晰,而且放大了许多。
  只见冷青萍、水灵光、易冰梅、易清菊,俱已被艾天蝠挡在身后,那边杨八妹却挺着水淋淋的身子,站在蜂女们之前。他们似在争论,却不知在说什么。远处江面上,却似又现出了几点筏影。
  花大姑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人道‘九子鬼母’的势力谁也不能轻视,我此刻总算相信了。”她狠狠一跺足,奔向舱后,奔人下舱,转过回廊,到了她自己的秘舱,只见那坚固的舱门竟已被人用掌击散。她心头又自一震,切齿道:“艾天蝠,你好狠的掌力。”转目望去,舱中只是被褥零乱,其他的俱都无恙。
  她嘴角泛起些笑容,奋力推开被褥零乱的雕花床,在床下舱皮上又自轻轻一推,便现出个三尺见方的秘窟。秘窟中堆放着几只麻袋,麻袋中隐隐有宝光闪动。她扯下床单,将麻袋全都包起,美丽的面容上,已看不到常带的媚笑,却充满了狠毒之色。但是她还是不禁迟疑了半晌,方自狠狠咬了咬牙,跺了跺足,又在那秘窟底板上轻轻一推。只听“哗”的一声轻响,浊黄色的江水,涌泉般激射而入,眨眼便已将秘窟淹没,片刻间便将淹没船舱。
  花大姑轻轻道:“姐妹们别了,船儿船儿,别了。”猛然拧转身子,提起包袱,飞掠而出。她轻掠至那厨房中,也自冷青萍放出铁中棠的出口掠出,毫不迟疑地跃入江水中。抬首望去,香舟已将沉没,她身形竟在湍激的河流中潜水而去,那精熟的水性,望之当真有如游鱼一般。
  这时,已有四只制作得极为精巧的皮筏,自浊流中顺流而下,来势快逾奔马,眨眼间便来到近前。当先一只皮筏上,立着四人。一个便是那跛足童子,此刻他头发已被烧得有一半焦了,咬牙切齿,满面俱是愤怒怨毒之色。另一人长发披散,也被烧得焦黄,面上苍白,木无表情,怀中抱着婴儿,在风中不住咳嗽。她正是伤势尚未痊愈的冷青霜。
  她身后并肩立着两个容光绝代的锦衣少女,不住俯下身去探问,似乎颇为关心冷青霜的伤势。后面一只皮筏上,却放着轻巧的藤椅。
  藤椅上端坐着个翠衣碧钗的老妇人,正是那隐居已有多年,近日却屡现江湖的“九子鬼母”。她身后也并肩立着两个锦衣少女,一人手持拂尘,一人手捧玉盏。筏身摇荡,但她们却稳如泰山。
  船上众人,谁也没有察觉出船身已在渐渐沉没,却都已发现这两只皮筏如飞而来。易冰梅长长透了口气,道:“好了,师傅来了。”话声未了,只见“九子鬼母”袍袖微拂,身子已凌空飞起三丈,连人带椅俱都掠上了船头。
  蜂女们悚然色变,冷青萍目光转处,惨呼一声:“姐姐。”狂奔到船舷,微一迟疑,终于掠上了皮筏。
  冷青霜自也惨然变色,颤声道:“妹子,你……你……”她姐妹两人,此番虽能重逢,却已宛如隔世。
  两人对面流涕,也不知此番能再相遇,究竟是真是幻,心中都只觉有千言万语要待叙说,口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锦衣少女们亦白黯然垂首,不忍再看。
  那跛足童子却大喝一声,掠到易冰梅身旁,悄悄拉了拉她衣袖,问道:“人呢?”
  易冰梅黯然叹息:“铁公子已自投落水,连尸身都……都……”侧目瞧了水灵光一眼,黯然住口不语。
  跛足童子一震,呆了半晌,又问道:“那害人的恶徒呢?”
  易清菊摇了摇头,道:“我心乱得很,没有瞧见。”
  易冰梅却接口道:“只怕已被海大少带走了。”
  跛足童子又呆了呆,狠狠顿足道:“这算什么?你们两人办事,简直办得太糟糕了。”
  易清菊怒道:“若换了你,只怕更糟。”
  易冰梅冷冷道:“若不是你们胡作非为,怎会有此事?”跛足童子张口结舌,不敢再说话了。
  那边“九子鬼母”端坐在蜂女们面前,面寒如铁。她不愿与这些蜂女说话,只等着她们的大姐到来。只见李二姐自舱中飞奔而出,惶声道:“大姐她……她竟已走了,这艘船……这艘船……”
  蜂女们齐地变色问道:“这艘船怎的了?”
  李二姐满心惶乱,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在旁,急迫地喘了几口气,接道:“大姐她不但将我们历年的积蓄全部偷跑,而且还拔开底栓,要将这艘船毁了。”
  蜂女们齐地面色大变,“九子鬼母”师徒们此刻也察觉出船身的倾斜,跛足童子打掌呼道:“妙极妙极,船要沉了。”
  “九子鬼母”面色阴沉,缓缓道:“老身不到怒极,决不逼人太甚,更从来不愿打落水之狗,但……”她阴沉的目光中,突地射出逼人光芒,“但你等已冒犯本门,今日若要走,好歹也得每人在身上留下点什么。”
  杨八妹道:“留下什么?”
  “九子鬼母”冷冷道:“祸首花大姑已逃,你们算来也被她害了,老身也不多难为你们,每人且留下只耳朵罢了。”
  蜂女们齐地面色大变,姚四妹却狂笑道:“放屁,本小姐先去了。”她本在船舷,此刻便要翻身落水而逃。哪知她身形方动,无目的艾天蝠便已横飞而起——他身上似乎生满了眼睛,任何人只要有任何举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蜂女们只听风声急响,艾天蝠已“呼”的自他们头顶飞过,双袖飘飞,乘风直下,一把抓住姚四妹背后衣领。姚四妹身子方沾水面,已被他一把拉起。
  跛足童子拍掌呼道:“你们若有准逃得我大哥手掌,我就算服了她了。”
  只见艾天蝠足尖轻点船舷,双袖兜风一抡,将姚四妹身子抛出,飞过蜂女们头顶“呼”的落在鬼母足前。他也藉着这一抛之势,飞了回来,飘然落下,那巨大的双袖,看来当真有如蝙蝠垂天双翼一般。姚四妹面色煞白,已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九子鬼母”冷冷道:“你们还有谁要老身自己动手?”语声中手掌急伸,在姚四妹面侧轻轻一抹,只听姚四妹惨呼一声,左耳已落入鬼母掌中。蜂女面色大变,齐齐激动起来,似乎有与鬼母一拼之意,只见银光骤然闪起,兵刃叮咚相击不绝。
  突然杨八妹大喝一声:“且慢!”
  李二姐颤身道:“八妹……咱……咱们……”
  杨八妹面容铁青,道:“咱们拼不过他们的。”
  李二姐道:“拼不过也要……”
  杨八妹厉声道:“拼不过还拼什么?活着总比死了要好得多,但是……但是……你们可知道咱们为什么该活着?”她厉厉的语声,似乎已将蜂女震慑,齐声闭口无言。
  杨八妹仰天悲嘶道:“咱们是为了复仇!”
  她目光自蜂女们面上扫过,接口道:“咱们无论如何也得寻着花大姑,是么?她不该在此时抛下了我们。”
  她直唤“花大姑”,显然也不承认她是大姐了。蜂女们仍然无言,但却都垂下了头。
  杨八妹霍然转过目光,直视着“九子鬼母”,一字字缓缓道:“我也发誓要寻你报仇的。”
  “九子鬼母”缓缓道:“我知道。”
  杨八妹道:“我若是你,今日便该杀了我,否则你今日割下我的一只耳朵,他日说不定我要割下你的两只耳朵。”
  “九子鬼母”寒冰青铁般的面容上,居然似乎露出一丝笑容,颔首道:“我知道,我等着你。”
  杨八妹道:“好!”转目望去,河水已将涌上甲板,刹那间这艘船便将沉没。杨八妹出手如电,反手割下一只耳朵,抛在“九子鬼母”面前,口中放声呼道:“一人一只耳朵,莫要欠她的。”
  蜂女们似乎已被她这气魄所动,她呼声未了,蜂女们面颊上已是鲜血淋漓,八只耳朵已都抛在鬼母面前。
  杨八妹呼道:“仇已结,债已了,我们走了。”
  蜂女们情不自禁地齐齐脱口道:“走!”“走”字余音未了,蜂女们都已跃入水中。
  “九子鬼母”突地长叹一声,道:“好女子!”转目望去,船已沉没,人都木立船上。
  “九子鬼母”低叱道:“走!”
  这一声“走”方了,她已连人带椅掠上了皮筏,转瞬间船上人都已随之而去,所幸这些人都身怀绝顶轻功,是以皮筏仍似稳如泰山,而那蜂女香舟却已沉没。
  冷青萍已将那只钥匙交给冷青霜。她们虽不知铁中棠已交给她们一宗惊人的巨大财富,但却已足够使她们心头充满悲惨与感激。
  冷青萍含泪转过头,含泪望着水灵光。水灵光却已满眼垂泪,什么人也看不到了。
  跛足童子突地在她们三人面前深深躬下身去,讷讷道:“三位……三位姐姐……小弟……小弟……”他话虽未说完,但水灵光、冷青霜、冷青萍却已俱都知道他言下之意,若不是他,铁中棠怎会落水而死?
  他不说还罢,这一说将出来,水灵光、冷青霜、冷青萍的啜泣,突然都变成了痛哭。跛足童子呆呆地望了她们半晌,霍然转身对那边皮筏上的艾天蝠放声呼道:“大哥,我求你件事好么?”
  艾天蝠沉声道:“你又有什么花样了?”他对这最小的师弟,似乎十分疼爱,此刻说话面上虽然没有丝毫笑容,但词色间却自然地流露出父兄般的亲情。
  跛足童子大声道:“我只求大哥陪我去寻找沈杏白,我要将他切成二十四块,一块块抛下水喂王八。”
  艾天蝠道:“为何要我陪你?”
  跛足童子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怕打不过人家,又怕出别的事。有大哥在旁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艾天蝠严峻的面容上,突地绽开一丝慈祥的微笑,道:“你现在居然也懂得‘怕’字了。”
  跛足童子红了红脸,垂下了头。嗫嚅着道:“我……我不是怕,只是……只是……”轻轻一笑,不往下说了。
  艾天蝠正色道:“怕就是怕,这正常得很,有什么害臊的?”
  跛足童子道:“但大哥你为什么不怕呢?”
  艾天蝠道:“谁说我不怕?我若不怕,只怕早已死了。只是有些事你虽然害怕,也还是要去做的。”
  跛足童子接着道:“有些事虽不怕也不能做的,是吧?”
  艾天蝠又自展颜笑道:“对了,这就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侠客行径,你应当牢牢记着。”
  端坐着的“九子鬼母”突然轻叹一声,道:“天蝠虽是我的徒弟,但有些道理却比我明白得多了。”
  艾天蝠垂首道:“弟子不敢与师傅相比。”
  “九子鬼母”摇了摇头,叹道:“你本就如此。其实,这道理为师也知道,只是为师一生行事,却太过偏激,杀劫也太重,一心任着自己的好恶行事,只知快意恩仇,便将善恶之分忽略了。”
  艾天蝠垂首不语,面上却现出感动之色。
  “九子鬼母”又向那跛足童子道:“老九,你真该多向你大哥学学。”
  跛足童子垂首道:“弟子最喜欢大哥了。”
  “九子鬼母”嘴角不禁泛起了笑容,摇头道:“这孩子,我真希望他多吃几次亏,多怕一些。”
  鬼母身侧的锦衣少女接口笑道:“只要师傅你老人家少疼他一些,他自然就会老实多了。”
  “九子鬼母”厉声道:“不许多口!”自己却又不禁笑了起来。
  跛足童子偷偷向那少女做了个鬼脸,又道;“大哥,你到底是答应不答应陪我去呀?”
  艾天蝠冷冷道:“这个……”
  “九子鬼母”道:“天蝠你就陪他去吧!”
  艾天蝠应声称是,那锦衣少女却又笑道:“你瞧,师傅还是疼老九的,头发快烧光了,还让他出去闯祸。”
  跛足童子道:“好呀,你总是吃醋,醋娘子。”
  “九子鬼母”摇头叹道:“这些孩子,唉,真没规矩。”口中虽在叹息而言,但嘴角却充满慈祥的微笑。
  冷青霜、冷青萍望着他们,似乎已忘记哭泣。她们瞧着这师徒兄弟自然流露出的温情,心中不觉暗叹忖道:“我只道鬼母师徒俱都手段毒辣,心硬如铁,哪知却是如此。”她们呆了半晌,突然想起自己的家,又不禁流下泪来。
  冷青霜怀抱中的孩子,瞪起两只圆圆的眼睛,望着他母亲,那纯洁而晶莹的目光中,却无泪痕。他似乎此时便已学会了“大旗门”男儿的勇敢与忍耐,自火中逃出后,便未发出过半声啼哭。
  跛足童子回身望着她们,挺起胸膛,大声道:“姑娘们,莫要哭了,我一定去为你们复仇。”
  冷青霜啜泣道:“我……我也……”
  跛足童子道:“你也什么?你也要去?不行不行,你受了伤,又有孩子要照顾,是万万去不得的。”
  冷青萍、水灵光齐抬头,同声道:“我……”
  跛足童子大声道:“不行不行,你们两个大姑娘,怎么能和咱们大男人走在一起,那多不方便。”
  冷青萍、水灵光垂下了头。她们都是柔弱而多情的女子,若是被人拒绝,便从来不知反抗。
  那边的锦衣少女却红着脸笑道:“好不害臊,自己明明是个小孩子,却偏偏要充大人。”
  跛足童子笑骂道:“好,你好!”突然纵身而起。此刻两只皮筏,已流入个小小河汊,水势已缓,是以两船才可相距不远,缓缓而行,离岸也不过仅有丈余远近。跛足童子凌空翻了个身,唰的掠上那艘皮筏,翻身拜倒,道:“师傅,弟子这就走了好么?”
  “九子鬼母”还未说话,他便已翻身而起,突然伸手在那锦衣少女面颊上拧了一把,笑道:“小丫头。”
  那锦衣少女又笑又骂,顿足道:“小鬼,你……大哥,你瞧瞧他,再不管管他,他就疯了。”
  那跛足童子早已大笑着掠上河岸,去得远了。只听他遥遥笑呼道:“大哥莫理她,这醋娘子,疯丫头,易小芳,我告诉你,你这样一辈子也嫁不出去的。”
  那锦衣少女易小芳顿着足,笑骂道:“师傅,你看,小华他……他……”却已笑得说不出话来。
  “九子鬼母”抚着她的手,摇头笑道:“你们看这孩子,一天到晚,只会笑,好像无论什么悲伤的事,她都看不到似的。”转首又道:“天蝠,你快去吧,好生看着小华。”
  艾天蝠应声称是,飞身而去,只见他双臂微振,两只长袖,在众人眼前微微一飘,身形便已踪影不见。
  “九子鬼母”摇头叹息道:“天蝠近年来,不但性情越发深沉,武功也似乎要比我强了。”
  那边水灵光、易清菊、易冰梅、冷家姐妹却都在暗中默祷,盼他们能早日寻着沈杏白,为死去的人复仇。
  沈杏白这时正被海大少重重摔在甲板上。
  海大少听得船舱中蜷伏着一个水淋淋的身子,这人仿佛是方被人自水中救起,神智还未清醒,海大少并不认得,就连将他救起的霹雳火也不知他是谁。——若是霹雳火知道他是谁,恐怕便不会救起他了。
  沈杏白却是认得他的,而且十分认得。而沈杏白此刻被海大少一摔,呻吟着翻了个身;海大少方要问舱中人是谁,突听霹雳火大喝道:“怎会是你!”
  海大少转身望去,只见霹雳火指着船上的沈杏白皱眉道:“这不是沈杏白么,怎会如此?”
  海大少皱眉道:“你认得他?”
  霹雳火点了点头,道:“自然认得,他就是黑星天的徒弟。他怎会冒犯了你,这倒怪了。”
  海大少怒骂道:“此人一到危难时,便要出卖朋友,万万不是个好人,留在世上也是祸害。”
  霹雳火呆了半晌,道:“如此说来,你与他并无冤仇了。”
  海大少怒道:“他也配和俺有仇么?”
  霹雳火道:“不错,能与‘天杀星’结下梁子的,好歹也要是条江湖中有名有姓的汉子。”他语声微顿,突又叹道:“但这厮却与老夫有些渊源。”
  海大少瞪起眼睛,道:“什么渊源?”
  霹雳火道:“这厮跑到‘霹雳堂’去通风报讯,是以老夫才知道我那不成材的徒弟是被黑星天拖走了。”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道:“哦,还有呢?”
  霹雳火道:“详细情形,他说他也不知道,却又说他自己也要逃走,苦无盘缠,老夫还送了他些银子。”
  海大少大笑道:“他三言两语,话未说清,便将你银子骗去了,这也算叫‘有些渊源’么?”
  霹雳火呆了呆,笑道:“老夫总不忍见他被杀……”
  海大少道:“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突然飞起一足,将沈杏白踢下了船,口中大笑道:“是死是活,全都看你的造化如何了。”
  霹雳火赶到船边,沈杏白早已踪影不见。他霍然转身,负气道:“你这样也算饶了他的活命不成?”
  海大少笑道:“自然,落下水又不是定会死的,你舱中不是就有个被你自水里救起来的人么?”
  霹雳火又呆了呆,突然伸手一拍海大少肩头,大笑道:“好,算你比老夫能说会道,咱们且去看看舱中那人可死了?”
  舱中的铁中棠,已渐渐苏醒。
  他隐隐约约听得舱外的言语,听得“黑星天的徒弟”此刻便在舱外,他心头不禁吃了一惊。但瞬即他又听得怒骂声,落水声,悬起的一颗心,便又松了下去,而海大少与霹雳火却已踏入舱来。他自然认得这两人,而这两人却根本不认得他。
  只见霹雳火目光转处,笑道:“不但未死,而且醒了。”
  海大少笑道:“俺看你平生伤人不少,救人只怕还是首一次吧,否则你万万不会如此高兴。”
  霹雳火亦自大笑道:“这一下真被你猜对了。老夫虽也做过好事,但完全被老夫救活的性命,倒真只有这次。”他弯下身去,轻拍着铁中棠的背脊,和声道:“少年人,你腹中的水可已吐干净了么?”
  铁中棠苦笑道:“多谢老丈大……大恩……”他再也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被仇人所救,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却听霹雳火和声又道:“你喝了不少河水,此刻想必还难受得很,不必多说话了,好生歇着吧!”
  铁中棠果然闭起眼睛,不再说话,但胸膛起伏,却甚是剧烈,显见得心中思潮,也甚是紊乱。海大少含笑旁观,只见霹雳火在摇晃的船身中走来走去,拿了茶杯,倒了碗水,又取些丸药,和在水里,过了半晌,他才扶起铁中棠,将药水灌他服下去,口中道:“少年人做事日后定要小心些,好生怎会落下水的?”
  铁中棠叹息一声,闭口不答。他有心不喝那药水,但转念一想,自己既已受了别人救命之恩,还有什么理由不喝这药水?
  霹雳火望着他面上神色,不禁皱眉道:“看你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心里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
  铁中棠叹息着摇了摇头。
  霹雳火突地恍然拍掌道:“哦,是了,少年人,你心里必定有些想不开的事,是以便要自寻短见,投水而死。”
  他拍着铁中棠肩头含笑道:“但你年纪轻轻,什么事都该想开些。你可是情场失意么?不怕不怕,似老夫这般生相,还不是三妻四妾,以你这样的才貌年纪,那女子不跟着你,定是她瞎了眼睛,老夫负责为你找十个八个比她美貌十倍的。”
  铁中棠苦笑摇头,道:“老丈错了,在下……”
  霹雳火皱眉截口道:“不对么?好,老夫再猜上一猜。你既然非情场失意,莫非是……是银钱有了困难?”他伸手猛拍铁中棠肩头,笑道:“不怕不怕,更不怕了。少年人风流慷慨,花多了银子又算得什么?”他指了指海大少,大笑又道:“你莫看他这样子,他随手都是银子,你要多少,只管开口便是。”
  海大少笑道:“你倒不错,慷起他人之慨来了。”
  霹雳火佯怒道:“他若不给,老夫也多的是。”
  铁中棠长叹摇头道:“老丈……”
  霹雳火皱眉道:“不是么?”他皱眉苦思半晌,恍然道:“看你文文静静,想必是受了别人气了。不怕不怕更不怕,快说出是谁,老夫替你出气。”
  铁中棠黯然道:“老丈全错了,在下只是酒醉失足的。”
  霹雳火大笑道:“妙极妙极,酒醉失足!海老兄,你听见没有,这少年原来也和你我一样,是个酒鬼。”
  海大少亦自笑道:“少时定要与他痛饮一场。”
  铁中棠挣扎坐起,道:“不瞒老丈,老丈如此厚爱,在下却仅是个卑鄙之徒,竞爱上塾中师母,是以才会酒醉。”他故意垂下头,道:“此话在下本不愿说,只因老丈实在感动在下,在下才厚颜说了出来。”
  霹雳火皱了皱眉,但瞬即笑道:“不怕,不怕,少年人难免一时失足,何况你还知道过错,勇于承认,这才是大丈夫。”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这……这……”他见霹雳火对他那般关切,心中更是难过,暗道:“我不如故意将自己说成个恶徒,故意激怒于他,他一怒之下,便不免打骂于我,甚至再踢我落水,自倒好得多了。”哪知无论说什么,霹雳火总是“不怕不怕,”根本不当回事,铁中棠反倒呆了,再也说不出话来。海大少却在含笑望着霹雳火。
  霹雳火抬眼望处,道:“你这老兄,笑个什么?”
  海大少笑道:“我笑你平日性如烈火,今日却没了脾气。”
  哪知铁中棠却突然怒道:“我对你说出如此卑鄙之事,你却还说不怕,显见得你也不是个好人!”他实在无法,只有装作怒骂。只要霹雳火被他激怒,或是还骂,或是动手,他也好乘机拂袖而去。
  哪知霹雳火却仍然呵呵大笑道:“好孩子,简直和老夫少年时的脾气完全一模一样。”他伸手拍着铁中棠肩头,笑道:“老夫听了那话,并非不气,只是有些不信你会如此;纵然如此,也必有理由可以原谅。”
  铁中棠顿觉热血上涌,黯然垂首道:“老丈为何如此厚待于……于我……”他纵然情感冷静,此刻喉头也似有些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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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0:11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二回 恩仇问苍天

  要知霹雳火救了他性命,并不能使他十分感激,只因他知道霹雳火乃是无心中救了他的。直到霹雳火对他那般关切,他心中方自难受。而最令他感动的却是霹雳火竟如此信任于他,他纵然亲口说出自己为恶,霹雳火却还不信,还说定有理由可以原谅。他纵然心如铁石,此刻也不禁为之打动。——要知道这种无形中流露出的关切,无形中流露出的信任与相知,自古来便最易打动男子汉的心肠。
  只见霹雳火也愣了半晌,伸手抚着他斑白的头发,失笑道:“确实有些奇怪。老夫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待你。”
  铁中棠心头更激动,缓缓闭目,暗暗忖道:“盛家庄、寒枫堡、霹雳堂虽与我有如海深仇,但我又怎能忘得了盛存孝对我的相惜之情,抬手之恩,以及那冷氏姐妹对我兄弟的多情厚爱,生死相随……此刻,却偏偏又教我身受霹痴火的相救之德,知己之恩……”别的犹还罢了,这相惜、多情、知己之恩,当真是教男子汉难以报答。千古英雄俱如是,又何止铁中棠一人!一时之间,铁中棠只觉恩仇交错,思潮紊乱,只有暗问苍天:“苍天,你教我铁中棠如何是好?”
  突听海大少笑道:“你心里奇怪,俺心里倒不奇怪。”
  霹雳火道:“这种没头没脑的话,老夫一向听不懂。”
  海大少道:“你不知为何如此对他,俺却知道。”
  霹雳火笑道:“难道你能钻入老夫肚子里去么?”
  海大少佯怒道:“你这老儿,再如此胡言乱语,俺就……”
  霹雳火大笑道:“莫怪莫怪,且说来听听,对也不对。”
  海大少展颜笑道:“你这老儿肚里有几条肠子,俺都摸得清清楚楚了,焉有说不对之理。”
  霹雳火大笑道:“好,好,你若说对了,老夫定要好好请你……自然少不得要先痛饮三百杯。”
  海大少道:“只因你这老儿,生平无子无女,好容易收了个徒儿,却又偏偏给别人偷跑。”他伸手一拍铁中棠,接道:“而这少年的性命,却又是你亲手自阴间救回来的,常言道:‘恩同再造,再生父母。’人家心里还不知怎样想,你这老儿不知不觉暗暗将别人当做你造出的儿子了。”
  霹雳火皱眉道:“造出的儿子,好难听的话,你用字可以用得文雅些么?”说话间早已忍不住得意地笑将起来。
  海大少大笑道:“字虽不雅,却是再恰当没有,一个五六十岁的孤老儿突然造了个儿子,自然要对他好的。”
  霹雳火虽又想骂,却已得意地笑得实在骂不出来。
  铁中棠心中却有些哭笑不得。只听海大少笑道:“既是如此,俺看你不如将他真的收为义子罢了,俺也好喝杯喜酒。”
  霹雳火笑骂道:“你这老儿,除了喝酒还会想别的么?”
  海大少笑道:“你嘴里虽在骂俺,心里却实在感激得很,是么?”
  霹雳火大笑道:“不错不错,老夫实在是有些感激的。”
  铁中棠听他两人一搭一挡,心中却在叫苦不迭。
  只见海大少“叭”的一拍他肩头,大笑道:“若要你真的称他为父,未免要折煞这老儿了,俺看你根骨颇佳,年纪又轻,正是学武的好材料,而这老儿也恰巧少了个徒弟,你不如拜他为师,倒是两全其美。”
  铁中棠讷讷道:“这个……这个……武功在下早已练过。”
  霹雳火哈哈笑道:“但是……但是……”
  海大少道:“还但是什么?这老儿外貌虽不佳,却是名震武林的霹雳堂第五代堂主,当今天下闻名的霹雳火,你若拜在他门下,便再也不会受人的气了。只是,他日你当了霹雳堂少主人,却万万不可忘了请俺痛饮几杯美酒。”
  铁中棠突然大声道:“两位请恕在下不能拜他为师。”
  霹雳火笑容立失,面容大变,脱口道:“为什么?”
  海大少亦自微微变色,大声道:“你莫非不知道霹雳堂在当今武林中的赫赫声名么?”
  铁中棠道:“在下自然知道。”
  海大少道:“既然知道,为何不肯,莫非……”
  霹雳火面上已现怒容,厉声截口道:“莫非嫌我霹雳堂三字,还辱没了你不成?”
  铁中棠苦笑道:“在下焉有此意,只是……只是……”
  霹雳火道:“只是为了什么,老夫倒想听听。”
  铁中棠心念一动,突然朗声笑道:“在下与两位一见投缘,本待高攀两泣,做个知交酒友,若要在下拜在你门下,在下立刻低了一辈,不但言行都要大受拘束,便是日后喝酒,也喝不痛快了。”
  海大少呆了一呆,突地大笑道:“不错不错。”
  霹雳火亦自展颜大笑道:“有理有理,若换了老夫,实也不愿由别人的朋友,一下变作别人的徒弟。”
  海大少道:“如此你虽少了个徒弟,却多了个酒友,妙极妙极……”大笑声中,船身已靠在岸边。
  岸上既非渡口,亦无城镇,竟是一片荒旷之地。霹雳火向那舟子皱眉道:“老夫正急着喝酒,你为何靠在这里?”
  那舟子仿佛也是个老江湖,闻言笑道:“前面水流太急,这船上载的人又已过多,到前面若是翻了船,各位便喝不成酒了,倒不如在这里靠岸,虽然慢些,但终究是有酒喝的。”
  霹雳火扬眉道:“哎哟,好利的嘴,早知你如此利口,老夫又何苦花双倍银子,雇你的船?”
  那舟子嘻嘻笑道:“黄河道上,谁不知‘快船’张三,快口快船?若不雇我的船,这条水路谁走得动?”
  霹雳火瞪起眼睛,瞧了他半天,突然大笑道:“好,好好,能干的小伙子,纵然骄一些,老夫也不生气。”
  “快船”张三笑道:“若不能干,也不敢在你老面前骄了。”
  霹雳火大笑道:“若不能干还要骄,老夫不将你一脚踢下河去才怪!”大笑声中,当先掠下船去。
  海大少笑道:“张三,你这小子虽然的确狂些,但俺瞧着也顺眼,先弄些银子去买酒吃,日后有事再来寻我。”
  他口中虽说“弄些银子”,却随手抛出黄澄澄的金子。只听“当”的一声,海大少下了船,金子落到船板上,那“快船”张三却瞧也不瞧上一眼,反而对铁中棠笑道:“他们瞧着我顺眼,我却瞧着你顺眼,他日若在黄河道上有什么事,只管来寻快船张三。”
  铁中棠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只得感激地微笑,抱拳下船。只听“快船”张三吆喝着,轻舟已自荡开。海大少与霹雳火正在那里分辨方向寻找卖酒所在,铁中棠却不禁暗自感慨,想不到那荡船舟子,也有这个气概。
  黄河自古便少水利,这黄河岸上,果然是地僻人稀,极目望去,但见野草萋萋,不见人迹。海大少皱眉道:“早知如此……”语声未了,突听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随风传来。蹄声急遽,方自传到耳里,已有数骑健马,随着蹄声狂奔而至。马行如龙,显见得俱是千中选一的良驹,凝目望去,马上人也仿佛都是衣衫华丽的风流少年。
  这群鲜衣怒马的少年,沿着黄河岸边,加鞭奔走,显然有着急事,人人目光,都在侧目搜索黄河中的船只。只听在马蹄奔腾,丝鞭破风声中,人语隐约,仿佛在说:“这倒怪了,偌大艘船,怎会突然不见了?”
  又有人道:“老三莫心焦,说不定就在前面。”语声中人马已到,马上人竟是那欧阳兄弟。
  海大少微一皱眉,大喝道:“小伙子们哪里去?”
  欧阳兄弟见到海大少,面色都不禁为之一变,在马上匆匆抱拳,非但没下马,反而打马更急,只听风声响动,群马竟自他们身侧擦过,又自狂奔而去。
  霹雳火怒道:“这些少年是谁?怎的如此无礼?”
  海大少叹道:“还有谁?自然便是那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欧阳兄弟,放着好日子不过,却定要去惹马蜂窝。幸好那艘蜂女舟已沉下,否则他们的乐子还大着哩,俺看在他们尊长面上,少不得又要多事了。”
  霹雳火笑骂道:“这批小伙子有钱闲着,又被色迷了心窍,若换了老夫,真不愿伸手去管这闲事了。”
  海大少叹息道:“其实,欧阳世家本重声色,府上不乏丽人,俺真不懂他们为何偏偏定要来寻那些扎人的野蜂子?”
  霹雳火大笑道:“海老弟,这事你就不懂。常言道:家花不如野花香,他们见多了温柔美丽的多情女子,自然认为不够刺激,自然要寻些扎人的野花换换口味,而越是不易到手的货色,他们便越觉有趣。”
  海大少笑骂道:“看不出你经验倒也丰富得很。”
  霹雳火大笑道:“江湖中似你这般不近女色的鲁男子,算来又有几个?”大笑声中,飞步而去。三人并肩而行,不知不觉间,正是走向群马驰去的方向。他们口中虽在急着喝酒,其实心中本无事,一路高声谈笑,虽然亦是大步而行,却都未施展轻功。
  铁中棠此刻本该乘隙走了,但一时间却又觉得有些不忍,心中方自犹豫,突听弓弦骤响,三枝铁箭,带着摇曳的金铃之声,破空急来,只听“飕”的一声,三枝箭并排插入海大少足前地下,箭杆金铃,犹在“叮当”作响——这是绿林道上惯用的“响箭”。
  海大少目光滴溜溜一转,低笑骂道:“好个不知事的瞎眼贼子,动手脚居然动到贼爷爷身上来了。”
  言语间已有两条人影急步而来。海大少摆手轻笑道:“两位且莫惊动,待俺先在这厮身上取个乐子。”只见这两人手持钢刀,面覆黑巾,身上衣衫甚华丽。
  铁中棠暗奇忖道:“素闻黄河盗贼,地困人穷,怎的这两条汉子,衣衫却如此华丽?”
  思忖间这两条锦衣大汉已来到近前,横刀挡住了他三人的去路,左面一人道:“三位若要赶路,请绕道走吧!”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当先迎了上去,故意作出惊慌的神色,颤声道:“好汉爷,咱们出来走道,身上并未曾带得银子。”
  那锦衣大汉皱眉失笑道:“谁要你的银子,快走吧!”
  海大少瞪起眼睛,大奇道:“不要银子,来作甚?”
  那锦衣大汉大声道:“你耳朵聋了么?咱们只要你绕道而走,莫要再往前面这条路走就是了。”
  霹雳火附在铁中棠耳边悄声道:“看来他这乐子取不成了。”
  铁中棠哑然一笑,只见海大少摸了摸头皮,嘻嘻笑道:“不瞒两位,俺身上委实带得有银子的。”
  那锦衣大汉道:“你有银子业好,快带着银子走。”
  海大少自管接道:“俺身上不但有银子,还有不少,两位好汉爷若是要,只管拿去就是。”
  锦衣大汉被他弄得呆住了,不由瞪着眼睛瞧他,心中暗暗忖道:“这厮莫非是个疯子不成?”
  右面另一汉子忍不住摇头道:“这样的人,倒真少见得很,人家不要抢他银子,他却偏偏送上门来……”
  语声未了,突见海大少自怀中摸出乱七八糟一大团纸,仔细一看,竟赫然全都是十足的银票。他将这团银票捧在掌中,那两人眼睛都瞧直了,却听海大少道:“两位要,只管拿去,在下绝对不敢反抗。”
  右面的那汉子深深吸了口气,道:“孙老二,这厮既然定要咱们动手,咱们倒也不愿辜负了他。”
  右面的孙老二嗫嚅道:“但……但老爷子的话……”
  右面锦衣大汉笑道:“这是他自己送上来的,不拿实在有些对不起人,反正只要不是咱们自己动手去抢,老爷子想必也不会怪咱们。”说话间一只手已伸了上去,去抓那团银票。
  海大少突地大喝一声,反手将银票塞了回去,厉声道:“好小子,果然是强盗,敢抢大爷们的银子,当真是瞎了眼了。”
  锦衣大汉呆了一呆,怒喝道:“我只当你是个痰迷心窍的半疯子,哪知你竟是成心惹事来了。”
  海大少仰天狂笑道:“不错,俺就是成心来砸你们锅的。”五指奋张,出手如风,当胸抓了过去。锦衣大汉惊怒之下,拳脚齐出,上打下踢。
  海大少哪里用眼睛望他,口中大笑道:“躺下吧!”反手轻轻一切,这大汉便已狂呼一声,跌倒在地上。
  那孙老二眼见海大少如此武功,哪里还敢出手,悄然转身,拔脚就走,走了两步,才敢骂道:“好小子,你等着!”
  哪知他话才出口,便已被海大少夹颈一把抓,口中笑骂道:“好小子,竟敢出口伤人!”左手已抓把污泥,塞进了他的口中。孙老二心头犯恶,急得直呕,却又呕不出来。
  霹雳火摇头笑道:“你这乐子未免弄得太刻薄了些!”
  海大少道:“你当俺是在寻乐子的么?”
  霹雳火道:“若不取乐为何苦苦逼人家来抢你的银子?”
  海大少正色道:“错了错丁,这两人在此伏桩,定要我等改道,为的是什么?你莫非还猜不到?”
  霹雳火寻思半晌,恍然拍掌道:“是了,必定是因为他伙伴在前面做案,不愿被外人惊散好事。”
  海大少微微笑道:“他两人不愿来抢俺的银子,也不过只是因为上头有令,叫他们莫抢了小的,惊了大的。”
  霹雳火大笑道:“不错不错,因小失大,便是笨贼了。”
  海大少笑道:“这些贼非但不笨,而且令出如山,显见得组织定必十分严密,瓢把子也定必有些来头。”
  霹雳火笑道:“看不出你粗手粗脚,脑筋倒清楚得很。既是如此,你我快打前面看看,那究竟是什么来头。”
  海大少解下孙老二等两人的腰带,将他们四马蹄捆了个结实,笑道:“念在你们先还客气,且饶你一命。”那霹雳火却已似等不及了,拉住铁中棠当先而去。
  此刻天色沉暝,又已黄昏,风吹草动,日落云低,萧瑟的晚风中,突又蒙蒙地落下雨来。三人前行了数丈,风雨中便飘来阵阵叱咤之声。
  铁中棠突然脱口道:“是了。”
  海大少忍不住侧目道:“什么是了?”
  铁中棠不得不接口道:“欧阳兄弟鲜衣怒马,驰聘江滨,必定惹人眼红,我若要上线开扒,也必要抢他们。”
  海大少呆了一呆,恍惚道:“不错……”语声未了,身形如离弦之箭,“飕”的向前窜了过去。
  霹雳火侧首道:“小伙子,你追得上老夫么?”
  铁中棠心头暗笑,知道这老人也急着要瞧热闹,道:“在下轻功不佳,万万追不上的。”
  语未说完,霹雳火已架起了他肩头,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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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0:42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三回 英雄铸剑

  海大少对那欧阳兄弟的安危,竟似十分关心,身形如飞,便已瞧见前面风雨中的刀光剑影。他知道这群世家子弟,终日纵情酒色,走马章台,哪有心情练武,身上佩的虽是名剑,剑法却必定差劲,万万不会是那些终日在枪尖刀口讨生活的绿林豪杰的敌手,情急之下,人未到,声已作,纵声厉喝道:“天杀星在此,谁还敢在此动手?”喝声之高亢,几已可达河滨对岸。
  只听一阵惊叱,一阵轻呼,兵刃相击之声顿绝。海大少双掌护胸,凌空跃入风雨人群中。
  只见被十余条手持长刀的劲装蒙面大汉团团围在中央的,果然不出铁中棠所料,正是欧阳兄弟。这些鲜衣怒马、意气飞扬的世家子弟,胯下的马早已被人牵走,鲜衣之上,也染满了汗水与泥污,掌中虽然倒提着精光闪闪的长剑,但一个个气喘咻咻,面色如土,神情委实狼狈不堪。围在他们四周的劲装蒙面大汉,却是人人神情剽悍,身手矫健,双方毋庸动手,胜负之数已不问可知。
  欧阳兄弟见到海大少现身,齐地大喜拥上,欢呼道:“海大叔来了!看这般贼子,还敢不敢逞强?”
  话犹未了,海大少突然反手一掌,掴在当先一人的面颊上,怒道:“到此刻你们才认得海大叔?先前都瞎了眼么?”
  欧阳兄弟哭丧着脸,讷讷道:“先前……先前……”
  海大少怒骂道:“没用的奴才,手下没半分本事,却偏偏要到处招摇,连俺的人都叫你们丢光了。”
  欧阳兄弟齐地垂下头去,哪里还敢说话。
  海大少霍然旋身,面对着黑衣大汉,手掌一扬,大喝道:“俺已来了,你们还呆在这里作什,走走走。”
  黑衣大汉们却站着动也不动。海大少怒道:“还不走,要等俺来动手不成?”
  他双臂乍分,突听有人冷冷道:“他倒不敢走的。”语声娇美,却又冷漠得不带丝毫情感。但见一青衣女子,手提一布袋,款款走来。
  那些黑衣大汉,见到这个女子,便齐地垂手弯下腰去。
  欧阳兄弟却指着她手里的布袋,乱纷纷嚷道:“海大叔,这女子手里的布袋,便是小侄们带来的珍宝。”
  海大少怒喝道:“站开一边,莫要多口。”
  青衣女子却已将布袋缓缓放到地上,缓缓道:“不错,这袋里都是珠宝,你们可拿得回去么?”
  海大少道:“他们拿不回去,却有人拿得回去。”
  青衣女子冷冷道:“依我看来,这些珍宝他们反正是要拿去送人的,又何苦定要拿回去?”
  一个欧阳子弟,急急地自海大少身后钻了出来,道:“要送人却也不是送给你……”可是话未说完,便被海大少一掌打了回去。
  霹雳火与铁中棠也已赶来。霹雳火人还未到,便已遥呼道:“海兄弟,要打只管打,还有老夫在这里。”
  那青衣少女眼皮一闪,她剪水般双瞳,在铁中棠面上盯了两眼,铁中棠只觉得这眼波简直冷得如寒冰一般。
  只听海大少仰天狂笑道:“不错,这珍宝本是他们要拿去孝敬给那批蜂子的,他们的确不该拿回去了。”
  青衣少女冷冷道:“那么我便先代弟兄们谢了。”
  海大少笑声突顿,厉喝道:“他们拿不回去,却也轮不到你,这包袱早改了俺海大少的姓了。”
  青衣少女缓缓道:“真的么?你唤它一声,看它可答应?”
  海大少仰天大笑三声,突然俯身到包袱前,轻拍着包袱,低低唤道:“孩儿孩儿,你可听得见俺叫你么?”
  铁中棠腹中暗笑:“此人当真是性如烈火,心如赤子,无论做什么事,都忘不了玩笑玩笑。”
  只见他装模作样地听了半晌,方才长身而起,大笑道:“果然答应了,你们可都听到了么?”
  霹雳火大笑道:“听到了,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
  海大少笑道:“自该听到,只有聋子才听不到。”
  青衣少女目光仍然不动声色,冷冷地望着他,冷冷道:“我也听到了,只是它却说要跟着我,你拿也拿不走的。”
  海大少怒道:“胡说……”
  青衣少女冷冷道:“它说得清清楚楚,只有呆子才会听错。”
  霹雳火笑骂道:“变了变了,年头变了,江湖中的女子,竟一个个都要比男子厉害得多。”
  海大少却已怒道:“如此看来,你是定要俺出手的了?”
  青衣少女冷笑道:“我生平从不愿与肮脏男子动手。”
  海大少笑道:“俺又何尝愿与妇人女子动手!”转向黑衣大汉们喝道:“你等是要车轮大战,还是一拥而上?”
  青衣少女冷冷笑道:“天杀星在江湖中也算有些名声,却来寻这些无名之辈动手,纵然胜了,这包袱你好意思拿得去么?”
  霹雳火忍不住笑骂道:“这妮子倒怪了,她既不愿动手,又不要海兄弟与别人动手……”
  海大少已截口道:“莫非要俺自己打自己么?”
  青衣少女突然伸手一指,道:“与你动手的人,这就来了。”
  海大少随着她手指望去,只见两条铁塔般的大汉,已自蒙蒙细雨中,冒雨飞奔而来。这两人也俱是劲装蒙面,但胸襟敞开,露出黑茸茸的铁打般的胸膛,虽看不清面目,但一人神情沉猛,蒙面巾下微微露出胡须,另一人举止洒脱,发浓如漆,显见是一老一少。两人手中,俱都倒提着一柄八角铁槌,只听那中年大汉遥遥大喝道:“是什么人敢来这里寻事?”
  海大少抢先一步,凝目望去,突然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条汉子,难怪敢来这里架梁生事。”
  海大少伸手一卷衣袖,大笑道:“但你要与俺天杀星动手之前,却得先准备些伤药放在身边。”
  中年大汉狂笑道:“久闻天杀星偷鸡摸狗的本领不小,却不知手下怎样,可挡得住我三槌?”
  青衣少女却已将那劲装少年拉到一边,悄悄道:“你两人怎的都来了?莫非那边的事已无妨了么?”
  劲装少年道:“那边已接得住了,我……”
  突听中年大汉厉叱一声:“莽儿,将槌送来给姓海的!”
  海大少道:“俺空手接你已足够了,要什么槌?”
  中年大汉狂笑道:“你我都是昂藏七尺的男子汉,玩什么巧法花招?若要与我动手,就硬碰硬拼他个几槌,也好煞煞我的手痒。”
  海大少仰天笑道:“好极好极,俺也许久遇不着硬碰硬的对手,正也觉得有些手痒,喂,将槌丢来。”
  劲装少年一步窜来,大喝道:“接住!”手臂抡处,掌中八角铁槌,呼的一声,脱掌飞出。海大少轻叱声中,目光凝注铁槌来势,突然伸手轻轻一抄,只听“叭”的一声响,他已将铁槌接在掌中。
  中年大汉笑道:“试试分量,可嫌太重么?”
  海大少持槌在手,掂了两掂,纵声笑道:“只嫌轻,不嫌重。”突然胸膛一挺,胸前衣钮,纷纷进落,衣襟也为之敞开,露出黑铁般的胸膛。霹雳火在一旁磨拳擦掌,仿佛也有些痒了。
  中年大汉叱道:“孩子们,闪开去。”
  四下劲装大汉哄然一声,让开空地,欧阳兄弟也不由自主,悄悄退了开去,踏得泥泞吱吱作响。突见那中年大汉伸手一抹发上水珠,狂笑喝道:“接招!”刹那之间,只见他手臂仿佛突然粗了一倍,手腕抡处,铁槌飞起,“泰山压顶”,当头击去。
  海大少暴喝一声,挥槌迎上,只听“当”的一声,震耳巨响,两人身形,各各后退了半步。海大少抢步进身,铁槌斜挥。中年大汉反掌抡槌,两槌相击,又是一声巨震,直震得四下劲装大汉身子已在不住打抖。欧阳兄弟,更瞧得心惊胆战,面色如土。
  海大少厉声狂笑道:“好小子,有你的,再吃俺几槌!”展动身形,铁槌有如狂风暴雨般攻了出来。中年大汉双足已深陷泥中,挺胸迎击。
  只听“当,当,当……”五声暴响,两人竟又硬碰硬接了五槌,两槌相击之声,有如暴雨霹雳。站得最近的一个欧阳子弟,直觉双膝发软,突然“啪”的跌坐在泥泞中,忘了爬起,他身后一人竟也忘了扶他。
  铁中棠也不禁微微变色。这中年大汉武功身法,虽看不出高明,但臂力之惊人,却是无与伦比。只见他两人四日相瞪,但手臂却已都垂下,显见得两人臂腕,俱已酸麻,但谁也不肯多退半步。中年大汉喘了两口气,大笑道:“姓海的,可要再拼几槌?”他犹在纵声而笑,但笑声却已远不及方才洪亮。
  海大少暴喝道:“来!”“来”字方出口,两人又拼了一槌。
  青衣少女目光始终未眨一眨,此刻突然轻叱道:“够了!”
  海大少厉声道:“胜负未分,谁说够了?”
  他还能说话,但那中年大汉已喘息难言。青衣少女目光一转道:“念在你能接我大叔八槌,珍宝便送你又何妨?”
  海大少怒道:“俺只要和他分出胜负,珍宝不要也无妨。”
  中年大汉仰天接了几口雨水,蒙面的黑巾,早已歪到一边,露出半面紫黑面膛,挥槌道:“来来来,再……”
  海大少挥槌大喝道:“再接十槌!”又是一声巨响,两人铁槌突然齐地落到地上。
  众人惊呼一声,海大少呆了半晌,仰天笑道:“好好好,冲着你这几槌,俺这袋珍宝不要了!”
  中年大汉大声道:“咱也不要。”
  那坐在地上的欧阳兄弟强笑道:“两位若都不要,还是交回给……”
  他一面说话,便待爬起,又被霹雳火一掌打翻在地上,只听霹雳火道:“海老弟,莫怪老夫,老夫实在瞧着他生气。”
  海大少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换了俺打得更重些。”转身又道:“你若不要,就给你家弟兄打酒吃。”
  中年大汉瞪着眼睛瞧他半晌,突也大笑道:“好!”手掌一挥,喝道:“弟兄们,谢过海大少,咱们走吧!”
  霹雳火大喝道:“且慢!”
  中年大汉目光一闪,沉声道:“什么事?”
  霹雳火狂笑道:“老夫也觉手痒得很。”
  话声方了,那劲装少年已箭步窜来,反掌提起了地上铁槌,亦自狂笑道:“来来来,少爷我专治手痒。”
  霹雳火回首望着那中年大汉笑道:“这是你的儿子还是你的徒弟?海老弟与你交手,怎的却叫你徒弟与老夫……”说到这里,他语声突地顿住,双目圆睁,灼灼地逼视着那中年大汉,面上也充满了惊诧之色,竟呆呆地愣住了。
  海大少奇道:“你怎么了?”
  只见霹雳火手指那中年大汉,哈哈大笑道:“老夫认出你来了,老夫认出你来了……”
  中年大汉身子一震,急地回手去掩面上黑巾。
  霹雳火笑道:“莫掩莫掩,再掩也已来不及了。”
  中年大汉沉声道:“只怕你认错了人。”
  霹雳火道:“老夫若认错,你只管摘下老夫的眸子!你不是‘寒枫堡’外那打铁的武老大么?”他纵声大笑,接道:“难怪你手劲那般惊人,原来是终日打铁练出来的。只是你几时改了行,老夫却不知道。”
  那中年大汉被他揭破了来历,一时间颇有些慌乱。青衣少女却冷冷道:“纵是铁匠改行,又当怎的?你怎知咱们先前当铁匠,不是由你这样的角色改行的?”
  霹雳火呆了一呆,大笑道:“姑娘好利的口……”
  话声间突见两个黑衣大汉抬着一个劲装少年如飞而来。那少年身上虽无血迹,但已晕迷不醒,面如金纸,显见受伤极重。
  中年大汉已变色道:“方才还能抵挡,此刻怎的如此?”
  黑衣大汉道:“方才大爷你放心走了后,小人们也算着不致落败,哪知那看来弱不禁风始终未曾出手的斯文人,却是个了不得的高手,他一出手,三少爷就伤了,小人才赶着抬回来。”他满心惊惶,竟忘了还有外人,便滔滔说了出来。
  青衣少女与中年大汉已赶着去探视那少年的伤势,只听青衣少女恨声道:“好狠的心,好重的手法。”
  海大少却拉着霹雳火道:“咱们与他们无甚冤仇,此时人家正在难中,咱们也不必再为难人家了。”
  霹雳火道:“老夫本无为难他们之意。”
  海大少转身向欧阳兄弟大喝道:“你们还不走?”
  欧阳兄弟被这声大喝震得连连后退,终于转身狼狈而去,只剩下个看来身子最弱的少年,还留在当地。
  海大少怒道:“你还留在此地作什?”
  那少年躬身道:“小侄总该先谢过海大叔大恩再去。”
  海大少呆了一呆,展颜道:“奎儿,俺看你本是个好孩子,何苦定要与那些不成材的东西混在一处?”
  那少年躬身道:“既属兄弟,不得不共进退。”
  海大少叹道:“好,快快回去吧,记得代俺问你姨妈好。”
  那少年躬身称是,海大少又道:“还有,去告诉你兄弟,那蜂窝船早已沉了,叫他们莫再想糊涂心思。”
  那少年躬身应了,转身而去。海大少叹道:“那般弟兄里,只有这欧阳奎还有出息。欧阳世家的家业,日后看来只有他撑着了。唉,咱们也走吧!”
  只见那中年大汉已转身向他抱拳:“我等急着赶去他处,别的话也不能多说了,但今日之事,我武振雄决不会忘记你海大少的交情的。”
  海太少微微一笑,道:“武兄只管请便。”
  突听风雨中自又传来了一阵兵刃相击之声。一个尖锐的女子口音道:“孝儿,困住他,莫伤他性命,只要他说出怎会认得铁中棠,说出铁中棠此刻在哪里,你就莫难为他。”
  铁中棠心头一震,闪身避到高大的海大少背后。
  只见风雨中已有一团青光剑气,裹着两条人影,腾跃而来,还有一条人影,在旁随着剑气移动。来到近前,凝目望去,才看出剑气中的人影,乃是一个手挥长剑的紫衣大汉,和一个左手持刀,右手持拐的黑衣蒙面人。而随着他们在旁观战的,却是个手拄鹤头拐杖的银发老妇。
  那紫衣大汉剑法沉稳迫急,一丝不苟,施展的乃是光明正大的正宗剑术,长剑转动,当真是滴水难人。
  那黑衣人刀中夹拐,攻势虽辛辣,但脚下却甚不便,仿佛跛了一足,左手的刀法,也似有些生疏,显见是初练这刀中夹拐的左手刀法未久,是以此刻早已被紫衣大汉的霍霍剑光逼住,毫无还手之力,若非那紫衣大汉未存伤他之心,只怕他此刻便已要被伤在剑下。
  中年大汉、青衣少女,齐地展动身形,方待赶去援救,霹雳火却已大喝道:“盛大娘,快令孝侄住手!”
  众人齐地一呆,中年大汉也不禁顿住脚步。那银发老妇与紫衣大汉正是盛大娘、盛存孝母子。
  盛大娘目光一转,笑道:“你这老兄怎的也在这里?为何要老姐姐住手?待我先逼这厮说出那姓铁的下落,再与你叙旧。”
  霹雳火大声道:“不必问了,铁中棠的下落小弟知道。”
  那黑衣人身子一震,招式大露破绽,但盛存孝却存心放了他一招,盛大娘亦自惊奇,道:“你知他在哪里?”
  霹雳火笑道:“他此刻已被司徒笑那狐狸说动了,背叛了大旗门,此刻正与司徒笑、黑白兄弟在一处。”
  盛大娘大奇道:“真的么?”
  霹雳火笑道:“小弟几时骗过你盛大娘?小弟亲眼见到那铁中棠与司徒笑有说有笑地一齐回去了,此刻只怕在落日牧场。”
  盛大娘呆了半晌,摇头笑道:“老身到外面去转了一趟,想不到竟会出这种奇闻。孝儿,住手吧!”
  盛存孝长剑一收,急退三步,面上似乎微带惋惜之色,竟似乎在惋惜铁中棠怎会变节背师的模样。
  铁中棠屏息躲在海大少身后,心中却是感慨交集。
  此刻风雨更急,夜色已临,此间情势又如此混乱,盛大娘母子目光虽锐利,却也不曾注意到他。那蒙面黑衣人垂着刀拐,面色虽看不到,但神情却是黯然悲伤得很,仿佛突然失去了什么。
  盛大娘目光一扫,却向他笑道:“看不出你竟已当了瓢把子了,势力倒还不小。好,瞧在霹雳老弟面上,放你们走吧!”
  青衣少女已来到这黑衣人身侧,此刻突地冷笑道:“好,我也就瞧在他的面上,放你母子走吧!”
  盛大娘面容微变,大怒道:“你说什么?”
  青衣少女冷冷道:“我虽不愿与男子动手,但你却不幸是个女子。”她目光虽冷漠,但言语却锐利如刀。
  盛大娘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咯咯笑道:“小姑娘,你难道是想与你家盛大娘动手不成?”
  青衣少女冷笑道:“你真聪明,倒听出我的话来了。”
  。
  盛大娘笑道:“哎哟,好利的口,若是你武功有你的口一半犀利,也就不错了,但只可惜……”她含着笑故意轻叹一声,缓步向青衣少女走了过去。
  霹雳火等人素来知道盛大娘心辣手狠,此刻都不禁在为这青衣少女暗暗担心,但又不便劝阻。奇怪的是青衣少女这面的人,却都似心定得很。
  只听盛大娘接口笑道:“只可惜你瞧瞧你这双手,又白又嫩,绣花倒可以,怎么能与人动手呢?”笑语间她已轻轻伸出手掌,去握那青衣少女的手掌。
  那青衣少女非但不避不闪,反而将手掌迎了上去,反握住盛大娘的手,冷冷道:“你的手也不粗嘛!”
  两人手掌相握,盛大娘笑道:“哎哟,你的手……”语声突顿,身子仿佛震了一震,面容立刻变得苍白。
  那青衣少女笑道:“我的手不太嫩吧!”缓缓放开手掌。
  盛大娘瞧了她两眼,突然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口中沉声道:“孝儿,走!”说到走字,身形已在三丈开外。
  众人都不禁惊得呆住了,不知道盛大娘为何如此。若说这少女武功能惊退名满江湖的盛大娘,谁也不敢相信。只见盛存孝亦自呆了一呆,道:“不等等田兄了么?”
  盛大娘脚步不停,沉声道:“他见不着我们,自会回去的。”
  盛存孝也是满面惊疑,匆匆向霹雳火抱了抱拳,随着盛大娘,飞奔而去,袖中却似在无意间落下了一只丝囊。霹雳火拾起丝囊,盛存孝已去得远了。他忍不住打开丝囊瞧瞧,里面却只是一粒丸药。霹雳火认得这正是盛大娘独门暗器“天女针”的独门解药。一时间他不禁更是奇怪,喃喃自语道:“怪了,存孝行事素来谨慎,怎会让这解药掉下来?”
  要知凡是独门暗器的解药,在江湖中俱是无价之宝,那独门暗器的本门中人是万万不该让它随意遗落的。转身望处,那青衣少女左掌捧着右腕,花容失色,身子也渐渐开始颤抖起来,正是中了“天女针”的症状。
  霹雳火心头一动,这才知道盛存孝方才必已看出他母亲在掌上暗藏了“天女针”,两人一握之下,盛大娘显然被青衣少女内功所震,而青衣少女却也遭了“天女针”的毒手。盛存孝不忍令这女子丧命,才故意遗落下这独门解药。他这一念仁心,不但救了青衣少女,也救了他母亲。
  只见那边黑衣跛足人与中年大汉武振雄也已看出青衣少女的异状,大惊之下,齐地过去探问。青衣少女惨然一笑,轻轻合上眼帘,惨笑着道:“好厉害的毒药,我只怕……只怕已是无救的了。”
  黑衣跛足人、武振雄齐地变色惊呼起来,突听霹雳火大喝一声,道:“不要紧,解药便在老夫这里。”
  那黑衣跛足人又惊又喜,颤声道:“真……真的么?盛大娘‘天女针’乃是独门暗器,你怎会有她的解药?”
  霹雳火长叹道:“老夫哪里会有,这是盛存孝留下的。”
  黑衣跛足人呆了一呆,轻轻伸手接过解药,那青衣少女也霍然睁开眼来,道:“他为何会救我?”
  霹雳火苦笑道:“老夫那位盛大姐虽然心狠手辣,但她儿子的仁心侠义,却是江湖罕见,天下无双。”
  黑衣跛足人垂首叹道:“若换了别人,我此刻也没命了。”
  海大少突地挑起姆指,大声道:“想不到紫心剑客竟是如此一条汉子,俺无论如何,也要交他一交。”
  只见那青衣少女接过解药,突地取出一物,交给霹雳火,道:“这是我掌伤的解药,你去交给他吧!”
  服下那药丸,在雨中坐下,运功调息,再不说话。
  霹雳火接过少女交给他的木瓶,呆了一呆,感慨丛生,长叹道:“人道救人便是救己,这话当真一点也不错。”
  海大少朗声道:“盛大娘虽然咎由自取,但看在盛存孝的面上,你便该快将解药送去才是,还呆在这里做什?”
  霹雳火道:“正是!”脚步方动,突又顿住,望着海大少苦笑道:“她到哪里去了,老夫怎么知道?”
  海大少道:“这个……这该当如何是好,再迟只怕来不及了。”
  话声未了,风雨中突又急地冲来两人。只见前面一个少年,虽然也是黑衣劲装,蒙面黑巾却失落了,气喘咻咻,神情狼狈不堪。还有个长身玉立、面容冷漠的少年秀士,紧紧贴在他身后,黑夜中望去,形如鬼魅,又宛如他的影子一般,他顿住身形,少年文士也随之顿住。
  只见这黑衣少年奔到近前,喘了口气,立刻笑道:“好险好险,幸亏我还机警,终于将那穷秀才甩下了。”
  武振雄早巳变色,沉声道:“你是一个人回来的么?”
  黑衣少年得意地笑道:“自然是一个人。”
  众人见他明明是两人同来,却偏说是一人,心头又都不禁为之大惊。这秀士打扮的少年,轻功竟如此惊人。
  只听武振雄仰天一笑,大喝道:“相公好俊的身法。”
  黑衣少年茫然道:“师傅你老人家在对谁说话?”
  他身后的少年文士突然轻轻一笑,道:“我!”
  黑衣少年身子蓦地一震,霍然转身,那少年秀士如影随形,又到了他身后,身法有如鬼魅一般。
  武振雄大喝道:“躺下去。”
  黑衣少年随身扑倒在地上,拧头而望,那少年秀士方自转步自他身侧走了过去,他这才知道人家竟始终跟在他身后,掌心不禁突地沁出了冷汗。那少年秀士虽然身上也早已被雨水淋湿,也沾了些泥污,但神情间却仿佛是穿着最最干净的衣服似的,丝毫不见狼狈。
  ,
  他目光四下一扫,朗声大笑道:“好,好,很好。”
  海大少见他虽然也颇英俊,但神情间那种志得意满,故作潇洒的味道,却实在令人见了有气,忍不住骂道:“好什么?好个屁!”
  霹雳火却已接口笑道:“好臭。”
  少年秀士面上笑容突然不见,冷冷道:“看两位相貌堂堂,怎的出口便是卑鄙之言,岂非令人齿冷?”
  海大少只作未闻,故意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叹道:“果然是臭得很,不但臭,而且还有些酸酸的。”
  霹雳火正色道:“只怕是闷坏了的陈年臭屁。”
  众人虽被那少年秀士武功所惊,但听海大少、霹雳火两人一搭一档,嬉笑怒骂,也不禁都“噗嗤”笑出声来。
  铁中棠此刻又早已闪身到那些劲装大汉身后。
  此刻只有他在暗暗担心,只因他见了这少年秀士的轻功,知道海大少、霹雳火两人还不是此人的敌手。只见那少年秀士瞧了他两人几眼,目中已有杀机闪动,突然笑道:“田某谨遵师训,决不先向别人出手。”
  他蔑然一笑,冷冷接道:“不知两位可敢动田某一动么?”
  海大少突然自霹雳火掌中取来那木瓶,放到地上,学着那少年口吻,冷冷道:“这木瓶也从不先向别人动手,不知你敢动它一动么?”他口声本极清亮,此刻却故意说得尖声细气,众人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少年秀士再三故作矜持斯文,说话也咬文嚼字,此刻却也忍不住怒喝道:“我就偏偏毁了它,看看它是什么变的!”
  喝声中已伸出手掌,拍向木瓶,只是他还生怕瓶中是什么毒物,是以出手丝毫不敢大意。
  海大少大笑道:“这木瓶也没有什么古怪,但里面装的却是盛大娘救命的解药,毁了它盛大娘就没命了。”
  少年秀士手掌已拍及木瓶,掌力也已发动,此刻掌势突地一顿,硬生生撤回掌力。真力回收,竟将那木瓶吸上掌心。
  铁中棠见了这少年掌力竟已到了收发自如,大小由心之境,心头更是大惊,思潮连转,再三想猜出少年的来历。
  却听海大少哈哈大笑道:“咱只当他真有两手,哪知他却连个小小的木瓶也不敢动手。”
  海大少道:“这年头世上装模作样的人当真不少。”
  少年秀士却似未曾听见,拔开瓶塞,嗅了两嗅,变色道:“蟾华霜,盛大娘莫非已身受内腑之伤?”他目光一转,冷冷道:“但此间又有谁配以掌力震伤盛大娘的内腑?依田某看来,各位都有些不像。”
  海大少笑道:“田某看不像,田鼠看就像了。”
  少年秀士缓缓道:“我看你两人却像是一对活活的乌龟。”他如此作态的人,突然骂出“乌龟”两字,委实要叫人吓上一跳。
  但海大少却仍不动怒,正待反唇相讥,哪知霹雳火却已火了,厉喝道:“好小子,你只当老夫真的不敢动手?”
  少年秀士大笑道:“你若动手,就不再是活的了。”
  霹雳火大喝一声,双臂齐振,大步而上,周身骨节,都已格格的响,那少年秀士也敛住笑容,眉宇间立现杀机。
  铁中棠大是惊惶,只怕霹雳火与海大少此番要将数十年辛苦博来的声名,就此毁于一旦。就在此刻,那盘膝静坐调息的青衣少女,突然一跃而起,也不见她身形有何动作,却已拦在霹雳火身前。那少年秀士见到如此迅快的身法,不禁吃了一惊。
  霹雳火却沉声叱道:“姑娘闪开。”
  青衣少女冷冷道:“此人乃是我家之敌,盛大娘也是被我所伤,阁下为何却偏偏叫我闪开?”她目光仍然冷漠,瞧也不瞧霹雳火一眼,霹雳火却不禁被她说得呆了一呆,只得负气退了开去。
  那少年秀士目光上上下下瞧了这青衣少女几眼,面上不禁现出惊奇之色,道:“盛大娘是被你所伤的?”
  青衣少女道:“你若不信,也可试试。”
  少年秀士又自瞧了她半晌,突然大笑道:“在下本待试试,怎奈瞧了姑娘这双如水眼波,却再也下不得手了。”
  海大少冷冷骂道:“想不到这厮瞧见女子,说话竟似变了个人,连骨头都仿佛突然轻了四两。”
  霹雳火冷哼一声,道:“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只见这少年秀士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青衣少女的眼睛,却又像是未听到两人这番嘲骂的言语。
  青衣少女却仍然冷冷道:“既是如此,我瞧你不如快将伤药送回去吧,再迟只怕那‘生’大娘便要变成‘死’大娘了。”
  少年秀士大笑道:“在下乃是被他礼聘而来,对付几个耍大旗的朋友,其余的事全都不管,她死不死,也与在下无关。”
  铁中棠心头又不禁为之一震,暗暗忖道:“此人若是专来对付我大旗门的,倒当真是个劲敌。”他想来想去,竟想不出本门中有谁能是这少年的克星!何况纵然有人能胜得了他,他门中的师长,岂非更是难敌?一念至此,他不禁越想越是心惊,只望能知道盛大娘是自何处请得此人来的,那边的言语,已都听不入耳里了!
  青衣少女也冷冷瞧了那少年秀士几眼,冷冷道:“如此说来,你此刻是不愿走了?”
  少年秀士道:“不错,暂时还不愿走。”
  青衣少女道:“你要怎样?”
  少年秀士目光一扫,狂笑道:“在下只要瞧瞧那些嘴上能伤人的朋友,手上是否也能伤人?”
  青衣少女冷笑,道:“你要如此,也与我无关,但我也先要瞧瞧你,你到底有什么能耐敢留在这里?”
  少年秀士朗声大笑道:“在姑娘面前,在下虽也想自谦两句,但若论武功一道,在下却是不敢菲薄的。”
  青衣少女道:“如此说来,你的武功总是不错的了?”
  少年秀士道:“岂只不错而已。”
  青衣少女冷冷道:“那么我就练手功夫让你瞧,你若能照样再练一遍,什么事都由得你。”
  少年秀士双眉轩展,大笑道:“当真是什么事都由得我?”
  青衣少女“哼”一声,道:“不错!”突然自腰间拿下一条丝条,随手一抖,丝条立刻伸得笔直。
  少年秀士大笑道:“这还不容易,看来姑娘要什么事都由我了!”突然顿住了笑声,再也笑不出来。
  原来就在这刹那之间,青衣少女手腕一送,丝条笔直脱手飞了出去,而她的身形,却也已轻烟般飞起,竟在那悬空的丝条上缓缓走了几步,丝条方待落下时,她已反腕将丝条抄在手里,飘身落下,冷冷道:“这容易么?你来试试。”
  她缓缓将掌中丝条送到那少年秀士面前,那少年秀士却早已惊得目定口呆,哪里敢伸手去接。
  海大少、霹雳火面面相觑,心头充满了惊赞。他两人虽是睥睨一时,从不服人的硬汉,对这样的轻功身法,也只有口服心服。那少年秀士望着眼前纤掌中的丝条,额上更已渐渐沁出了冷汗。
  青衣少女冷冷一笑,道:“如此容易的事,你也不敢试么?”
  少年秀士反手擦了擦额上汗珠,突然强笑道:“姑娘轻功身法,似已练至返朴归真,身化微尘,几能驭气凌虚之境,中原草泽中竟有姑娘这样的身法,当真教田某出乎意料了!”
  青衣少女冷笑道:“这告诉你,草泽之中,本就是卧虎藏龙之地,什么人都猖狂不得的。你若不敢试,就快些走吧!”
  少年秀士道:“但在下却待请教姑娘的来历。”
  青衣少女面色突变,叱道:“我的来历,你管不着。”
  少年秀士道:“当今天下,能教得出姑娘这样武功的人,据在下所知,也不过只有南北两人……”
  那黑衣少年听他说到这里,突然大喝一声,挥拳扑了上来,厉声道:“你还在这里胡诌什么?快滚!”喝声中,他已狂风暴雨般攻出五拳,招式虽不精妙,但拳风虎虎,显然两膀也有着千斤神力。那少年秀士头也不回,脚步微错,长袖后拂,轻飘飘避开了这几拳,口中却接着道:“而这南北两人,在下都颇知道……”
  那黑衣少年仿佛更是情急,拳势更见猛烈,口中不住连声厉叱,使得那少年秀士语音混乱,难以分辨。青衣少女突然幽幽一叹,道:“幺哥,让他说下去。”
  她语声虽然温柔,但对这黑衣少年却似有着极大的力量,他果然立刻闪身后退,但面容上却隐隐呈现出悲愤之色。
  海大少等人见了又不觉大是奇怪,不知这其中又有何隐秘。转目望去,只见武振雄与那残废之人,神情也突然紧张起来,而那青衣少女目光中也带着异样的激动,沉声问道:“那南、北两人是谁?”
  少年秀士目光闪动,道:“这两位奇人声名虽然不为世俗所知,但以姑娘这样的武功,怎会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青衣少女眉头微微一皱,仿佛凝思起来。
  少年秀士道:“姑娘无论是出自这两位奇人哪一位的门下,都与在下有极深的渊源,姑娘又何妨将来历告知一下。”
  青衣少女仍在凝思,目中却是一片茫然。
  少年秀士面上突然现出希冀之色,目光直视着她,口中缓缓念道:“雷鞭落星雨,风梭断月魂……”
  青衣少女喃喃道:“雷鞭……风梭……”
  少年秀士大声道:“这两句话,姑娘也不知道么?”
  青衣少女摇了摇头,目光四转,只见众人口中,也都在喃喃低诵着这两句话,面上神色,亦自茫然不解。
  少年秀士呆了半晌,面色大是失望,摇头叹道:“若说姑娘不是出自他两位老人家门下,在下实难相信。”
  青衣少女神情突然激动起来,锐声道:“什么风梭、雷鞭,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你快走吧!”
  这少年秀士又自呆了半晌,终于长长叹息一声,大声道:“既然如此,在下一年之内,再来领教。”话声中他袍袖微拂,凌空后掠,冲破了风雨,划空急去。但见他凌空微一转折,身形便已消失无影。
  而那青衣少女,目中却突然流下了泪珠,转过身去,背对着众人,低声啜泣起来,仿佛心中有甚伤心之事。
  武振雄黯然道:“么儿,还不快去劝慰荷姐……”
  那黑衣少年垂首截口道:“荷姐只是想早些知道自己的来历,早些离开咱们,孩儿劝慰也没有用的。”
  武振雄面色一沉,厉叱道:“胡说!”
  青衣少女霍然转过了身子,大声道:“孩儿身受义父与大叔的救命之恩,纵然自知身世,也不会想要离开的。”
  那残废之人黯然叹道:“你莫要听么儿胡说,他……他……”
  青衣少女道:“何况……孩儿只怕永远也不会想起以前的事……”突然以手掩面,又自啜泣起来。
  黑衣少年呆望着她,目中似乎也泛起了泪光。
  海大少、霹雳火心头更是骇异,想不到身怀如此惊人武功的少女,竟连自己的身世来历都不知道。
  只听武振雄干咳一声,望着他两人抱拳笑道:“两位仗义相助,在下无可回报,不知两位可愿屈驾敝处,待在下敬三杯粗酒?”
  霹雳火侧目望了望海大少,海大少笑道:“你我化敌为友,正该去痛饮三杯,庆祝一番。”
  武振雄大喜道:“久闻‘天杀星’大名,果然是条豪爽汉子!”
  霹雳火笑道:“莫非老夫就不豪爽了么?走走走,老夫倒要瞧瞧,今日究竟是谁先醉倒?”转过身子,高呼道:“小兄弟,小兄弟……”突然变色道:“海老弟,我那小兄弟呢?怎的不见了?”
  风雨之中,铁中棠果已踪影不见,不知在何时走到哪里去了。方才人人都被那少女轻功所惊,竟没有一人看到他的去向。霹雳火顿足大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小子,老夫救了他的性命,他却连话也不说一句,便偷偷溜了。”
  海大少笑道:“你这老儿火气倒真不小。俺看那少年却不似忘恩负义的人,想必是有什么事先走了。”他拉起霹雳火的臂膀道:“你我先去痛饮几杯,那少年若真的忘恩不来寻你,俺宁愿输你个东道。”
  霹雳火口中仍在骂骂咧咧,但脚步却已跟着他走了。武振雄与那残废之人,领路先行。
  黑衣少年却悄悄走到那青衣少女身侧,垂首道:“荷姐,我方才说错了活,你莫要怪我好么?”
  青衣少女轻轻点了点头,突然伸手拉起少年的手腕,柔声道:“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怎会怪你?”
  黑衣少年目中立刻闪耀起喜悦的光芒。
  海大少瞧着他们,轻轻笑道:“老哥,你瞧出来了么,看样子这少年人是爱上她了,是以生怕她走。”
  霹雳火展颜笑道:“少管别人闲事,吃酒去吧!”
  风雨之夜,道路自是分外难行。众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面方自现出点点灯火,是个小小的村落,村口竖立着一块木牌,简陋地写着“铁匠村”三字。
  武振雄笑道:“这里便是蜗居所在,两位莫嫌简陋。”
  霹雳火目光眨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走人村里,只见这小小的村落,屋舍整齐,房屋仿佛俱是新造,正有不少妇人孺子,立在门口,似在等着夫婿归来,而那些黑衣蒙面的汉子,到了这里,也俱是向武振雄与那残废之人行礼作别,回到等待着他们的门中,抱起孩子,欢笑低语,妻子们便在身侧为他们擦着身上的雨水。
  霹雳火越看越觉奇怪,忍不住脱口道:“怪了怪了!”
  海大少大笑道:“俺也正在奇怪……”
  武振雄截口笑道:“两位可是看这里不像个强盗窝么?”
  霹雳火大笑道:“的确连半分也不像,是以老夫才觉奇怪。”
  武振雄笑道:“我兄弟虽也做些绿林生涯,但所得财物,却分毫不动,全都用做济贫之举。”
  霹雳火道:“那么你们又何以为生呢?”
  武振雄笑道:“打铁。我手下弟兄,全都是打铁好手,是以这村子虽偏僻,生意倒也不错。但等到道上有肥羊路过,而且带的是不义之财,弟兄们探听确实,穿上黑衣,蒙上面巾,就立刻由打铁的铁匠变成绿林的好汉了。”
  霹雳火拊掌大笑道:“妙极妙极,这样的强盗,江湖中倒真少见得很,若是再多几个,就更妙了!”
  海大少笑道:“看来俺这‘侠盗’之名,从此要转赠阁下了!”相与大笑间,已来到一座极为宽敞的瓦屋之前。这片瓦屋虽然宽敞,但也建筑得十分简陋,门口也悬着块木牌,算做招牌,上面以黑漆写着:“神手打铁,专制各种巧器”。
  迎门一间阔厅,宽有数丈,却放满打铁用具,制成的物件,上至刀剑,下至锅锄俱有,当真是五花八门,样样齐备。穿过此房,便是待客之地。简陋的房屋中,四面都堆满了酒瓮。海大少大笑道:“这样的地方,当真是投了俺的脾胃。”
  霹雳火接口笑道:“到了这里,老夫也不想走了。”
  武振雄送来干巾热茶,又将那黑衣少年带来相陪,笑道:“这便是犬子武鹏,生得呆头呆脑,两位多指教了。”
  霹雳火见这少年粗眉大眼,英气勃勃,身子更是精壮如铁,不禁摇头苦笑道:“老夫要也有个这样的儿子就好了。”他老来无子,见着别人的儿子,心中总是甚多感慨。
  海大少目光四望,忽然笑道:“方才还有位兄台,使得好一手刀中夹拐的功夫,怎的不出来厮见?”
  霹雳火道:“还有那位青衣姑娘,老夫更是钦佩得很!”
  武振雄苦笑道:“那位柳姑娘身世奇特,性情也有些奇特,但她……”突然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这时一个菜布上,那残废之人,也已走了出来,只见他不但身子残废,面上亦是伤痕斑斑,令人不忍目睹。武振雄立时便为霹雳火与海大少引见,但不知是有意抑或无意,只将这残废之人唤做“赵大哥”,却未说出他的名姓。
  酒过三巡,窗外风雨更急。
  那赵大哥突然问道:“方才两位说起,有位铁中棠已投入了‘落日牧场’,这话可是真的么?”
  霹雳火道:“老夫亲眼所见,自是真的。”
  赵大哥呆了半晌,复又喃喃叹道:“真的?怎会是真的?”
  霹雳火目光一亮,道:“莫非兄台认得那铁中棠么?”
  赵大哥急忙笑道:“在下只是闻得其名,却不认得他。”
  霹雳火目光在他那创痕斑斑的面容上凝注了半晌,忽然拍案道:“老夫总觉兄台眼熟得很,不知在哪里见过?”
  赵大哥神色仿佛变了变,武振雄立刻举杯欢饮。
  忽然间,外面响起了一阵车辚马嘶声,似已停在门口,接着,有人朗声道:“这里的主人在么?我家殷夫人与公子,特地前来,要打件铁器。”
  武振雄微一皱眉,抱拳道:“在下暂时失陪了。”
  海大少笑道:“如此风雨之夜,还有人赶着来打制铁器,看来武兄的打铁生意果真不错。”
  笑语间武振雄已告罪掀帘而出,只见果有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门外,拉车的两匹马也极神骏,仿佛是富贵人家所有。
  赶车的蓑衣笠帽,立在门边,问道:“大哥便是管事的么?”
  武振雄笑道:“不错。客人要打造些什么?”
  赶车的笑道:“你等着,有好买卖上门了。”又奔将出去,启开车门,车中便走下一双衣衫华丽的锦衣男女。
  这时,里面房中的武鹏,正在陪笑劝酒。
  只听得外面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轻笑道:“这里可有制剑的上好精铁么?咱们慕名而来,你可不能用劣货充数。”
  霹雳火喃喃道:“女子也要打剑,这年头真变了。”
  又听得武振雄的声音道:“夫人要打制什么,只要说出尺寸形状来,货色只管放心好了。”
  那女子声音笑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几样简单东西,你先拿纸笔,记下尺寸好么,免得错了。”接着,便是寻物声,磨墨声。
  于是,那女子又道:“先要打一对雌雄合股剑,长三尺三寸,宽一寸七分,一口剑重九斤半,另一口打成八斤,但你要特别注意,这两口剑别的没有什么不同,剑柄却要打成护手钩的形状,护手上还要带着血糟,柄头要打成空的,里面可以装下两筒花针……你写清楚了。”
  里面的海大少嘘了口气,笑道:“这女子不但是个行家,而且仿佛还真有两下子,否则也用不了这样的兵刃。”
  霹雳火道:“但听她声音,却像是个卖唱的。”
  这时,外面武振雄道:“都写清楚了,夫人还要什么?”
  那女子道:“还要打几筒梅花针,图样在这里。这虽不是什么独创暗器,但你也不能再用这图样为别人打造。”
  武振雄道:“买卖规矩,本店从不废的。”
  那女子笑道:“好,大弟,你要什么,你自己说吧!”
  接着便是个清朗的少年男子口音道:“剑,一口剑,只要重三十七斤,长三尺九寸,别的都无所谓。”
  那女子,口音句句带着甜笑,这男子口音却似沉重得很。
  里面的海大少,又自嘘了口气,道:“好重的剑,看来这男子更是个角色,俺真想看看他们的模样。”
  武鹏笑道:“酒瓮后就有个小窗子。”说话间他已撒开酒坛,果然有个小小窗口,外面琳琅挂着些铁器,自外望内,被铁器所掩,但自内望外,却可从铁器空隙中看得清清楚楚。
  海大少、霹雳火等人忍不住俱都凑首望去。只见武振雄正在伏案而书,一面诧声道:“三十七斤的剑?这个在下倒从未打过,不嫌太重了么?”
  一个锦衣少年,背着窗口,立在武振雄身边。此刻这少年沉声道:“正是要重些。”他话声微顿,又仿佛自语着道:“若不用如此沉重的剑,怎能胜得过他那鬼一般灵活的手腕?”
  海大少暗暗忖道:“以重胜快,以拙胜巧,想不到这少年竟已摸着了如此高深的门道,却不知他是谁?”目光转处,只见一个宫髻高挽、体态婀娜的锦衣女子,正自角落中缓缓转过了脸来。
  灯光映照下,她那花一般的笑靥,水一般的眼波中,都带着种无可比拟的魅力,当真弄得令人神魂飘荡。但海大少、霹雳火见了这绝美的面容,心头却齐地吃了一惊,几乎忍不住要脱口惊呼出来。这锦衣美女,竟是温黛黛。
  只见她眼波横流,娇笑着道:“我看了他这里所打的几件兵刃,果然不错,大弟你要什么,只管说吧!”
  那锦衣少年仍未回身,只是沉声道:“还要七副手铐脚镣,分量打得越重越好,更要纯钢打成,不易折断的。”
  武振雄显然吃了一惊,抬头道:“手铐、脚镣?”
  那少年冷冷笑道:“不错,用来铐猩猩的。”
  他笑声中含蕴着怨毒与冷削,使得武振雄又自一呆,但这少年却缓步走了开去,脚步轻灵,几乎不带声息。
  武振雄呆了半晌,方自笑道:“客人贵姓大名,几时要货?”
  那少年霍然转过头来,目光直射着武振雄,一字字缓缓道:“你不必问我名姓,交货越快越好。”
  灯光下只见他目光明锐如星,面容虽苍白,但剑眉星目,英俊逼人,尤其眉宇间所带的那份忧郁与悲愤,更使他平添了许多男性的魅力,武振雄暗叹一声,忖道:“好个英俊的美男子!”
  但海大少、霹雳火见了这英俊的面容,却又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是他!”这少年赫然竟是云铮。
  他两人却未见到,身后的赵大哥,面色变化更剧。只因这“赵大哥”正是那义气的汉子赵奇刚,而赵奇刚此刻也认出这少年正是自己冒死自林中救出的云铮。
  他将云铮救出后送到自己至交武振雄处,哪知云铮却自作聪明,误会了一切,竟逃了出去。那时赵奇刚正在悬崖边哭悼铁中棠--那时悬崖下,沼泽中,九死一生的铁中棠也曾听到他声音。也正在那时,他遇着寒枫堡门下,一番恶斗,寒枫堡门下虽都战死,他自己也受了重伤。等到他挣扎着逃回武振雄处时,云铮早巳逃去,他惊急之下,知道那里再不能立足,便与武振雄逃来这里。他们招集弟子,在这荒地上建起这新的村落,满怀雄心的赵奇刚,更练成刀中夹拐的招式,弥补了他残废的缺憾。于是他脾肉复生,要以残年劫富济贫。于是他与武振雄两人,便创出这份事业。
  此刻——他见到云铮,实在忍不住要冲出去,向那鲁莽的少年解释一切误会,告诉他铁中棠对他是如何义气。
  ——他若是将一切都告诉了云铮,那么一切事便都将改变,铁中棠也不会再遭受许多不白的冤屈。但他瞧了霹雳火一眼,却忍住了这份冲动,只因他生怕霹雳火加害云铮,更怕霹雳火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暗自思忖:“只要云铮一走,我便在暗地追踪而去。”
  这时,温黛黛却又娇笑起来。她娇笑着走到武振雄身侧,道:“我大弟脾气不好,你莫怪他,只要你东西打得好,我不会亏负你的。”笑语中,她忽然伸出手掌,在武振雄手臂上轻轻拧了下,又自娇笑道:“好结实的人儿,你妻子必定幸福得很。”
  武振雄呆了一呆,面孔立刻红得发紫了。
  温黛黛却仍然银铃般娇笑着,在他面前,扭转着腰肢。
  云铮面沉如水,故意不去看她,却终于忍不住一步掠了过去,伸出手掌,将她推到一边。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娇笑道:“你干什么呀?”
  云铮仍不看她,铁青着脸,沉声道:“铁匠,你写清楚了,那七副镣铐上,还要刻上名字。”
  武振雄干“咳”一声,道:“什么名字?”
  云铮厉声道:“第一副镣铐上,刻‘铁中棠’三字,这副镣铐要分外打得沉重些,好教他再也不能翻身。”
  武振雄提着笔的手,突然一震,几乎写不出来。
  但云铮却未见到。接口又道:“还有六个名字,是冷一枫、白星武、黑星天、司徒笑、盛存孝和……霹雳火。”江湖中人,人人俱都只是知道“霹雳火”三字,而无一人知道这老人的名字,是以云铮说到这里,也顿了一顿。
  里房中的人,却都吃了一惊。
  霹雳火更是勃然大怒,一拳便要向窗外打去,但海太少早已料到他有此一着,急地伸手捉住了他手腕。
  霹雳火怒道:“你休要……”“要”字才说出,却又被海大少掩住了嘴。
  只听海大少道:“不是俺多事,俺看你与‘大旗门’的冤仇,还是解开的好。与黑星天那般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好处?”
  霹雳火脸都挣红了,从海大少指缝间支唔着道:“但这小子要为老夫准备一副镣铐,岂非欺人太甚。”
  海大少道:“这……这……”目光转处,突然改口笑道:“你看外面是谁来了,你的事等下再说好么?”
  霹雳火只得叹了口气,道:“好,好,你当真是老夫命中的魔星!先放开手,老夫不动就是。”
  这时,他已看到外间的变化——
  云铮方自说出了那六个名字,温黛黛如水的秋波,正含笑望着武振雄手掌中移动的笔尖时。
  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声大喝,一条人影,凌空翻着斤斗,飞掠而来,大笑着道:“哈!果然在这里。”
  温黛黛还未转过身,这人形已落到她身边,拉住了她手腕,只见他眼睛溜溜四下乱转,正是那跛足童子。
  云铮又自皱起了眉头,温黛黛却展开了笑靥。
  她伸出莹白的手掌,在跛足童子面颊上轻轻打了一下,娇笑道:“小鬼,你怎么会知道姐姐我在这里?”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紧握住她的手,笑道:“呀,你越来越香,越来越漂亮了,我真恨不得再亲你一下。”
  温黛黛笑着又轻拍了他一掌,娇笑着道:“小鬼,姐姐在问你话呀,你听到了么?你怎会来的?”
  跛足童子眨着眼睛笑道:“有个人告诉我。”
  温黛黛一双眉眼忽然睁大了起来,道:“谁?”
  跛足童子笑道:“一个我在路上遇到的人,他告诉我你在这里,还要我带来件东西,要我交给你那位痴情种子。”
  温黛黛娇笑道:“到底是谁呀?谁是痴情种子?”
  跛足童子自怀中取出了个信封,指着云铮嘻嘻的笑。
  温黛黛道:“哎哟你这小鬼,怎么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她笑得有如花枝颤动,云铮面上却已变了颜色。
  跛足童子将信封递了过去,只是笑,也不说话。
  云铮满面怒容,更不去接。
  温黛黛笑道:“你不接,就让我替你看吧!”接过信封,取出一看,不禁惊唤了出来:“哎哟,十五万两银子!”信封之中,竟是张十足兑现的银票。
  “官银十五万两整!”里外两间房中,如许多视钱财如粪土的江湖豪杰,见到如此巨额的银票,心头也都不禁为之一震。跛足童子咂了咂嘴唇,睁大了眼睛,叹着气笑道:“乖乖,十五万两,早知如此,我真要放在身上多温一温了。”
  温黛黛痴笑道:“若换了我,真舍不得交出来了。喂,小鬼,你弄清楚了么?这是给我的还是给他的?”
  跛足童子笑道:“银票若是我的,我一定给你。”
  温黛黛眼睛瞧着云铮,咯咯笑道:“你呢?你给不给我?”
  云铮沉声道:“没来由的银子,云某不要!”
  温黛黛笑道:“哎哟,你若是不要,我可要了,但……喂,这里有张条子,也是给你的。”她将一张淡黄色的纸柬,交给了云铮。
  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纹银十五万两,留交大旗门,雪耻复仇,重振基业,莫问来路,云铮阁下慎用之。”
  云铮面色微变,厉声道:“这是谁交给你的?”
  跛足童子道:“你多问什么?这银子你要就拿去,若是不要么……嘻嘻,自然有别人要的。”
  云铮呆了一呆,温黛黛突然轻唤道:“小鬼,你把耳朵凑过来,姐姐我有句话要问问你。”
  跛足童子嘻嘻一笑,将身子凑近温黛黛怀里。
  温黛黛在他耳边悄悄道:“老实说,这银子是不是……他,铁中棠叫你带来交给他的?”
  跛足童子眨着眼睛,终于笑道:“不错,你猜对了。”
  温黛黛嘘了口气,轻叹道:“这人真是古怪……”
  跛足童子笑道:“你将耳朵凑过来,我也有句话要问你。”
  温黛黛俯下头,跛足童子将嘴唇凑到她耳边,深深吸了口气,笑道:“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香呀?”
  温黛黛一掌拍在他头上,笑骂道:“小鬼!”
  突见云铮身形一闪,掠到跛足童子身旁,闪电般伸出手掌,扣住了跛足童子的手腕,厉声道:“你说什么?”
  跛足童子大声道:“你管不着!”他拼命挣脱手腕,怎奈云铮五指如铁钩般,他怎么挣得开?
  云铮怒道:“此事与我有关,我自然要管!”
  跛足童子道:“吃醋了么?嘿嘿,你吃的什么飞醋,像你这样的男子,人家哪有眼睛看得上你?快放手。”
  云铮五指一紧,厉声道:“若不是看你年纪幼小,今日就放不过你……但你若不说,今日也休想逃走。”
  跛足童子疼得额上已流下汗珠,口中却狂笑道:“我年纪虽然小,也比你强得多,不像你只会害单思病。”
  云铮大怒道:“好刁的嘴。”
  跛足童子大声道:“你放不放手?”
  云铮冷冷一笑,还未说话,立听跛足童子放声大呼道:“大哥,快来呀,有人在欺负我!”喝声未了,满堂灯火忽然一黯,微风过处,灯火重明,但门前已多了个满身黑衣的人。
  只见他双袖飘飘,身形有如铁树般笔立在地上,面目有如石像般,虽无任何光彩,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慑人魅力。
  云铮心头一震,跛足童子已乘势挣脱了他手掌,大声道:“你若有种,就跟我大哥斗上一斗,你敢么?”他身子一闪,便已躲到那黑衣人艾天蝠身后。
  云铮道:“鬼母门下首徒,云某正要领教。”
  艾天蝠道:“动手吧,我让你三招。”他言语冰冷简短,从不多说一字。
  但这时温黛黛却已闪身将云铮与他两人身形隔开。她挡住了艾天蝠,柔声笑道:“孩子们的事,就让孩子们自己去解决不好么?我们大人何必管他?”
  艾天蝠冰冷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
  温黛黛媚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你们还是走吧,我那里有羊羔美酒,让我先陪你喝几杯。”
  艾天蝠突然挥出长袖,冷叱道:“闪开!”一股强劲的风声,随袖而起,满堂烛光,又是一黯。
  温黛黛自己也被震得踉跄后退,但她口中却仍然娇笑道:“但愿你能看我,那么你就不会不听我的话了。”
  艾天蝠冷冷道:“以大欺小的男子,若是再要女子保护,岂非令人对你失望?”突然大喝:“还不过来动手?”
  温黛黛眼波一转,仿佛还要再说什么,但云铮却已自她身边掠过,口中大喝道:“要动手的便出来!”喝声未了,他已冲入风雨中。
  艾天蝠袍袖微拂,灯火闪动间,也已轻烟般掠了出去。温黛黛大声道:“小鬼,你还不快劝劝你大哥?”
  跛足童子嘻嘻笑道:“我为何要劝他?要他把那小子杀了最好,那张银票,也就变成你的了。”
  温黛黛顿足道:“你大哥若杀了他,我就永远不理你。”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道:“唉,原来你还是喜欢他的。”
  温黛黛叹道:“不是,你不知道,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跛足童子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哦,我知道了,你因为他是铁中棠的师弟,才这样急切?”他双掌一拍,接道:“好,那姓铁的我也瞧着顺眼,看在他面上,我就去要大哥手下留情好了。”
  温黛黛展颜笑道:“这才是乖孩子。”两人身形一闪,俱都掠出门外。
  武振雄目定口呆地瞧着他们,霹雳火、海大少、赵奇刚和武鹏,却已都大步冲了出去。赵奇刚顿足暗叹,忖道:“他此番走了,那误会又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解释得开。”
  只听霹雳火亦自顿足叹道:“可惜可惜!”
  海大少道:“可惜什么?”
  霹雳火道:“那小子绝非艾天蝠的敌手,他若死在艾天蝠手下,老夫的气,岂非无法出了?”
  赵奇刚心头一震,大惊道:“那……那人便是艾天蝠?”
  霹雳火道:“不错,此人手段之辣,老夫久已知道。”
  赵奇刚变色道:“不好……”突然大声唤道:“荷儿荷儿!”
  喝声才了,那青衣少女已掀帘而出,她行动迅急,倏忽来去,加以那冷漠的面容,更令人觉得神秘。
  赵奇刚道:“快随我走!”拉起她手腕,急急奔了出去。
  武振雄道:“么儿,你照顾着这里。”纵身跃出大门。
  武鹏目光一转,躬身笑道:“有劳两位在此照顾一下,小侄前去接应家父。”语声未了,也已飞身而出。
  霹雳火、海大少面面相觑,霹雳火苦笑摇头道:“这孩子。”
  海大少道:“那位赵大哥,想必与大旗门甚有渊源,听得那少年有险,便急着赶去援救了。”
  霹雳火也双眉一皱,突又笑道:“那位姑娘的武功,倒的确可与艾天蝠一拼,老夫真想去瞧瞧热闹。”
  海大少笑道:“这一场争斗,倒当真不可错过。”
  霹雳火笑道:“老哥这店铺……”
  海大少突然纵身到那车夫身前,伸手“叭”的一拍他肩头,道:“好生照顾着这店铺,莫要走了。”
  那车夫被他一掌拍得弯下腰去,苦着脸道:“是……遵命!”
  海大少哈哈一笑,拉着霹雳火纵身而去。那车夫眼看着他身形去远,重重将笠帽摔在地,骂道:“他们支使你,你支使我,倒霉的却是老子。”
  突见一条急迅的人影掠上马车,扬鞭打马。那车夫大惊道:“好强盗,敢抢马?”飞步奔了过去,却被车上人反手一鞭,抽在他脸上。他负痛惊呼一声,双手掩面,只听健马长嘶,车声顿起,等他睁开眼来,车马早巳奔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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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1:08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四回 艳姬忏情

  云铮满腔热血奔腾,在风雨中放足狂奔,只听得满耳风声响动,宛如苍鹰扑翼,正是艾天蝠的双袖破风之声。他生怕温黛黛再来阻扰,直奔到村外,方自驻足。
  艾天蝠亦自翩然而来,冷冷道:“就在这里动手么?”
  云铮道:“不错!”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在地上划了个三丈方圆的圈子,刀锋入土,深达一寸:
  艾天蝠冷冷道:“这圈子不嫌太大了么?”
  云铮怒道:“不论圈子大小,你我今日不分胜负,谁也不得出圈半步。”挥于处,刀光一闪,匕首深没入土。
  艾天蝠道:“让你:三招,快动手。”
  云铮狂笑道:“云某焉肯先向肓瞎之人出手?”
  艾天蝠身子突然一阵颤抖,披散着的头发,钢针般竖立起来,他那阴沉的面色,风雨中缨去有如鬼魅般可怖。跛足童子恰巧赶来,听到云铮的狂笑声,面色亦自大变,顿足道:“糟了糟了,此番我也救不得他了。”
  温黛黛失色道:“为什么?”
  跛足童子叹了口气,悄悄道:“在我大哥面前骂他瞎子的人,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活在世上。”
  温黛黛身子一震,眼望着艾天蝠凄厉的面容,不由得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刹那间竞说不出话来:突听云铮厉声大喝道:“今日若有谁人此圈子一步,助我云铮一拳半足,云某便立刻死在他面前。”
  艾天蝠沉声道:“很好,不死不休。”
  温黛黛顿足道:“你们男人为什么这样奇怪,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不死不休?”
  跛足童子苦着脸道:“大哥,打他两拳就好了,何苦伤他的性命?他……他也没欺负我……”
  艾天蝠道:“你若再多口,我便先割下你的舌头。”
  跛足童子抽了口冷气,摊开双手,只是摇头。只见艾天蝠与云铮对立在风雨中,身上衣衫,俱已湿透。两人虽都在等着对方先行出手,但却都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只听一阵脚步响动,赵奇刚与那青衣少女也已赶来。
  青衣少女道:“大爹可是要我去帮那少年么?”
  赵奇刚道:“不错,快去救他。”
  青衣少女轻叹了一声,喃喃道:“我虽不愿与男子动手,但大爹的话,我只有听从。”缓步向圈子里走了过去。
  温黛黛已拦身挡住了她,长叹道:“你若帮他,他便要横刀自刎,他的脾气我最清楚,说出的话,永远不会更改的。”
  青衣少女呆了一呆,回身望向赵奇刚,但赵奇刚也只有木立在地上,良久良久,说不出话来。
  温黛黛轻轻道:“小鬼,你难道真没有法子么?”
  跛足童子眼珠一转,道:“惟一的办法,就是要姓云的莫要先动手,我大哥也从来不先向别人出手的。”
  话声未了,云铮身形已暴起,挥掌直击过去。
  温黛黛跌足叹道:“你不说这话,他也不会先动手的,但你这么样一说,他一定要先动手的了。”
  跛足童子瞠目道:“我怎么知道他是这样的脾气?”
  言语间云铮早已攻出三招。艾天蝠身形闪动,直等他三招击出后,双袖方自流云般飞起。跛足童子笑道:“我大哥说出的话,也是永远都不会更改的,他说让三招,就是让三招。”
  只见艾天蝠双掌始终隐在袖中,双袖中有如神龙天矫,变化无穷,瞬息间便已攻出三招。这三招攻势虽凌厉,但云铮双手紧贴在腰下,亦自闪身避过。三招过后,云铮突又大喝道:“我也回让三招。”
  跛足童子不禁一呆,温黛黛望着他轻轻一笑。突听艾天蝠冷叱道:“再让你三招。”
  他果然直等云铮又自攻出三招,方自回手出招。云铮怒喝道:“偏不要你让!再回让你三招!”
  喝声中艾天蝠三招已攻出:“嫦娥奔月”、“风动流云”、“云破日来”,风声激荡,隐有后着。这三招过后,本应跟着施出“月移星换”、“金轮破雾”、“长虹贯日”,正是连环六招煞手。但“云破日来”一着攻出后,艾天蝠若再继续出招,便有如未让云铮一般,他只得硬生生顿住招式。
  只见云铮果已挥拳扑来,上打面目,下打胸腹,虎虎的拳风,震得艾天蝠衣袂袍袖俱都飞起。艾天蝠武功虽高,但也被这三招逼得后退了两步。他满心怒火,冷漠的面容,亦白变了颜色,口中大喝一声:“再接我这三招!”袖风狂涛般推出。
  这三招攻势虽更凌厉,但招式间却故意留下许多空门,第三招更是双臂大张,前胸全都暴露在对方掌下。哪知云铮却硬是不肯乘隙出招,定要等他三招过后,才肯还手,出手时招式攻而不守,直将全身力道全都使出,丝毫不留后路。艾天蝠虽然恼怒,对这倔强的少年却也无可奈何。他武功虽然高出云铮不少,但连绵的招式,时需切断,武功自然要打个折扣,而云铮凭着一股锐气,攻势却激厉无比。要知他生性激烈,平日作战,本极少留有后着,此番动手,正是投了他脾胃,一时之间,两人来来往往,竟未分出胜负。
  跛足童子在一旁看得目定口呆,忍不住摇头苦笑道:“这样的臭脾气,我倒真的从未见过。”
  温黛黛笑道:“今日你总算见到了吧?小孩子长些见识也好。”她面上虽在娇笑,心头却充满了紧张,只因艾天蝠的三招攻势,已越来越难挡,云铮用尽身法,幸能避过,但额上已流下汗珠。
  霹雳火与海大少也已赶来,也不禁看得耸然动容。突听艾天蝠口中一声长啸,始终隐在双袖间的手掌,蓦地自袖中伸出,闪电般拍出了三掌。他袖风虽凌厉,但掌风却更猛烈;他双袖招式虽然变化无穷,但此刻双掌出招,亦更是灵幻难挡。
  云铮闪身避开了第一掌,却被第二招掌缘扫着了肩头,震得他身形俱都离地而起,凌空翻了个身。此刻艾天蝠第三掌还未攻出,上盘空门故意露出。云铮若是乘势凌空下击,虽未见能胜,也可占些先机,但他却咬紧牙关,束手跃在地上,死也不肯少让一招。
  但他身形落地时,真气已自不济,就在这刹那间,艾天蝠双掌齐出,“排山倒海”,直击云铮胸腹之间。云铮虽待跺足再起,但艾天蝠的攻势却已不容他换气腾身,直被那猛烈的掌风震得仰面翻出,扑的跌倒在地上。
  旁观众人,不禁齐地发出一声惊呼,艾天蝠脚步动了一动,温黛黛娇呼道:“轮到他了……”
  艾天蝠冷冷一笑,顿住身形,云铮却已自地上跃起。他虽然紧咬着牙关,但嘴角却已沁出了血痕。
  海大少变色长叹道:“好个倔强的少年!”
  霹雳火亦自摇头叹道:“想不到大旗门竟有这样的汉子,看来竟比老夫的脾气还要刚强几分。”
  跛足童子道:“我大哥已有多年未曾动用过双掌,此番竟被他逼得使了出来,他纵然输了,也光荣得很。”
  温黛黛瞪了他一眼,道:“输了就是输了,有什么光荣?”
  只见云铮脚步踉跄,双目尽赤,一步步向艾天蝠走了过去。他左臂垂下,右肩上的伤势显也不轻,但他锐气却丝毫未减,一步步走到艾天蝠身前,口中大喝道:“你留意着了!”举力一掌,直击而去。他这一掌虽已尽了全力,但却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对方纵然丝毫不会武功,他也未必能将之击倒。
  艾天蝠自然轻轻易易,便避开了他三招。
  海大少厉喝道:“下面三招,你还打得出手么?”
  艾天蝠冷漠的面上,仍无丝毫表情。
  海大少怒道:“好个老匹夫,先和俺打一场再说。”
  他方待展动身形,云铮已回过头来,嘶声道:“你敢来助我一拳,我便先撞死在你面前。”
  海大少着急道:“但他这三招,你是万万躲不过的,”
  云铮狂笑道:“你怎知我躲不过……纵然躲不过,也与你无关。”胸膛一挺,大喝道:“姓艾的,来吧!”
  艾天蝠冷冷道:“看你是条汉子,让你多喘息片刻。”
  云铮双目一瞪,还待回口,温黛黛已抢着道:“云大弟,你不能死的,你还有十五万两银子在我这里,你……你……你还年轻,正可享受一切,你就让别人帮帮你好么?我……我此后一定好好地待你……”她语气已渐幽婉凄楚,但云铮却瞧也不瞧她一眼。
  温黛黛道:“难道……难道你不喜欢我了?我是喜欢你的呀!你若死了,要我……要我怎么办呢?”凄风苦雨中,她凄婉的语声,当真令人断肠。
  云铮面上也微微变色,突地张口吐出了—一口鲜血,但口中却跟着厉喝道:“我已喘过气来,你还不动手?”
  艾天蝠面上肌肉,隐隐一阵抽动,突然缓缓道:“你方才说的盲瞎两字,可是骂的我么?”
  温黛黛道:“不是你不是你,他骂的不是你。”
  但他语声未了,云铮却已大喝道:“你本是盲瞎之人,说的自然是你。”
  艾天蝠面色一沉,忽又沉声道:“此刻你可愿收回?”
  云铮怒道:“我又未曾说错,你本就是个瞎子。”反手一拍胸膛,锐声接道:“大丈夫一言既出,死也不会收回。”
  艾天蝠挺胸深深呼了口气,道:“好……”手掌缓缓抬起!
  温黛黛目中已自流下泪来,顿足道:“你……你为什么这样傻,你若……若说收回,他就不会伤你了呀!”
  云铮突然仰天狂笑起来,道:“大丈夫生若无愧,死有何惧?今日能见到你的眼泪,我已高兴得很。姓艾的,动手吧!”语声未了,艾天蝠铁掌已到了池面前,迅急的招式,眨眼便攻出三招,只听“砰”的一声,云铮右肩被击中。这一掌直将他震得立时跌倒,在地上滚了两滚,旁观之人,俱都惨然阖上眼帘,不忍再看。
  但云铮却又挣扎着爬起,挣扎着走到艾天蝠面前。
  艾天蝠冷漠的面容,又已动容,道:“你还要再战?”
  云铮喘息道:“大旗门下,从无中途告浇的人。”
  他伸出手掌,发出一招“神龙探爪”,但他双肩皆伤,手臂实已难抬起,这—掌掌势之缓慢,当真有如行将就木的老人探手取物一般,对方纵是婴儿,也万万不会被他这一掌击中。
  众人心头更是惨然,只望云铮手掌抬不起来。他这三招如发不出去,艾天蝠下三招也无法攻出。但云铮手掌却终于抬起,一寸寸抬起,一寸寸接近艾天蝠……忽然间,只听得轻轻’一响——云铮这一掌,竟击中了艾天蝠的面颊。
  ——要知艾天蝠双目皆盲,平时听风辨位,虽有如眼见,但此刻云铮这—掌,竟缓慢得不带一丝风声。艾天蝠只当他手掌已无法抬起,本已丝毫未曾防备,丝毫未曾察觉,再加上自己心中实也难堪,哪知竟被他一掌击中。
  刹那之间,众人俱都被惊得愣在当地。
  云铮亦自呆了一呆,嘶声狂笑道:“姓艾的,我……我终于击中你一掌……”气力突然溃散,翻身晕倒在地上。
  温黛黛亦不知是惊是喜,纵身扑了过去。
  海大少仰天狂笑了一阵,厉喝道:“艾天蝠,你还有脸向他出手么?有种的和俺海大少战一阵。”
  但艾天蝠木立在地上,却似乎根本未曾听到。
  赵奇刚面上纵横的伤疤,似都已隐隐泛起红光,转首向那青衣少女道:“这样的少年,是否已值得你出手了?”
  青衣少女冷傲苍白的面容,也已因激动而嫣红,忽然大声道:“艾天蝠,你可敢接我柳荷衣几招?”
  霹雳火胸膛起伏了半晌,此刻亦自厉叱道:“老夫虽然是大旗门的仇人,今日也要与你拼上一场。”
  但艾天蝠却仍是茫然木立,风雨打在他脸上,他本已冷漠的面容,此刻更冷得没有一丝暖意。跛足童子看到他大哥如此可怖的神情,心头不禁泛起一股寒意,忍不住颤抖着唤了声:“大哥……”
  只见艾天蝠缓缓抬起手,向他招了招,道:“你过来。”
  跛足童子苦着脸走了过去,颤声道:“大哥,你……你若不愿和他们动手,小弟可代你应战。”
  艾天蝠黯然一笑,道:“不用说,站到我面前来。”
  跛足童子一步步迟疑着走了过去。艾天蝠突然一整衣衫,翻身拜倒在他面前,叩了个头。这不但使跛足童子骇得目定口呆,别人也都不禁为之一‘晾。
  跛足童子呆了一呆,这才也翻身拜倒,目中急出了眼泪,颤声道:“大哥,你……你这是做什么?”
  艾天蝠道:“我这一拜,是要你代我去拜师傅,对她老人家说,弟子艾天蝠,已再不能报她老人家的传艺之恩了。”
  跛足童子大骇道:“大哥,你……你……”
  艾天蝠惨然笑道:“艾天蝠纵横一生,今日被人手掌打在面上,还有脸再苟存人世么?”
  跛足童子流泪道:“但……但大哥你是先击伤他的呀!”
  艾天蝠长身而起,面色一沉,厉声道:“我意已决,你不必说了,代我问候众家弟妹,就说大哥已告别了。”
  跛足童子扑地痛哭,众人亦自为之动容。这时远处突然掠来一条人影,在暗处停住脚步,众人正自心惊,谁也没有发现。
  只听艾天蝠仰天长笑一阵,朗声道:“云某既能置生死于度外,艾天蝠何又不能?九弟,你切莫忘记,男子汉死时要像个英雄。”反手一掌,便待向自己天灵直击而下。
  但跛足童子却已和身扑了上去,抱住了他的腰,将他冲得退后几步,痛哭着道:“大哥,你不能死的……”
  海大少突也大声道:“这样死了,也不算英雄。有种的就活下去,还不知有多少人要向你挑战呢!”
  艾天蝠双掌捉住跛足童子双臂,厉叱道:“九弟,放手!”但跸足童子却死·也不肯放松。
  忽然间,远处传来了一阵冷笑,一个充满轻蔑的语声冷冷道:“你们何必劝他,他这个瞎子,活在世上本无味,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众人齐地一惊,艾天蝠更是身躯大震,面容骤变,嘶声厉喝道:“什么人敢辱骂于我?”
  只见数丈外一条人影,立在风雨中,冷冷笑道:“骂了你又怎样?哈哈,你不过是个快要死的瞎子而已。”
  夜色黝黯,谁也看不清此人究竟是谁。艾天蝠全身都已激动得颤抖起来,忽然厉喝道:“你过来,我纵然要死,也要等杀了你再死。”
  那人影嘿嘿笑道:“若是杀不了我又如何?”
  艾天蝠怒道:“一日杀不了你,艾某便一日不死!”双袖突然挥起,纵身向那人影飞掠而去。
  那人影大笑一声,道:“你杀不了我的。”说到最后一字,他身形又已去远。艾天蝠如影随形,急追而去。
  跛足童子大声道:“大哥……大哥……”也纵身跟了过去。
  海大少笑道:“那人不知是谁,倒的确高明得很,三言两语,便将艾天蝠一条命要回来了。”
  霹雳火道:“可要追去看看么?”
  海大少望着沉沉夜色,摇头道:“追不上了,追不上了……”
  只见温黛黛抱起了云铮的身子,大步向来路走去。
  众人无言地跟在她身后,心头都只觉十分沉重。穿过村庄,到了那铁铺之门,车马却早已踪影不见。那车夫见事不妙,也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温黛黛凄苦的面容,又为之一变,道:“这……这怎么办?”
  武振雄道:“姑娘不如留在此间……”
  .
  青衣少女柳荷衣道:“待我先看看他的伤势。”
  温黛黛俯首望去,只见怀中的人儿,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自户内透出的灯光下望来,几乎已无生气。她只觉心头一阵悲痛,泪珠不由自主地一连串落了下来,落到了云铮紧闭着的双目之上。
  哪知云铮呻吟一声,却睁开了眼帘。他只见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柳荷衣此刻正站在他面前,探视着他的伤势。云铮看清了她,突然挣扎着嘶声道:“是她……是她……她是寒枫堡的人,黛黛……快……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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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荷衣那美丽而冷漠的面容,他一直未曾;忘记,但他只记得这冷漠的少女乃是寒枫堡要向他逼问口供的人。
  赵奇刚赶了上来,叹道:“公子怕误会了,那日……”
  但云铮身受内伤,神智已有些迷糊,只是在温黛黛怀中挣扎着道:“好……好,寒枫堡,我和你拼了……拼了!”他拳打足踢,似乎要挣扎着下来。
  温黛黛紧紧抱住了他,流泪道:“好,我们走,我们走……”转过身子,向漫天风雨中急奔而出。
  赵奇刚跌足叹道:“这……这……荷儿,去追……”
  柳荷衣冷冷地凝望着她两人身影消失、冷冷道:“大爹放心,他死不了的。”也转过身子,走人房中。
  海大少、霹雳火面面相觑,都不禁仰天长叹了一声。
  只见沉郁的更天,已微露曙色,远处也已有了鸡啼。这风雨黄昏后的风雨之夜,已在风雨中结束。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温黛黛怀抱着云铮,全力狂奔。
  她不时俯首下望,怀中的人,又已晕迷。她第一次发现怀中这痴情少年,竟也是个人间的铁汉。一时之间,她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歉疚,只觉昔日辜负了这少年的深情,又不知日后是否能够补救。奔行了半个时辰,东方微现曙色,但四下却仍是凄凉黝黯。温黛黛的气息,已渐渐粗重,她多年养尊处优,此刻实已气力不济。但她却仍未放缓脚步;她一心只想奔回去,早些疗治云铮的伤势,若能救得云铮,她累些又何妨?只见地势渐渐高峻,已人山区,又奔行了顿饭功夫,转过一个山面,那山坳中,林木间,便隐隐露出了灯光。温黛黛长长松了口气,急奔入林。
  林中有栋小巧的房屋,仿佛是祠堂改建,这就是温黛黛在仓促中觅得的藏身之地,外人确是难以发觉。她不但有过人的机智,还有着惊人的毅力、在短短数日间,她不但寻得了此地,将此屋布置成一个足可舒适的安身之处,还买了两个诚实的丫鬟。惟一使她遗憾的,便是那车夫……
  但此刻,她穿林而人,目光转处,却突然发现她那辆精心购下的马车,此刻正停在门外。她不禁暗喜忖道:“原来是那车夫等待不及,先回来了。”当下也不及唤门,纵身一跃而人。厅中仍有灯火。温黛黛喘息着唤道:“莺儿、燕儿你们还未睡么?快准备些热水来……”
  说话间她已直闯而入,但说到这里,她身子一震,骇然住口,满厅灯光下,那两个诚实的丫鬟,竟都已横尸而死,厅中物件,没有丝毫零乱,两滩血迹宛然,仿佛是方自干却,事变显然未久。
  温黛黛只觉心底寒意骤起,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暗惊忖道:“莫非司徒笑已寻来了?”
  只听身后“砰”的一响,厅门又已阖上。温黛黛掌心满是冷汗,一时间竟不敢回身,只听身后传来一阵阵沉重的呼吸之声,令人心弦为之颤抖。她急地向前奔了数步,奔到墙边,霍然转过身子,脊梁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抬眼而望,只见一个衣衫狼狈的少年,贴门而立,手中紧握着一柄匕首,面上也满是惊惶恐惧之色。
  两人目光相对,竟齐地吃了一惊,齐地脱口惊呼道:“原来是你!”温黛黛认得这狼狈的少年,少年也认得她。
  这狼狈的少年,竟是沈杏白。
  他虽被海大少一足踢下水中,却命不该绝,竟挣扎着到了岸边。那时他正如惊弓之鸟,立时亡命飞奔。首先,他自想寻个人家,寻件干衣,寻些食物果腹。他误打误撞地,竟也走到那铁匠村,找了个最大的房子,便要进去抢衣服,夺银两,劫食物,哪知他方自探窗一探,却骇然发现海大少正在屋中饮酒,这一下骇得他心胆皆丧,哪里还敢动弹。
  后来温黛黛等人前来,争吵人语,他在暗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听到温黛黛竟和“大旗门”下铁中棠的师弟在一起,便更是惊诧。侥幸的只是风雨深夜中,谁也没有发觉屋外还有人在。直到众人俱都追随艾天蝠与云铮而去,他方自暗中一跃而出,夺下了马车,击退了车夫,挥鞭狂奔。
  但这时他已抵不过饥饿、惊骇、寒冷、疲劳的折磨,奔出了一段路途后,竟在车座上失去了知觉,晕睡过去。那两匹马俱是千里良驹,在无人驾驭下,自然往来路奔回。马性识途,竟将沈杏白带回了温黛黛的居处。沈杏白醒来时,车马已到了这房屋门口。他本来无处可去,便冒险人屋,只见偌大一栋房屋中,只有两个丫鬟。丫鬟们见了他自然惊呼起来,他亡命之中,便下了煞手,但他却也未想到温黛黛竟会突然到了这里。
  温黛黛更未想到黑星天的徒弟,竟会来到这里,一惊之下,沉声道:“你怎会来了,还不声不响地杀了我丫鬟。”
  沈杏白目光一转,面上立刻堆起笑容,躬身道:“小侄怎敢伤害婶娘的丫鬟?小侄来时,还在奇怪她们怎会死了!”
  温黛黛明知他在说谎,却也不去揭穿,淡淡“哦”了一声,将云铮缓缓放在椅上.面上突然泛起笑容,缓缓走向沈杏白,口中笑道:“看你一身狼狈样子,婶娘我找件衣服给你换好么?”
  沈杏白心念一转,冷笑暗忖道:“好个笑里藏刀的妇人,此刻便想杀我了。”要知司徒笑暗筑金屋,虽然避着妻子耳目,却不避朋友,时常将黑星天等人,请到温黛黛处饮酒,沈杏白自也时常跟着黑星天同去,耳闻目睹,对司徒笑这位地下夫人的脾气,实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当下他心念又自数转,不等温黛黛来到近前,立刻闪开几步,躬身笑道:“弟子奉家师之命前来问候婶娘,怎敢劳动婶娘?”
  温黛黛暗中一惊,面上仍不动声色,娇笑着道:“你师傅叫你来问候我?他自己为何不来?难道是怕司徒笑吃醋么?”
  她虽然心智百变,但此刻却仍不知道沈杏白已叛变了黑星天,面上虽然娇笑,心头却在怦怦跳动。
  沈杏白一面动着心机,一面笑道:“家师要小侄先来看看婶娘这里可方便,只怕他老人家也要来的。”他先以此话稳住温黛黛,好教温黛黛不敢向他动手。
  温黛黛秋波转动,媚笑道:“看看这里可方便?哎哟,这里自然是方便的,你回去叫他来吧!”
  沈杏白冷笑暗忖道:“我只要前脚一走,只怕你也立刻跟着走了。但你虽聪明,我沈杏白也不是呆子,怎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当下嘻嘻一笑,道:“但婶娘这里却不太方便,小侄怎敢如此回复师傅?”
  温黛黛笑道:“有什么不方便?”
  沈杏白瞧了椅上晕迷着的云铮一眼,笑道:“这位大旗门的高足,小侄也认得的,小侄见到,怎敢不说?”
  温黛黛咯咯笑道:“哎哟,你是说他呀?你回去告诉黑星天,就说这人我已玩腻了,正想交给他们。”
  沈杏白笑道:“真的么?”
  温黛黛娇笑道:“你师傅平日就总是目不转睛地瞧着我,这次他找你来探路,还是为了……为了那事么?”
  沈杏白目光一转,笑道:“像婶娘这样的美人,无论是哪个男子见了,都忍不住要动心的。”
  温黛黛挺起胸膛,媚笑着道:“你呢?你想不想?”
  她浑身衣衫都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那丰满而诱人的曲线,每分每寸都暴露在灯光下。
  沈杏白忍不住狠狠盯了她一眼,偷偷咽下口唾沫,垂首笑道:“小侄也是男人,怎会不想,只是不敢去想而已。”
  温黛黛眼波横流,瞬也不瞬地望着沈杏白,手掌轻轻溜上了衣襟,轻轻解开了衣钮,一粒,两粒……她动作是那么柔美而自然,让人几乎看不到她手掌的移动,却只能看得到她衣襟的褪落……忽然间,她双手敞开衣襟,晶莹的胴体,便呈现在沈杏白面前。她口中轻轻细语:“现在,你还不敢么?”
  沈杏白喉结上下移动,已看得痴了。
  温黛黛轻轻阖起衣襟,媚笑道:“来吧,还等什么?”
  沈杏白缓缓移动着脚步,无法抗拒地走向她。
  温黛黛媚笑更迷人,暗中却在默数着他的脚步:“一步,两步……只要你再进三步,再进两步……”
  沈杏白缓缓移动着脚步,面上痴痴迷迷,暗中却也在默数着脚步:“一步,两步……只要再走一步……哈哈,温黛黛,你这花样纵能骗倒别人,却骗不过我。你始终不敢动手,却向我如此引诱,显然是因你气力也不济了,是么?你想我自投罗网,我正好将计就计……”
  他再次瞧了那丰满的胴体一眼,跨出了最后一步。
  ******
  铁中棠看着那青衣少女显露那惊人的轻功时,悄悄藏好了身形,别人寻不着他,他却在暗中窥望着别人。等到大家都已人了铁匠村,他也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云铮与温黛黛的出现,却出了他的意料。但他早看出那残废之人便是赵奇刚,是以他生怕赵奇刚在霹雳火面前无意揭破他来历,才悄然隐身。他也为了要寻赵奇刚,才随之而来,是以他此刻甚是放心,知道有赵奇刚与那青衣少女在这里,云铮是万万不会吃亏的。
  而这时,他锐利的目光,却发现林外有两条飞掠的人影,他追去一看,那两条人影正是艾天蝠与跛足童子。于是他喝住了他们。跛足童子见他未死,又惊又喜,便对他说出了水灵光与冷氏姐妹正为他多么伤心。
  铁中棠心头一阵激动,便要去寻找他们,问清了她们的去向后,便将那早已为云铮留下的银票交给跛足童子。跛足童子去寻温黛黛后,他便要去寻水灵光。但他对云铮却始终放心不下,走了段路途,又不禁折回,正好听到艾天蝠一心求死的语声。
  于是他便以冷言激起了艾天蝠的怒气与生机。他想只要自己逃过艾天蝠的追寻,那么艾天蝠根本就不知是谁在激怒于他,那么艾天蝠便永远无法杀死此人,他自己也自然不会死了。哪知艾天蝠身法之迅快,耳力之灵敏,却远出铁中棠意料,铁中棠纵然使尽身法,却也甩不脱艾天蝠。无论铁中棠走到何处,艾天蝠那强劲的袖风,都跟在他身后,他甚至不敢回头,更不敢稍缓脚步。
  两人一逃一追,奔行了一个时辰,铁中棠已是满头冷汗,而这时,他两人也已到了那山区之中,满山乱奔的铁中棠电终于发现了那栋隐在山坳密林中的房屋。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有毫无选择地一掠而入。他要藉这栋房屋,来隐藏自己身形展动时所带起的风声,逃开艾天蝠蝙蝠般的追踪。
  这时,沈杏白方自踏出最后一步。
  忽然间,灯光骤暗,满室风生,一条人影,穿窗而入。
  沈杏白、温黛黛齐地一惊,各各向后退了两步。
  铁中棠又何尝不惊?但是他那种应变的机智,却绝非任何人能及,只见他身形方自落地,便已闪电般抓住了沈杏白的衣襟。
  沈杏白本已骇得呆了,此刻更是面色如土,牙关打颤,心里虽想说两句告饶乞命的话,口中却半句也说不出来。
  铁中棠目光刀一般望着他。虽只—瞬时间,但沈杏白却只觉宛如永恒般长久。
  他等待着铁中棠出手一击,哪知铁中棠却在他耳边轻轻道:“滚!若被我再追上你时,便没命了。”语声中竞真的放开了手掌。
  沈杏白呆了一呆,心头当真是惊喜交集,再不迟疑,纵身跃出了窗外,亡命般飞奔而出。
  温黛黛虽然绝顶聪明,也摸不清铁中棠此举的含意,睁大了眼睛,诧声道:“你……你为何……”话犹未自出口,铁中棠已伸手掩住了地嘴唇,将她拉在角落中,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丝毫声息。
  他此举正是用的金蝉脱壳之计。他飞身入屋,沈杏白自屋中逃出,那艾天蝠双目皆盲,自难分辨人屋的与逃出的并非同一人。等到艾天蝠发觉追错了人时,铁中棠已可从容逃走。
  温黛黛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他,胸前的衣襟,又已散开,一阵阵异样的肉香,飘在铁中棠鼻端。铁中棠微微皱眉,转过了头。
  但这时屋外竟突又传来艾天蝠冰一般冷漠的语声,道:“你骗不了我的,逃出那人的身法,与你完全不同。”冰一般冷漠的语声中,却含蕴着无比充足的中气,四面八方地传将下来,竟令人摸不清语声传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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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楼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2:12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六回 咫尺天涯

  温黛黛回过头来,瞧见出来应门之人竟是铁中棠,也吃了一惊,脱口道:“你……你怎会在这里?”
  铁中棠道:“你怎会来的?”
  温黛黛也不答话,一脚跨了进去,放下云铮,回身紧紧关上了门,长长松了口气,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铁中棠伸手扶住了她,皱眉道:“你怎么样了?”虽是短短五字,而且说得冰冰冷冷,但语句中却显然有种关切之情,不可掩饰地流露出来。
  温黛黛满足地倚在他臂上,心里只觉甜甜的,忽然瞧见地上的云铮,身子一挺,站了起来,垂首道:“我还好。”
  铁中棠见她神情与往日已大不相同,再瞧了瞧地上的云铮,心里便也明白,她对云铮已生情感,展颜笑道:“你很好。”
  温黛黛道:“但情况却不好得很,黑星天、司徒笑等人,已寻着我了。幸而我还机警,否则此刻便已落入他们之手。”
  铁中棠见她进来时的神色,便知已有危变,却不料变得如此危急,当下沉声道:“他几人怎会知道你藏身之地?”
  温黛黛道:“沈杏白带来的。”
  铁中棠大奇道:“但沈杏白已背叛黑星天,他怎会……”心念一转,立时恍然,冷笑道:“是了,沈杏白虽然叛师,但黑星天见他那般奸狡,正是自己得力臂膀,怎会咎罪于他,说不定反而对他更加喜爱,此番这师徒两人,正好同恶共济,狼狈为奸了。”
  温黛黛道:“我瞧见他们来了,立刻抱起他……云铮,亡命飞逃,情急之下,也未择路途,竟逃入了这条绝路,心里正在发慌,瞧见这‘小小少林寺’,急病乱投医,便投奔了过来,哪知遇到了你。”放心地叹了口气,抱起云铮,仿佛只要有铁中棠在,什么事便都可解决似的。
  铁中棠暗叹忖道:“她见着司徒笑等人,本不必如此惶急,此番必是为了云铮的性命……”忽然大声道:“你瞧见他们了么?”
  温黛黛道:“瞧得清清楚楚,决不会错的。”
  铁中棠冷笑道:“司徒笑行事,一向专喜放长线钓大鱼,他让你逃走,只是要尾随着你,看你投奔何处。”
  温黛黛身子一震,道:“你……你能确定?”
  铁中棠道:“自能确定,此刻他们只怕已来了。”他委实有铁般的心肠,过人的机智,方才虽是那般心伤紊乱,但此刻事变一生,便立刻冷静下来。
  突然艾天蝠冷冷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来了,我们挡住。”温黛黛见他在此,又吃了一惊。
  铁中棠听了这番言语,心下大是感激,赶过去一握他手掌,两人也不再多话,但昔日的误会恩怨,便在这一握之下完全冰释。
  温黛黛见了,更惊得怔了半晌,方自会过意来,不禁暗叹忖道:“这些英雄男儿的心胸,当真非他人能及。”
  当下铁中棠便要温黛黛将云铮抱入里间床上。
  阴嫔轻笑道:“哎哟,这是谁的床,你们也不问问么?”
  铁中棠冷笑道:“我三弟若是知道此乃你睡过的床,只怕他宁愿睡在刀山上,也不愿睡此床……”
  阴嫔柔声笑道:“那么……外面有刀,为什么不让他睡在刀上哩?”
  铁中棠怔了一怔,还未答话,温黛黛忽也柔声笑道:“好姐姐,这床你反正不睡,就可怜他受了伤,让他睡吧!”
  阴嫔上上下下瞧了她几眼,娇笑道:“唷,好甜的人儿,好甜的嘴,瞧在你面上,就让他睡吧!”
  温黛黛笑道:“多谢姐姐。”将云铮放了下去。
  铁中棠暗笑忖道:“这两人的脾气,倒有几分相似,若是两人斗上一斗,倒也是棋逢敌手。”
  阴嫔望着温黛黛百般伺候云铮,摇首笑道:“这人既是他的师弟,想必也是‘大旗门’门下的子弟了?”
  温黛黛笑道:“姐姐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对了。”
  阴嫔笑道:“小妹子,姐姐真要劝劝你,大旗子弟,全是没良心的人,你此刻对他这么好,他以后未必对你好的。”
  温黛黛呆了一呆,瞬即娇笑道:“听姐姐这样说来,难道以前也上过大旗子弟的当么?”
  阴嫔道:“这……这……”
  温黛黛笑道:“姐姐若是上过当,妹子也不敢上当了。”
  阴嫔笑道:“小丫头,好利的嘴,姐姐倒服你了。”
  话声未了,突听外面又是一阵拍门之声传来,别人还未说话,艾天蝠道:“我去应门。”嗖的窜了出去,温黛黛与铁中棠面面相觑,心房却不禁跳动加剧。
  只听艾天蝠沉声道:“什么人?”呀的开了门扉。
  一个少年男子口音道:“家师令在下送上此物……”
  艾天蝠沉声道:“你知道这里住的是谁?怎的胡乱送来?”
  少年口音道:“家师吩咐,令弟子送来,弟子便送来了,这里主人若是不要,方才进来的那位姑娘想必是要的。”
  温黛黛瞧了瞧铁中棠,叹道:“你果然猜对了。”
  只听阴嫔笑道:“有人送东西来,为何不要,拿过来吧!”
  少年口音道:“请,弟子在此恭候回话。”
  艾天蝠“哼”了一声,飞身而入,手里却多了只紫檀木匣,铁中棠方待伸手,阴嫔却已抢先接了过去。
  铁中棠见她出手之快,当真快如闪电,心头也不禁暗惊,只见她启开木匣,娇笑道:“若是好东西,我就……”
  忽然娇呼一声,瞬又娇笑道:“哎哟,这种东西我可不要,你拿去吧!”随手一抛,将木匣直掷过来。
  铁中棠只当她要考较自己功力,哪知木匣却轻飘飘落入他手中,宛如她手掌轻轻递过来一般。但她此刻笑声之中,却似乎带着些幸灾乐祸之意。
  铁中棠皱眉暗忖道:“这匣中不知装的是什么,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她怎会如此得意?”
  缓缓推开匣盖一看,只见这装饰得极为华丽的紫檀木匣之中放的竟是一颗白发苍苍的人头。
  铁中棠不用再看第二眼,便知道这人头是潘乘风的。
  潘乘风化装成那老人模样,冒充铁中棠,与黑白双星、司徒笑同时走了,此刻却被人将人头送回,显然他行踪已被别人发现。温黛黛见了人头,不禁惊呼一声,也隐约猜出这件事了!
  铁中棠一惊之下,立刻镇定思绪,暗暗忖道:“沈杏白被我惊走,奔逃之际遇黑、白等人,他大惊之下,哪知黑星天却将他收容,他便叙出遇见温黛黛与我之事,那时这假冒铁中棠的潘乘风正好也在,司徒笑便将他杀死,再去追捕温黛黛。他不知温黛黛已与我失去连络,只当温黛黛必来投奔于我,是以故意放走温黛黛,却在暗中尾随而来,哪知温黛黛却真的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里,遇到了我。唉!一切事阴错阳差,却被他们误打正着,将我寻到了!”
  这些事虽然错综复杂,但铁中棠转念便已想通。他微一沉吟,便飞身而出。艾天蝠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只见门外站着一人,长衫飘飘,面带笑容,正是沈杏白。
  他见到铁中棠,立刻哈哈一笑,道:“想不到司徒大叔果然神机妙算,兄台竟果真在这里。家师的礼物,兄台收到了?”
  铁中棠冷冷道:“你居然敢来,不怕我先宰了你么?”
  沈杏白笑道:“除了方才那礼物外,家师还有件更贵重的礼物要送给兄台,兄台杀了我,礼物便收不到了。”
  铁中棠变色道:“什么礼物?”
  沈杏白狡笑道:“礼物即将送到,小弟此刻却要先行告退,但礼物未到之前,兄台却是万万走不得的。”
  铁中棠冷笑道:“我若高兴起来,随时都可走的。”
  沈杏白躬身笑道:“兄台不妨试试。”抱拳一揖,倒退三步,突然撮口长哨一声,哨声尖锐,直上霄汉。
  四山回应未绝,茅屋前后左右,突然齐地响起了大笑之声,齐声道:“铁中棠真的在这里么,好极好极。”数人同时张口同时闭口,显然早已约定,以哨声为号。
  铁中棠听那笑声俱都是中气充足,连绵不绝,内功俱已到了上乘火候,心头不禁一惊,不料司徒笑已约了帮手。
  阴嫔见他垂首走了进来,格格一笑,道:“想不到来的都是高手,这些人围住你们,你们只怕走不掉了。”
  铁中棠面色铁青,却忍不住侧目瞧了云铮一眼。
  阴嫔娇笑道:“不错,以你武功机智,大约还可逃得出去,但你这位宝贝弟弟,嘿嘿,只怕惨了。”
  铁中棠长长叹息一声,抱拳向温黛黛道:“三弟伤势,急待救治,此山前之少林寺,乃天下武林正宗,又是慈悲为怀之出家人,姑娘若是将他送去少林寺,那少林高僧想必决不会袖手不理。”
  温黛黛道:“但……但我们怎么走得出去呢?”
  铁中棠道:“此屋虽已被围,但……”
  阴嫔忽然截口笑道:“但你若真的有种,就莫用我地道。”
  铁中棠被她一语说出心事,不禁呆了一呆。
  温黛黛娇笑道:“好姐姐……”
  阴嫔笑道:“好妹子,你莫怕,只要跟着姐姐,姐姐负责你从大门堂堂正正的走出去,不用钻狗洞。”
  温黛黛道:“真的么?”
  阴嫔笑道:“谁骗你,我已送出信去,少时便有人来接我了,那接我的人呀,嘿嘿,谁也不敢惹他!”
  温黛黛道:“但是他……”
  阴嫔笑道:“人家大英雄兄弟的事,我可管不着。”
  温黛黛道:“那么我也不走了。”
  阴嫔笑道:“好妹子,不是我不让你走地道,只因这地道只能爬着出去,你怎能带着你那病人走?我方才不过是故意气气他的。”
  铁中棠心中虽然恼怒,却也知道她说得不错。
  哪知温黛黛却笑道:“好姐姐,我若能带着他走又如何?”
  阴嫔笑道:“我被你几声好姐姐叫得心都软了,你若能走就走吧,但那大英雄若是要走,我却要叫了,好教别人堵住出路。”
  温黛黛道:“谢谢你……”转身面对铁中棠,缓缓道:“我引来了敌人,自己却要走了,实在对不起你,但为了他……”
  铁中棠道:“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温黛黛抬头瞧了他两眼,那目光的言意,当真说也说不出。良久良久,她终于说了声:“你多珍重。”抱起云铮将一床被卷起他身子,倒退着缩入地道,然后才将云铮缓缓拖了进去。
  阴嫔从未想到她真能走出去了,看得呆了一呆,苦笑道:“好个痴心的女子,想不到我这地道,却救了个大旗弟子。”忽然挥了挥手,道:“算了,你要走,也就走吧!”
  铁中棠呆了一呆,诧声道:“你……你……”
  阴嫔笑道:“你莫吃惊,我这人虽狠毒,但对大旗弟子,总是……唉,回去见着云九霄,代我问他好。”
  铁中棠越来越是惊诧,暗奇忖道:“她难道和我云叔父,也有什么……什么渊源不成。”但他想问时,阴嫔已倒在床上,再也不肯说话了。
  铁中棠木立半晌,只听艾天蝠道:“你为何不走?”
  阴嫔闭着眼睛,懒懒笑道:“我自有去处,不用你管。”
  艾天蝠沉声道:“今天承你相救之情,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阴嫔忽然睁开眼睛,大笑道:“你居然也肯钻地道,我倒未想到,看来我费了三个月功夫掘了这条地道,总算不冤枉。”
  艾天蝠冷冷道:“我若不走,铁中棠必不肯走的。他此生尚有许多重任,我何苦害他不走?”
  铁中棠心中更是感激,他心中本有倔强好胜之意,听了这番说话,也没有了,长叹道:“艾兄,走吧!”
  艾天蝠道:“你当先,我断后。”
  阴嫔忽又笑道:“少时那人送来的第二件礼物,你不看了么?”
  铁中棠木立半晌,想到自己所肩负之重任,长叹道:“不看也罢!”身子一缩,缓缓钻入了地道之中。
  刹那间,突听外面大笑道:“铁兄,礼物送到了,铁兄纵是天纵奇才,见了这礼物只怕也要大吃一惊了。”
  铁中棠心头一动,顿住身形。
  艾天蝠沉声道:“无论那礼物是什么,都莫要看了,走吧!”
  铁中棠叹息一声,又自缓缓钻入了半个身子。
  只听外面笑声又起,道:“弟兄们,莫再围住茅屋了,过来见见高人,铁兄有了这礼物,你我便是请他走他也不会走的。”
  铁中棠心头又一动,嗖的窜出地道,苦笑道:“小弟只去看一眼,艾兄请先走吧,小弟随后就到。”语声未了,他已冲了出去。
  艾天蝠黯然一叹,却听阴嫔也在叹息道:“他此番不走,只怕走不了啦!”言下竟也颇有惋惜之意。
  艾天蝠突地动容道:“我与你相识三十年,为你双目皆盲,为你投入‘鬼母’门下,但今日才知道你原来也是有人心的。”
  阴嫔默然半晌,瞬又咯咯笑道:“有是有,但却少得很。”
  艾天蝠道:“不管是多是少,你总不该玷辱别人名声。”
  阴嫔道:“唷,我玷辱了谁的名声了?你自愿瞎眼也要……也要看我,我见你瞎了可怜,才将你送到大姐那里去,因为她遇着了伤心事,自老容颜,而且发誓只收天下残废孤伶之人为徒。”
  艾天蝠面上渐渐泛起悲愤之色,大喝道:“住口!”
  阴嫔冷笑道:“这是你要重提旧事,怪谁呀?”
  艾天蝠叹了口气,道:“我说的不是此事。我只问你,你虽救了那大旗弟子的性命,为何又要玷辱他师长的清名?”
  阴嫔笑道:“和我认识,便是有污清名么?那么,江湖上清名已被我污了的人,可真是太多了。”
  艾天蝠怒道:“但三十年来,你的事我有哪件不知道?直到十年前你被少林八大高僧所困,突然失踪,这十年我才没有你的消息,你几时与‘大旗门’的前辈师长有过往来?你何苦要在铁中棠面前故意那般说话?哼哼,想来你只是要人家师徒互相猜疑,你却在旁看热闹。”
  阴嫔缓缓道:“不错,十年前我听得少林门规清严,却偏去勾引个少林弟子,哪知被少林寺的八个和尚,将我捉回少林寺,要将我在少林祖师前正法。哼哼,那时天下竟没有一个人来救我。”
  艾天蝠冷笑道:“你若是死了,只怕连收尸的都没有,连你的亲生姐姐都恨你入骨,还有谁来救你?”
  阴嫔咯咯大笑道:“但我还是死不了,自然有人不惜被少林逐出门墙,也要和我厮守在一起,他在祖师爷面前自己承认不是我勾引他的,而是他勾引我,那些和尚也将我无可奈何,只得将我放了,也将他逐出少林。那时我已不能动弹,只有随他走了。”
  艾天蝠怒道:“那人便将你救来此地,是么?”
  阴嫔笑道:“不错。但他虽救了我,却将我像囚犯般关住,我怎么受得了?直到近年他防范松了,我才设法掘了地道。”
  艾天蝠恨声道:“他只是怕你再出去害人,才将你关起。但他也陪着你。他若非爱你已极,又怎会如此?”
  阴嫔娇笑道:“不错,他爱我,你吃醋么?”
  艾天蝠怒道:“这件事我都不管,我只问你大旗门与你……”
  阴嫔面色一沉,道:“大旗门与我的事,你也管不着,但我告诉你,那句话我并非胡乱说出口的。”
  艾天蝠怔了一怔,道:“莫非你真与大旗门……”
  阴嫔冷笑道:“你莫要问了,有些事,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的……”突听门外响起了铁中棠的一声惊呼。
  原来铁中棠飞身出房,推门而出,只见十丈外人影幢幢,有八九人之多。此刻时近黄昏,细雨蒙蒙,也看不清这些人面容,只见到司徒笑推众而出,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仿佛心头甚是得意,见到铁中棠,当头一揖,笑道:“多日未见铁兄,小弟心头委实想念得很。”
  铁中棠知道此人自命计谋第一,最喜装模作样,心里忍住了气,亦自抱拳道:“小弟也一直想寻司徒兄道谢。”
  司徒笑呆了一呆强笑道:“道谢什么?”
  铁中棠笑道:“潘乘风那厮,奸淫好色,小弟一直便想将他除去,哪知司徒兄竟代小弟做了。”
  司徒笑道:“哦哦,哦哦……哈哈哈哈!”
  铁中棠见他笑得奇怪,心中虽诧异,但偏偏忍住不问,故意大笑道:“何况兄台还要再送重礼,小弟更是不安了。”
  司徒笑道:“好说好说。”
  铁中棠笑道:“礼物在哪里,小弟收下后,就要走了。”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生像说走便立刻能走似的。
  司徒笑道:“待小弟先为兄台引见几位朋友再说。”转身大笑道:“兄台们还不请过来见见高人?”
  那边一堆人影,果然应声走了过来,除了意得志满,沾沾自喜的黑、白双星外,还有五人之多。
  这五人一个高大威猛,顾盼自雄,一个枯瘦短小,背后斜插着两柄钢刀,一个长衫飘飘,正是沈杏白。
  还有两人,却是一男一女,男的身材奇高奇瘦,头上还戴着高冠,站在众人之间,有如鹤立鸡群一般。
  那女子却是体态丰腴,娇小玲珑,站在那高冠男子身侧,恰恰只到他胸口,虽在众目睽睽之下,但两人却仍然拥抱在一起,一高一矮,一肥一瘦,别人看来,神情甚是滑稽,但他们自己,却自得其乐。
  司徒笑抱拳笑道:“黑白两位,铁兄想必是认得的了。”
  铁中棠笑道:“只怕黑兄却是首次见到小弟!”
  黑星天果然是第一次见到他真面目,只见他目如朗星,双眉斜飞,面色微带黝黑,第一眼看去,虽不似美男子,但只要你多看一眼,便不知不觉要被他吸引,当下不禁暗叹忖道:“果然是条好男儿,难怪有那许多女子,对他那般倾心。”微一抱拳,冷冷道:“虽未见面,却已久仰大名了。”
  司徒笑手掌引向那高大之人,笑道:“这位兄台,便是敝镖局中第一位镖师,江湖人称金刚韦驼骆不群。”
  那骆不群大咧咧点了点头,道:“承教。”
  铁中棠虽也知道此人在镖业中甚著威名,但见他神情,却觉有气,哈哈笑道:“果然和庙里泥塑韦驼有些相似。”
  骆不群面色一变,司徒笑却已指道:“这位‘满地飞花’彭康彭大侠,乃是江湖中地趟刀第一名家。”
  那背插双刀的短小汉子抱拳笑道:“不敢当。”
  铁中棠见他倒还和气,便也笑道久仰。心头却已有些吃惊,这彭康的地趟刀法,他也闻名已久了。
  只见司徒笑干咳一声,神情似乎变得慎重起来,道:“这两位便是钱大河、孙小娇贤伉俪了:”
  铁中棠见这两人,不但神情有趣,姓名也有趣得很,不觉露齿一笑,抱拳道:“幸会幸会。”
  那高冠男子面色一沉,手腕立刻抓起腰边剑柄,那娇小女子笑道:“小钱,他不认得咱们,莫怪他无礼。”
  偷偷向铁中棠飞了个媚眼,司徒笑已大声道:“钱兄伉俪真名,铁兄或许还不知道,但‘黄冠剑客’与‘碧月剑客’的大名,铁兄总该听说过吧!”江湖中“彩虹群剑”之声名,如日方中,铁中棠确是听人说过的,也知道这“黄冠剑客”剑法迅急,素有河朔第一快剑之称。
  他上上下下瞧了他们两眼,微微笑道:“在下只听得‘紫心剑客’剑法超群,这两位大名却是第一次听人说起。”
  钱大河双眉一扬,冷笑道:“我听存孝说江湖中近日又出了柄快剑,哪知却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铁中棠笑道:“彼此彼此。”
  钱大河怒道:“来来,拔出剑来,待我教训教训你!”手掌振处,“呛啷”一声,长剑出鞘一半。
  孙小娇却又挽住他臂膀,笑道:“小钱,急什么。”
  司徒笑大笑道:“正是正是,好歹也等铁兄看过礼物再说。”
  钱大河冷笑道:“他若看过,只怕再也无法动手了。”
  铁中棠暗中又一惊,口中却大笑道:“在下虽然只会几手三脚猫的把式,但阁下要动手,在下随时可奉陪的。”
  只见司徒笑微一挥手,沈杏白转身奔出。
  钱大河沉声道:“司徒兄,小弟今日只是为了领教这厮的快剑而来,司徒兄好歹也要留下他与兄弟比划比划。”
  司徒笑道:“自然自然。”
  那“金刚韦驼”大声道:“钱兄却莫要伤他性命,骆某也要和他比划比划。”此人声如洪钟,果然与身材甚是相配。
  司徒笑道:“各位今日,只管与铁兄以武相会,小弟和他的事……嘿嘿,却是用不着动手的。”
  黑星天大笑道:“但各位却也得留下他性命才行。”
  铁中棠听得满心怒火,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哈哈笑道:“各位不必担心,在下三五年内还死不了的。”笑声未已,只见沈杏白已率领着几条黑衣大汉,推着辆奇形怪状的车子,吆喝着奔了过来。这车子四四方方,长宽俱有两丈左右,宛如个巨大的箱子,只是在角下配了四只车轮的模样。铁中棠也猜不到司徒笑究竟在弄什么玄虚,却知此人凶险奸狡,尤喜故作惊人之事,这“箱子”里必定有些古怪。
  司徒笑左顾右盼,神情更是得意,哈哈笑道:“小弟也别无礼物可赠,只是制作了架三节云梯,要给兄台观赏观赏。”
  铁中棠笑道:“想不到司徒兄还会木匠的手艺。”
  司徒笑嘻的一笑,也不答话,挥手道:“架起来。”
  沈杏白笑应道:“遵命!”转身走到车后,那里竟有个后盘,他吱吱地转动起后盘,车顶突然开了。只见一架三丈高的云梯,缓缓自车子里架了起来,云梯顶端,包着块一丈长短的油布,油布里却不知包的是什么。
  司徒笑道:“偏劳哪位兄台,去将那块油布掀开。”
  “满地飞花”彭康笑道:“好戏即将登台,待小弟先去揭幕。”
  司徒笑抚掌道:“彭兄出马,再好不过。”
  铁中棠久闻这“满地飞花”轻功高绝,是个夜走千家的独行盗,此刻正想看看此人的轻功,更想看看油布包着何物,当下凝目望去,只见彭康笑吟吟地一整衣衫,抱拳道:“献丑了!”转身之间,也不见有何动作,便已上了车顶。
  众人只当他必定要施展“一鹤冲天”之类的轻功身法,哪知他双手垂落,竟一步一步,走了上去。这云梯笔直矗立,毫无坡度,一跃而上,倒还轻易。此刻他手不扶,腰不曲,一级级走将上去,实是困难已极,下盘功夫若不练至巅峰,早已一个斤斗跌落。众人不禁喝起彩来,铁中棠也不禁心头暗赞;想到今日自己竟有这许多强敌,又不禁暗暗心惊。
  转念间彭康手掌已抓着那方油布下端,口中笑道:“瞧着!”突然一个斤斗,连人带油布一齐落了下来。
  这云梯高有三丈出头,再加上那车,离地五丈左右。此刻他似是翻身跌落,众人方自一惊,彭康却已笑吟吟站到地上,不带半点声息,原来他又卖弄了一手绝顶轻功。
  铁中棠目光不由自主随着他身形而下,这才抬头望去,目光到处,他再是冷静,也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原来云梯顶端,竟缚着一人,满身白衣,已经泥污,鬓发蓬乱,低垂着头,也不知是生是死。
  虽在细雨如雾中,但铁中棠也瞧得清清楚楚,此人竟是水灵光。
  他心头如被雷殛,轰然一震,一股热血,直冲头上。他表面对水灵光虽是冷淡疏远,其实心头却是一团火热。他看来虽然轻轻易易便让水灵光离开了自己,其实长日凝思,深宵梦回,却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的模样,否则又怎会为了要解水灵光之围,自己投水而死。而此刻他终于见着水灵光了,却又是这般光景,当下急怒攻心,血冲头顶,大喝一声,便待扑上。
  司徒笑道:“你若是胡乱妄动,她就没命了。”他虽未出手阻拦,但这两句话,却当真比什么招式都具威力。
  铁中棠身子一震,倒退三步,手足俱都冰凉,全身却失了气力,道:“她……她还没有死么?”
  司徒笑含笑道:“她虽然未死,但我举手之间,便可叫她再也活不成的,你不信只管试试。”
  铁中棠转目望去,只见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沈杏白等人,右手俱都缩在袖中,想必正是捏着暗器。这几人都是暗器高手,自己若是妄动,他们便要出手,那时自己纵有三头六臂,却也拦不住这许多人。而水灵光全身被缚,更是难以闪避。
  一眼扫过,他已知司徒笑所言非虚,道:“她……她怎会落入你手中的?”目中虽未落泪,却已热泪盈眶。
  司徒笑哈哈大笑道:“这个……你日后自会知道的。”
  铁中棠呆了半晌,忽然大声道:“好,铁中棠认输了。”
  司徒笑阴侧侧道:“既已认输,便要听话,此后我兄弟无论要你做什么,你都不得违抗。”
  铁中棠心如刀绞,知道自己若是答应了他,定必难逃叛师之罪,但自己若不答应,又怎能救得水灵光?
  忽听身后一阵风声响动,原来艾天蝠听得他惊呼之声,也已赶来,沉声道:“什么人落在他们手中了?”
  他只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却瞧不见云梯上的水灵光。
  铁中棠知道他性情刚烈,生怕他轻举妄动,坏了水灵光性命,低低道:“此人兄台也不认得的……”
  艾天蝠低低道:“可要出手?”
  铁中棠凄然笑道:“要出手时,还求兄台相助。”
  司徒笑望着他两人窃窃私语,只觉自己早有胜算在握,微微含笑,也不置理,只是奇怪这两人怎会到了一起;彭康等人却认得他乃是“鬼母”首徒,面上已变了颜色;“黄冠剑客”突然大喝道:“司徒兄,这厮未答话前,小弟无论如何先要和他斗上一斗,否则他若降了,就斗不成了。”
  司徒笑微微笑道:“但兄台切莫……”
  钱大河冷笑道:“我决不伤他性命,铁中棠,来吧!”
  铁中棠此刻哪有心情和他比斗,叹道:“在下……”
  钱大河冷笑道:“你若不敢动手,我削下你双耳。”手腕微振,剑光朵朵,唰的一剑削了过来。
  铁中棠微一闪身,艾天蝠冷冷道:“你为何不动手?”铁中棠还未答话,突见左面一道匹练般剑光尺来。
  那孙小娇笑道:“小伙子,剑借给你!”原来这剑光竟是她将长剑脱手掷出,铁中棠只得伸手抄了过来!
  他长剑方自到手,钱大河剑势连绵,又已削来七剑。此人剑法果然迅急绝伦,刹那之间,竟已攻出七招。铁中棠身形闪动,堪堪闪避这七剑,心中意兴萧索,哪有心思还招,长叹道:“铁某认输就是,你……”
  钱大河喝道:“若是认输,先跪下叩头!”一句话功夫,剑招丝毫不停,又自攻出七剑之多。
  铁中棠本已急怒攻心,此刻忍不住俱都发作,忖道:“好歹先和他拼了。”剑光一展,迎了上去。只听一连串密如连珠的“叮叮”声响,他举手之间,便已还了七招,硬生生接了钱大河七招。
  众人俱不禁暗惊忖道:“好快的剑!”
  只见钱大河忽然身子一缩,倒退数尺,反掌将腰边剑鞘重重摔到地上,孙小娇却俯身拾起,笑道:“呀,莫摔坏了。”
  这四个字方自出口,又是一连串“叮叮”声响,两人又换了数招。要知两人剑法俱足以快见长,点到就收,是以声响不大,但剑风嘶嘶,却是尖锐已极,眨眼之间,十余招又过,铁中棠暗忖道:“此人剑法招式并不惊人,只是以快见长,我需得也在这快字上胜他。”一念至此,突然振剑而出,急地攻出十四剑。这十四剑一剑快过一剑,但见剑光缭绕,看得人眼花缭乱。钱大河不避不闪,挥剑迎上,他心高气傲,也一心想以“快”胜过对方,铁中棠一剑击来,他便一剑迎去。
  两人变招,俱都快如闪电。只听又是“叮叮当当”一阵声响,钱大河已接了铁中棠七剑,回了铁中棠八剑。铁中棠最后一剑削来,他挥剑迎上时,却慢了一步,只听“沙”的一声,铁中棠剑身已擦着他剑身而过,直取他胸膛。
  这种快剑相拼,哪里能有分毫之差,钱大河一剑失手,便再也没有时间闪避,眼见铁中棠长剑便要刺入他胸膛。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只见铁中棠剑光一阵颤动,突然倒退数尺,手腕一反,噗的一声,将掌中之剑插入地上。
  众人眼见钱大河失手.还未来得及惊呼,铁中棠剑已入土,冷笑道:“若是还有人要来比拼,且等说过话再来。”
  钱大河木立半晌,俯首望去,却见胸前衣衫,破了五道裂口,原来方才铁中棠长剑一颤,便已划出五剑之多。他心中既惊又骇,又是羞愧,再也抬不起头来。
  孙小娇走过去轻轻揽住他腰身,低语道:“小钱,莫伤心,输了算什么,等会我替你出气。”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不禁暗骇:“好快的剑!”
  司徒笑见得铁中棠如此快剑,想到他即将被自己收服,不禁越想越是得意,哈哈笑道:“有什么话,铁兄只管说。”
  铁中棠沉声道:“我怎知她此刻是生是死,你若要我答应,需得先让我与她说几句才是。”
  司徒笑道:“这个容易。”微微使了个眼色,黑星天、白星武、骆不群,齐地退到车旁,严密防守。
  要知司徒笑虽然胜算在握,但见到铁中棠之剑法,却仍不敢托大,生怕铁中棠上车救人。
  突见司徒笑微一扬手,一道风声,直打水灵光。铁中棠大骇,司徒笑已大笑道:“铁兄莫怕,我这只是解她穴道。”话未说完,水灵光已轻轻呻吟,抬起头来,她竟未想到自己置身如此高处,转眼四望,虽已醒来,却有如做梦一般,只觉身上冷飕飕的,满是寒意。
  铁中棠惊喜悲愤,齐集心头,嘶声喝道:“二妹……”
  水灵光一惊垂首,便见到仰首而望的铁中棠,一时间心头也不知是惊是喜,嘶声道:“大哥……”两人只觉心头都有千言万语,但互唤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两人相隔虽仅咫尺,却有如各在天涯。
  艾天蝠听得那“大哥”二字,双眉微皱一皱,忽然大喝道:“水灵光,是你!谁敢将我师妹如此?”
  喝声凌厉,众人听了都不禁一惊,防备更严。水灵光方才眼中只有铁中棠,此刻也被喝声所惊,才瞧见别人,颤声道:“大师兄,你……你也在。”
  艾天蝠喝道:“师兄在这里,师妹你莫怕,我来救你。”一面分辨情势,便待飞身扑将上去。
  突听水灵光道:“且慢,我……我已不是你……你师妹了。”
  艾天蝠一怔,怒道:”你说什么你……你想必是糊涂了。”要知武林中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将这师徒之礼,看得最重。
  此刻水灵光如此说话,岂非有如不认“鬼母”为师,艾天蝠惊怒之下,但还护着她,便说她糊涂了。哪知水灵光却接道:“不,你……我没有糊涂,我已……已向‘鬼母’行过最后一礼,说明从此不再是她徒弟了。”
  艾天蝠听她竟敢直呼师傅的名号,便知她所言非虚,当下更是惊怒,戳指道:“你……你竟敢叛师?”
  铁中棠惶声喝道:“二妹,你……你疯了么?”
  要知叛师之罪,在武林中当真非同小可,铁中棠听她如此,心里也自急了,忍不住脱口喝骂出来。水灵光道:“不错,我叛了她,但她已宽恕了我。”她先前说话还有些口吃,但此刻却说得音节铿锵,流流利利,显然已有决心。
  艾天蝠惊怒道:“叛师之罪,师傅怎会饶你?”
  水灵光流泪道:“我不信他死了,一心要出来找他,但他若死了,我也要死,所以我……我不愿再做别人徒弟。”她这几句话虽然说得简简单单,无头无尾,但其中却当真情深如海,也不知包含了多少情意。
  铁中棠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暗暗忖道:“是了,她为了出来寻我,才会落入司徒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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